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我寄身的屋子像囚笼。为了打破这种幻象,我努力地工作,虚构种种旅行,但每逢家人外出,置我一人于此境时,那顽劣的过去便颓然显形。这一天也是如此。我在长时间的定型动作中找不到解脱之力,是的,许久以来,我总是对未曾经历的一生充满期待。楼下不远处的操场上,雪迹未除,两个在我看来还很年轻的人影把我的思绪带出了屋子。那稀疏的林木也是往昔,它们在风中摇曳着枯干的枝节。我没有思想,只有竭尽某种可能的爱恨。不,末日已经过去,我与万物同在。它们络绎登台,次第散去。岁月空疏,那茫茫雪昼,也是往昔。
去年夏季,我已经读完了《静静的顿河》的三分之二章节,而后,我在长达年余的杂事中忙碌,直到这一个年度结束,我仍在过着另外一种生活。迄今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种种病灶的由头,不,自我之力也与万物同在。我常常迷惑着想找到更准确的答案,但结果仍与解救无涉。在漫长的独处的光阴中,屋子被我弄乱了,刚刚购置的一大批书籍溢出了书柜。我想象着不久之后的阅读时刻。现在我需要梦到顿河。那安详的下午时光,已经过去了,此后,我厚颜无耻地装着深沉。水滴石穿的生活里,我被重新塑造成一个俗人。而万物静默如斯。
我感受着自我的灵魂这个秘密的回声,我想写下这些大词。是的,“我愿意成为我愿意成为的人”。如今,我视佩索阿为第一知音。此前为卢梭、普鲁斯特、梭罗、芥川龙之介、卡夫卡、《沉思录》的作者马可·奥勒留。不过,除了佩索阿与我相似之外,我至今还不愿意承认受到了谁的影响。我狂妄地视一切书本上的东西为自身之外的附加物。我只想写下自己内心那巨大的真实。在追根溯源中,我像个偏执狂一般,暴躁而胆怯。不,我并不觉得这一切即是真正的自身。在日复一日的搏斗中,我甚至为此而绝望。
有一天,我花费了一整个下午去阅读我曾经的上司写下的诗行并为之深深迷恋。我像是突然发现了一座富矿般兴奋至今。我们确实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光阴,但后来我们只能分开,离去,“在短暂失语,失聪和失明的恍惚里”,“没入深海永不回头”。为了纪念这次伟大的发现,我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去继续书写这个未完的短章。这事情看起来如此滑稽。但我深陷在自己的内心里,并且为另一颗相似的内心的强大丰富性而产生了某种嫉妒之感。一向以来,我都很少去猜测别人的内心生活并决心为之奉献好奇和赞美,但这一次我破例了。我拨打着电话,但对方却关机了。相对于我曾经的上司,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局外人。
这真是一次大大的意外。
自我否定
我有很多方面的雄心,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可能离我远去,最终我所剩余的部分寥寥无几。我站在这里,看着窗外,内心里充满着对自我的否定。
不,就在刚刚逝去的这一刻,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帝王。我仔细地体验着自己不羁的思想,漫长得超越一生的忧悒。我自信我可以捕捉独属于我的每一个时刻。那种强烈的占有欲把我推向自我审察的绝境。我看着自己,开始回忆起往事低垂的时分,二十年过去了,人事熹微,我依然在无尽的眺望中消磨光阴。
进入到一桩事件中到底有多难啊,每逢午睡初起,总是有许多未竟之事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不去。我依靠描述它们来消解这种日复一日的压迫之感。我注视着日光西移,在幻视中与许多场景相遇,童年时野草疯长的河岸现已不再。我搜索枯肠,仍然难以从此刻脱逃而去。
或许,沉睡本身即是梦境,那纷乱的群山间,清风明月渐次生长。而我置身的陋室与此相反,有时夜间狂风肆虐,明月渺无踪迹。初来此处时我曾经有过的满足感也已不再。我异常造作地重申着自己的物质理想,它们形同另一重重压。这是我之前未曾想象到的。
我徘徊在始终如一的情绪沼泽中,那设想中的顶层小楼,上面覆盖着屋瓦。
青藤缠绕的岁月里,我面对着如何写完自己的一生这唯一的真理。
这里距离我的故乡并不遥远。我一次次地依靠内心的力量与她接近。在我降生的地方,厚实的土墙已经变薄,形同乌有。我已经无法把它准确地描画出来。有时是杂乱的图谱,我屏息静气,却找不到自我的踪迹。
我不知该庆幸自己天然的敏感还是力图修饰。不,我深知这个虚无的话题之毒性。在我还在为生计奔波的那些年里,我可能找到了一种足以抵挡其侵蚀的替代品。有时是同事相处时的小小愉快,有时是昙花一现的爱情,有时也可能是愤怒。
是的,这些年,我总是像在堵漏似的对待虚无。现实中一些小小的所得也与此相关。但是,那时的生活确实存在着危险。当我走在无人的街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可以使灵魂裸露。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片混沌。
我的确在一次次地否定爱情,那些曾经无限纠结的日子啊,那些难以成眠的漫漫长夜,那些誓言和随之而来的幻灭的碎片,已经占据了我生命中的五年甚至更久。相对而言,我更喜欢这些沉寂的日子。当日常生活的图景徐徐展开,我无须伪装,便可深入人群,变成最为普通不过的一分子。
熙熙攘攘的灵魂无关乎虚无。在我路经之地,我欣喜地看到了漂亮而壮观的居所,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贴实而平稳的劳作以及不断上涨的报酬。我喜欢为之奋斗并有所得。那些意兴阑珊之际的书写也类同于虚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下它们?
自我否定并非我的兴趣所在,就像愤怒本非我愿。但当身离此境,那些熟悉的雷同之境总是交叠着出现。我不知道这些隐匿之物有无源头?
但恰恰是在这个时候,我一次次地逼近了自己。
黄昏之外
我很难在最想写的那类文字里消除掉我的踪影。有一些人出于善意,一再地规劝我。我当然也寄希望于下一刻,彻底地变成另一个。但那可能是荒诞的。在许多时候,看天空中的云霓飘移,然后再将目光降下来,注视身边的车水马龙,我都会有一种古怪的幻觉。年复一年,那外在的世界似乎不变,只是我却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不,我并未视衰老为某种不祥,在一定程度上,我并不留恋那稚嫩的激情。我喜欢看着恒定的自己在静谧里来去。
但是不行,自我怀疑是日复一日的。大概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延续至今。我看不到它的尽头。在杯盘狼藉之间,悠扬的音乐声中,我也有过短暂的愉快的时刻。在祥和的家庭气氛中,这种时刻可能延续得更久。可是,伴随着黄昏的来临,那相对准时的空隙里,我穿行在城郊,想象着即将莅临的短暂的夜的黑寂,我总是会琢磨着该做点什么,如何把它完整地度过。这样,直到家中喧哗再起,这种强迫性的焦虑的时分才会过去。endprint
大概在之前不久,我的每一个黄昏都是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的。我竭力地回想着这种变奏的形成,直到答案隐约浮现。我再度看到了城市的车水马龙。那时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去兼职的地方,漫长的上下班路途中,我隐身在难以计数的人群中,日子过得踏实而安稳。极偶尔,我会在嘈杂的车厢里萌生一种退意。在一个突然的契机里,这个愿望终于达成了。
我于是得以在大把涌来的时光中去体味一种新的生活。妻子代替我去奔波,尽管我并不希望如此。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反对她这样做。但我那大男子主义倾向可能于事无补。妻子在她的生活中拓展的空间是我的思想所不及的地方。这正是我的困惑之处。除此之外,我对于自己久居的城市也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我不知道这里的人们如何起居生息。我深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表象。
在初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竭力地向自己灌输一个观念:我只是暂居在这里。但事情却在后来变化了。如今我在与那些曾经陌生的邻居们在黄昏里相逢,熟络地打着招呼。我在试图制造一种新的沟通的方式,为此甚至动用了一些卑劣的手段。在黄昏的余光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对面单元里相拥的夫妻。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们会离得如此之近。不,我对这种可以偷窥的居住地心生抵触,但是无法。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遇到种种麻烦,其实已经很久了。
而我真正的惊骇只来自于内心。我无限地夸大着自己所遇到的难题。有时言词间的交流可以消解一部分不快,但如果是根本性的障碍,则任何话语都是无用的。当我寂然独坐时,我那么明白地看清楚了自己。生活,在阳光强烈的照耀之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既然我们所生存的地方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那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它在我的生命中即是永恒。而我们在重复前人的错误。如果黄昏不存在,我宁愿事实确然如此;但这事实上不可能。于是我只有在这里写下那近乎被蒙蔽的现实,虽然我明白一切远未结束。
也许,我们最伟大的理想就是重复。
身心之累
我有一些思想难以为我所察,当我意识及此,我知道,那种久违的对抗性是构成我生活在此的一个源头。我的整个身心都被这种无来由的困惑折磨着,许多年如一日。
曾经,我有过刻骨的相思和幻想。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寻找知音,把自己的另一半从人海中救出来。当我们融合为一体,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有时我想借助一些掩体来讲故事,但更多的时候,却知道赤裸着比附加任何外物都干净。我有一种以心灵为主角的大好奇。
因为难以抵达而带来的痛苦几乎无时不在。我体验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彷徨感。当然,我们的距离也可以如此之近,彼此脸上纤毫毕现。在往事中,这种时刻更多。但我在茫然中提问时,这种亲近感消失了。我看到了物我之间的沟壑。我想找到一柄巨斧,把这沟壑填平。在神话中,这个场景滋生出一种古老的诗意。我梦想着有一双青筋毕露的巨手。
让我来说说那内心的震动吧,我的朋友。我们相识多少年了,想起那些欢乐时辰,在露水般清洁的早晨,想起那高岗上看到的日出,万物初醒,大地上奔跑着原始的马群,想起那木栅栏和简易的房舍,我总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多少年后,当这一切都不可复现,我们将老未老时,在这个城市的街角,我遇到了那曾经的往昔。你的身影中依稀可见转身离去时的决绝。我已经喊不出你的名字。
那些长夜里的孤寂如此遥远而清晰。我等待着此心彻底安静下来的一刻。不,我经常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或许一场情爱能起作用,它驱走我内心的恶魔,哪怕只是须臾间的转折,我已经可以感受到那种情感的温度,我的爱人,我有时会被自己的软弱和污浊所恐吓。
不错,我的敌人经常只是我自己。我在一些大历史剧中所看到的惊心动魄,也抵不过那深及骨髓的命运之感。我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有数不清的人与我共生,我该是多么幸福啊。我走得自由自在,如果压力只是一层外衣,我尽可随手把它除去。但我无法这样做。
这是多么让人痴迷的景象,万物都有顿悟的一刻。我常常被告诫,世界多么广大。是啊,我其实多么醉心于那远方的风景。它构成我身心之外的另一种价值观。某一个午夜,我站在距离我生息的城市数千里之外的地方,转身四顾茫茫。天地如初生,而万物视我如无睹,我是我自身的旅人。
所有的故事都形成一种潜在之力。我追随着这一切,试图使自己站立。我在一种被动的生活中度过了三十四年,那内在的不安化身无限,在我的周身涌动。不,我无法找一个替身。尽管我希望如此。三十四年了,我看到时间也在分解。而我只是经过。我是我自身的旅人。
本能
我时常被一种恐惧所淹没。不,我不能轻信我这样的生活为更多的人所拥有,但事实证明,我得到的这一种体验并不新奇。在人群聚集的房间里,我暗暗勘探,想要找到某一种同类。但时间纷飞,我只看到了一些浮动的面影。
是的,我还看到了众生的喧嚣。置身于人群,那种恐惧暂时被屏蔽。在午夜的大街,如果同行的并不只一个人,那种寂静也不会带来更深的绝望。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它们像影片中倏忽而过的叶片或者风声。爱情,或许等同于往事?
不,岁月的背景轮廓远比这所有的一切都含混。
我有许多次想倾谈的愿望,但缘于一种莫名的骄矜和自我放弃,我被迫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本能。我有时在夜里看到沉默之中的自己。当某一种声响把这种沉默打破,我站起身来翻书或者走到窗口,眺望远处的青山。那深远的黑暗看起来如此黯淡。
我在这样的日子里并没有感到幸福。当然我在长时间的忙碌之后极度需要这些。我找啊找,终于在艰苦的追寻之中向自己敞开心扉。这多么滑稽。我有一种预感,我将在对自我的审察中走得更深。但偶尔,我还是想要放弃。十年或者更久?我都在做这一件事。
不,我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那些浮华的杂质我也喜欢,有时沉浸于某一种氛围,看周围人喜笑颜开,我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独处。至于宁静,我愿意把它赠送某一类人。在内心顽强的抵抗之下,我看到另一个自己悄悄地从母体中分离。
秋深了。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许多匆匆走散的人。迄今我仍找不到那个大世界,它离我多么远啊。当喧嚣退场,我被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是单身时期,我会聆听到某种声音,丝丝缕缕的,令人窒息。这好像是整个世界留给我的遗产。我始终有一种破坏的欲望。
在很小的时候,我曾经仰望星穹。那是空旷的高远之处?我想不到它的样子。当周围的同伴悄然离去,我感到了那种绝对的寂静。狗吠此起彼落。但我的听觉把它过滤了。我对这种虚拟的时刻记忆犹新。
我常常会想象地球上只剩下一个人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场景。在成人后的世界里,我断断续续地经历着这样的思考的时刻。生活的碎片在无人处翻滚着。我穷尽心力,想要捕捉到某种欢娱,但是很难。有什么事物可以被同化,合并,成为一种新的晶体?
迄今我仍不知道。但我知道,生命的崭新一页时常被揭开。我有一种清除自己的罪恶般的冲动。当恒久的定律被打破,我希望曾经的限定不成为障碍。我醒过来了。今天下午,我睡了三个半小时,这大概是最近半年来最酣畅的一次午睡。我听到窗外的微风轻吹。
我怀疑我在午睡中做梦。这是另一种追逐。不,我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当我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地看它时,我觉得我离自己的本能更近了。在我就餐的时候,我还在咀嚼着这一句话,而妻子和儿子,他们观察着我,一个他们最熟悉不过的陌生人。
闫文盛,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