在当今韩国,能够推动学术发展的学术单位除了各类大学及科研机构之外,民间学术共同体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故通常有学院派学者和非学院派学者之说。非学院派学者之所以近些年来在学术舞台上能够发挥作用,这与韩国的历史根源、社会土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其历史成因上来看,与韩民族重视教育的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自古韩民族就是一个十分重视教育的民族,当今韩国社会更是有增无减。据不完全统计,韩国文盲率为零,而大学的升学率到2009年达到84%。普遍较高的教育程度为各种学术共同体的构建奠定了人力基础。此外,非学院派学术力量的成长,与韩国高学历就业难的形势密不可分。博士学位获得者远远超出了高校等科研机构的空缺位置,因此韩国实行时间讲师制度,本科生的课程大部分课程由时间讲师担任。时间讲师只属于该大学临时聘用的小时工,并没有真正的所属,实际上是失业博士。然而从科研能力上来讲,大批的失业博士具备较高的科研能力、教学经验,他们往往就是民间学术团体的发起者或者主导者,他们组织各类读书会、建立民间研究室等。小的团体仅五六人,限于自己出身学校、专业同门们参与。大的研究团体能达到百人,成员囊括至社会各界。上班族们出于自身对知识的渴望,业余时间参加研究活动。时间讲师们大多为了提高自己的科研水平、积累科研成果,为将来跻身大学教授奠定基础。总之,在不同的初衷之下,组成了大大小小的学术团体。
笔者于2003年到2009年初在首尔学习,这期间首尔比较成功且具规模的民间学术团体有安国洞学术学院、水逾+跨越等,本文以2009年之前“水逾+跨越研究室”的活动情况为例,探析一下韩国民间学术共同体的学术能力及政治权力。
“水逾+跨越”的成立及发展
2009年之前“水逾+跨越研究室”几乎是首尔影响力最大、规模最大的民间学术共同体。“水逾+跨越研究室”的创立十分偶然,其创始者高美淑曾经这样表述过:
十年前我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失业博士。当时摆在我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条——进高校。但可能性却几乎为零。我也曾经尝试着挑战过几次,可我碰到的却是比万里长城还要坚硬的墙壁。我也颇像唯物论者似的精打细算了一番:继续为进高校而奋斗终身?还是摸索一条能够幸福生活的他山之径——一个经济上独立和能够学习的场所?我反复考虑之后认识到当教授实际上为的就是这两条。如此以来,与其为了当上教授而“筋疲力尽”还不如开辟一个能兼顾上述两个条件的新的领域。水踰里的研究室便是由此开始的。最初的读书会是有关近代启蒙期的代表资料《大韩每日申报》的读书会。(笔者对高女士的访谈录)
这便是“水逾研究室”最初的情况。后来,高女士有一次很偶然地参加了“首尔社会科学研究所”开设的讲座,接触到福柯、德勒兹、高塔利等西方哲学家们的理论,且被李珍景、高秉权等学者的理论折服,并高兴地结识了他们。后来,“水逾研究室”读书会的数量增加,规模扩大,搬到了大学路,并和首社研的学者们一起联办了德勒兹著的《千个高原》讲座,从而正式合并为后来的“水逾+跨越研究室”。水逾主要指最初的水逾里(“里”为行政单位,水逾为该“里”的名字)研究室,跨越主要是最初首社研倡导的跨越资本主义的精神。
水逾研究室的读书会由哲学、文学逐渐地扩展到社会学、人类学、艺术学、政治学、外语等各类学科,读书会积累到一定的知识水平后,就面向社会开设讲座。讲座成熟到一定程度,就出版著作,形成梯队申请科研项目等,正是如此不断循环生产知识的。研究室的任何人都可以联合对其主题感兴趣的人自由发起新的读书会,只需要向研究室缴纳少量的空间使用费即可。随着读书会数量和访问者数量的不断增加,该研究室从水逾里搬到了大学路、苑南洞、解放村,规模一步步扩大,其扩大都是事先没有准备地顺其自然地进行的,高美淑这样说道:“尽管没有明确的目标或方向,但众人的关系一旦变化的话,就会增添新的关系,而这些新的关系又会导致空间的变化。”
活动方式及主导思想
“水逾+跨越研究室”规模逐渐扩大的十几年中,不断摸索维持学术共同体壮大发展的路子。笔者于2004年初次访问该研究室,当时已经成功运转着一般会员制和读书会会员制、特殊会员制。一般会员需每月交纳固定会费(数额并不多),相应地也会得到许多优惠:比如免费听多少个讲座、参加编书、授课、项目等。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特长为他创造相应的机会发挥能力。相应地,一般会员因在研究室活动时间较长,对研究室上下比较熟悉,所以责任心也较强,自动就会担当起东道主的角色。读书会会员流动性较强,来自社会各界,任何人只要在网上确认到该主题自己感兴趣时就可以参加,每月也缴纳很少的空间使用费。特殊会费则是社会各界人士或研究室会员们为支持研究室的发展,随机捐献的会费。研究室的房租不菲,但一般靠三种会费基本就可充抵。
同时,该研究室既是培养学习、知识能力的场所,又是提高生活能力的空间。既是学术交流园地,又是生活能力实践场。因为不管多伟大的人总要吃喝拉撒、总要活动筋骨才能维持体力。研究室除了各种学习小组之外,还设有辅助学习的其他小组,比如:登山组、瑜伽组、电影组等,更重要的是公共厨房、清扫值日制度等。公共厨房实行自愿制度,每到月末,申请做下个月某天某顿饭的会员主动在公共台历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因吃饭人数多的时候达上百人,所以往往两三个人联手,连做饭带清理厨房,也得花费上三四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自然地,与每个会员的贫富状况无关,每个人都有靠自己的双手做饭吃的机会,体会到做饭的艰辛,也就更珍惜学习的机会。研究室的铁令为“不剩饭菜”、“不留痕迹”,不剩一滴饭菜,随时保持每个地方的整洁,任何事都采取自助方式做好事后的整理工作。这样保证了多人出入却秩序不乱,空间有限却能灵活利用——例如:乒乓球台上面盖上一张桌布,就变成了饭桌和书桌;把活拉门拆下来就能把小教室变为大教室等。这些身体力行而产生的规定,都是对会员们很好的现场教育,会员们在实际生活中不断体会到知识的真正意义,体会到如何以实际行动抵抗资本主义消费观的吞噬。endprint
2006年左右,笔者在首尔参加了水逾+跨越的几个讲座,当时已经从苑南洞一栋写字楼的两层搬到了龙山解放村的一座外国人学校旧址,空间一下子扩大了两三倍,教室也多了起来。我想那应该为其规模最大的历史时期。在充裕的空间条件下,水逾+跨越开设了少儿传统教育办学班,主要利用周末开设了古典汉文学的教育,也称为“周日汉学院”,例如:论语、千字文的教授等,多的时候一天之内食堂接待学员二百多人。青少年是未来的主宰者,对青少年的教育将影响到下一个时代,乃至长久的将来。
在学术特色上,水逾+跨越共同体是韩国国内率先展开德勒兹、高塔利的《千个高原》的解读者,借鉴了德勒兹的“脱走”理论,水逾+跨越政治色彩为反全球资本主义,在资本主义体制的边缘上像脱轨的球一样“脱走”,无疑这是典型的左派学术思想。结合到韩国国情,反对韩国与美国签订自由贸易协定,反对韩国进口美国牛肉,反对派兵,反对李明博的四大江面子工程等。具体到生活细节,则不提倡资本主义最根本的刺激消费欲、刺激占有欲原理,相应地提倡节约、提倡环保、提倡有限的资源在共你我他之间的循环。高美淑说:“如果放弃对占有欲的强烈追求,那么物质循环就会变得十分流畅。并且这个原理对个人和团体来说都是同样适用。”正是在这一点上,它和佛教哲学形成了默契,所以“水逾+跨越研究室”定期邀请僧人法师讲授佛学。这对于资本主义消费观已经十分成熟的普通韩国市民来讲,无疑是一种鲜见的教育机会,中年主妇、一般上班族对佛学课堂尤其认真。
社会影响力
水逾+跨越的扬名,要归功于其不凡的学术生产能力。如上所述,“水逾+跨越研究室”的最初是一个学习讨论、学术交流园地,每天都有两三个读书会、每个季度开展五个以上讲座。其读书会、讲座涉及的学科门类有哲学、社会学、艺术学、文学、政治学、外语等。每周定期有两三个人发表论文,研究室全体进行学术研讨。其严格的讨论、学习、切磋乃至教授,促成了每年大量学术著作的出版,同时,像green bee等出版社主动上门邀请研究室组织会员撰写系列丛书,各类期刊、学术研讨会也相继邀稿,靠撰稿、翻译生存的人在该研究室变得越来越多。而且,学院派学者也会邀请水逾学者一起参加学术研讨会,包括国际研讨会。例如:2008年上半年的“市民反FTA烛火示威”长达半年,学术界对此展开了讨论,其中水逾+跨越学者高柄权的视角纳入其中,占有一席。
从构成成员上来讲,笔者在首尔的五六年间,目睹到参与“水逾+跨越研究室”活动的人来自社会各界,各形各色,有失业博士、硕士、大学生,有上班族、家庭主妇、退休工、小学到高中生,有中途辍学、桀骜不驯的另类生,也有出自名门高校的模范生,有初露荷角的无名学者,也有李俊益等韩国著名电影导演、金允植等韩国国学泰斗,还有远隔重洋赶赴首尔访问的国际学者,例如日本的酒井直树、台湾的陈光兴,以及中国内地的部分学者等。时间少的人甚至只是参加周末的瑜伽班,多的人几乎每天都忙于准备不同的读书会。近的可步行而至,远的从大田、春川等地方城市赶赴参加周末的讲座或读书会。那期间还和国际学者们联合举办了数次东亚学术研讨会。总的来说,该研究室从少儿教育、锻炼身体、一本书的解读到先进理论、东亚话语、反资本主义路线的研讨,水逾+跨越的影响不再局限于首尔、韩国,也不仅在今天和当今时代。
水逾+跨越是一个民间学术共同体,相对自由的组成方式促成了其知识的自由生产。当然,因为它的组织是非官方的,所以具有较大的流动性和自由性。从空间上,如上所述它需要根据当时的情况不断更换场所;从构成人员上,它是不断流动的,不少的大学教授、自由撰稿人、作家在这里学习、讲授过,但他们并没有束缚于这个研究室。2009年笔者回国之后得知水逾+跨越的活动成员们分成了几个小的共同体,活动空间自然也分成了几处。许多人对这一变化发出感慨遗憾,也确实有些意外。但究其来源,也不难理解,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自由的学术共同体。作为生活共同体的它虽然不再完整,但作为学术活动团体的它仍旧活跃,目前还运营了网络电子杂志《Weekly水逾+跨越》,每六日一期,撰稿者绝大部分为原来的“水逾+跨越研究室”活动成员,通过电子版文章及时反映研究室的思想主张、学习内容、活动倾向等。电子杂志跨越了地域限制,所以取得了更广泛的联络沟通效果。
以上以水逾+跨越为例洞察了韩国民间知识共同体的情况,窥豹一斑,可以看出,韩国当今学界的知识生产方式十分多样化。毋庸置疑,首尔的水逾+跨越并不能发生在北京、东京或者纽约,因为它的生存发展与其特殊的社会土壤分不开。一方面,凡事都在人为,人永远是主体,它的形成与韩民族人的求知欲强、拼劲十足、主动性强、反抗历史长久脱不开关系,韩民族的热情勤奋不仅表现在足球世界杯、跆拳道、民主运动上,在对某一种学问的钻研上也同样能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另一方面,非学院派学术共同体顺应了时代潮流,这种非营利性、学术氛围浓厚的学术共同体恰恰满足了资本主义体制下求知欲强但没有条件继续求知的众多个人。
通过韩国民间学术共同体的运作情况,不难发现韩国的学术话语虽存在强弱之分,但却不会集中单一。尽管学院派中也存在左右之分,但严格来讲其划分应定位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因为当时朴正熙总统实行军事独裁统治,并且严厉打击共产主义者,所以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参与到民众当中进行了反独裁的民主主义运动,当时被罢免职务的大学教授、被捕入狱的青年学者大有人在,有不少学者在当时被指控为“赤匪”。而后来随着1993年文明政权的实现,民主主义程度的提高,二十世纪末当年的左派学者们也有不少进入了大学、研究所等科研机构,与当年的右派学者们一起推动着韩国学术的发展。1987年韩国民主运动取得胜利,1993年军人退出了长达三十多年的独裁政治舞台,之后反抗独裁的左派声音自然也就逐渐销匿了。而与此同时,非学院派的左派学者们则凸现了出来,他们与已经几乎无左右之分的学院派学者共同撑起了学术界的蓝天,并且更重要的是,像“水逾+跨越研究室”的情况,知识分子在学习、生活过程中和民众形成了一体,具备了推动社会发展的政治权力。严格来说,这种“知民一体”的传统可以追溯到1960年的“4·19运动”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反民主运动中知识分子主动下工厂、主动下乡的经验。大约也正是如此,韩国知识分子总是以不同的面孔,在推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一如既往地扮演着不可忽视的重要角色。
苑英奕,学者,现居辽宁大连市。已发表论文若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