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残矿工探访手记(2012)

2014-03-26 00:50袁凌
天涯 2014年2期
关键词:志学

王祖成

王祖成跟我有一点亲戚关系。他的姐姐是我三舅家大表哥的第三房。大表哥的头一门樊嫂子得慢性肾炎死了,二房离婚了,就找了第三门王嫂子。王嫂子的头一门在山西矿上被炮打死了,当时刚好温总理发了话,补了二十几万块,算是手上有点钱,就有几个男人去说她。她家住在鸡公峡紧挨着的上湾里,爬上去一趟要结实出一身汗。大表哥因为长年在本地煤矿里干,吃得苦,跑得勤,能撒泼,就打退了其他两个竞争者,把王嫂子带着两岁的小孩新娃子接了过来。

王嫂子和王祖成只有两姊妹,王嫂子十二岁那年,老娘嫌上湾地方孬家里穷,被人拐卖到安徽去了,从此失去音信。过了几年爹死了,王嫂子和弟弟相互扶持成人,没有分家。王嫂子再嫁之后,房子就归弟弟王祖成住,王祖成也成了家,生了两个小孩。王祖成以前就跟着姐夫出门下矿,结婚了继续去山西当炮工。赶上扶贫搬迁,上湾的人大半搬下河了,王祖成前年也在湾口公路边上买了一块地基,还没攒够钱起房子。

这年开始,王祖成在矿上总是感冒,后来去医院检查,说是尘肺。瞒了两个月继续上班,后来矿上知道了,就不让他干了。

不能下井了,王祖成回到家里,养了一群羊子,和几桶蜜蜂。后来病情加重了,又出去治,平利、安康、铜川,几个来回,羊子和猪卖了,存的底也垫空了。

去年国庆放假,我们第一次通电话,王祖成正在从广佛医院回上湾的路上。之前他在广佛镇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只能消炎,治不了病。他嫌住在医院花钱,非要回上湾。我问你现在的身体能回上湾么,他说走两步就歇一气,把一天到黑来走。屋里还有两桶蜂子,到了取糖的时候,要回去看看。话说多了,手机里能听见他的喘气声。

过年回去,在姐姐家玩,听说王祖成又住院了,可能都打不过年关。姐姐家离医院只有几步路,我带上一千元捐款过去。

走进病房,只见王祖成的鼻孔上,还挂着吸氧的管子,在等着换氧气瓶。他半佝着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扶着床,似乎还认得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把钱拿出来,说了来意,他的媳妇有些不知所措。

我把事先写好的收据条和圆珠笔拿出来,让她点一点钱,签个字。她并没有点钱,王祖成伸手拿过收据,衬在膝盖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不大,有点斜着,但签得整齐。

女人仍旧有些不知所措,说我给你做饭吃啊。我看了床头柜上两只有剩饭的碗,知道他们是自己开火的。我赶忙说不用了,问了两句住院的情形,就出来了。她在后面送着,说着感谢的话。

上三舅家玩,在半溪湾路上遇到王嫂子下广佛,说是去看兄弟,当天就回来。见到大表哥,他说,王祖成的事,到底是自家亲戚,想得周到。我说他确实困难,再说是别人的钱,我只是跑个路。他说还不是你主持的唦。

天黑的时候,王嫂子回来了,说王祖成这两天还好,能吃点饭。大家在诈金花,五块钱的底,三十块封顶,王嫂子也上了桌。十点多时候,忽然接到电话,说兄弟病突然加重了,厉害得很,赶紧要下去。两人连夜过了大队,后来听说路上有雪,没有包到车,是走路下去的。

年后从八仙回来,听说那晚上王祖成过世了。人在医院断的气,运回鸡公峡去安葬。房子和地虽说都在上湾,但人抬不上去,上头除了王家,只剩一户五保了。棺材就停在路边买的宅基地上,借了卖主的房子弄饭待客。数九寒天,露天生了两炉火,帮忙的人都站在凌(陵)地上,几个去奔丧的亲戚说脚都冻掉了。早上五点上坡,埋在一个树扒里。

初几里,镇街上到处是碎鞭炮。三个女人从一处门面出来,和我们擦肩而过,同行的表弟告诉我,那就是王祖成的媳妇。我没认出来,大约她的样子实在太平凡,表情也很平常,看不出前两天丧事的痕迹。那座楼里王嫂子租了一间房,带新娃子上学。王祖成的大儿子也在这里住,上小学二年级。女娃子还小。

文清香

天气很冷,要飘雪米子。我和一个朋友骑摩托车去罗家院子。

走到马头,路上有零片薄雪了,一辆车停在路边上防滑链。一过鱼洞子,雪忽然完全盖住路面,像一条薄单子,摩托车忐忑地轧出两道白印子,终究看到了罗家院子。

院子里所有的房子都起到了路外边,靠坡只剩下一户。这应该是林家了。

它还保留着这里以前土房子的面貌。土房子从沟边往里起,延伸进去很长,接了两间偏厦和棚子。院子里有很多水管子,汩汩地流水。让我想到多年前,这幢房子面朝马路起着,小小的两间,门前倒着烧过的熟煤炭灰堆。有一只管子,不知如何穿过了房屋,在煤炭灰堆上方流出水来。这股流水让我对房子生出幻想,却并不知道这家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小姑娘。小姑娘长大之后,两个招了女婿,林志学是要姑娘招的。

见到林志学的时候,他靠在广佛镇医院的病床上,对面倚着一个大氧气钢瓶。一会他坐了起来,佝头倚着着氧气钢瓶的把手,微弱地喘气,说不出一句话,也没有看我。床头柜上摆着一碗剩饭一碗剩菜。同屋的老人说,他不能躺下去,只能这么半靠着或者佝一会。夜里没有一分钟能睡着。以前一咳嗽要半夜,现在好像没有咳嗽的力气了。前两天有人照料,今天只有个小孩来送饭,是他侄子。媳妇说是在广州那边打工,这几天赶回来。回来就要拔管子,只管这一瓶氧气了。我们说着这些话,似乎旁边床上的林志学并不存在,或者他软弱得失去了听力。

这时小孩进来了,问了他几句,知道他是林志学的侄子,父亲死了,也是在矿上出的事。林志学自己有两个孩子,都还小。前几天是老娘在照料,昨天二叔林志兵过世,老娘赶回罗家院子安排,让他来送一天饭。林志兵也得的是尘肺,又说是肺结核。

再去时,屋里多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是林志学的媳妇文清香。

她穿着红衣服,脸容看上去很新鲜,有些容光焕发,像是从广州那边带回来,还来不及换掉。这样的神情,和床上的林志学反差太大,像是完全无关,却又特意带来安慰。手臂里的婴孩和病房里的气氛,使她显出内敛的情态,又使人感到这真是一对夫妻,仍然有着默契,但事实上各自已经生死有别。endprint

她说到林志学得病之后,只要勉强能出门还是出门,后来实在不行了,只要一闻到什么气味就要咳嗽,一阵个把小时,晚上休息不成。家里欠了很多账,后来借都借不到了,她只好时断时续地出门打工。有两个娃儿,大的五岁多,不会说话。小的时候也会说话,因为长附耳,一岁多做附耳手术,可能做坏了,以后就越来越少说话。去年又生了娃儿,更缺钱用,娃儿一岁一个月她就出门,在广州万达电子厂,给充电器装盒。回来时辞工辞不掉,老板不允许,说是现在工人难找,所以请了二十天假。她说话轻言细语,怀里的婴孩也很安静。我想到那个老人说的,只看这一瓶氧气,拔了管人就不行了。

文清香说,丈夫是最好的炮工,矿上的爆破证就是他的,带徒弟。

文清香留了一个家里的电话。知道林志学过世后,我打过去,是一个老婆婆接的,告诉我文清香过广东了,林志学是她女婿。林志学是在家里断气的,中午拔了管回家,傍晚就断气了。“氧气打到没得希望了。”她说。幺女拿钱请了一夜丧鼓,把女婿送上了街。

八年前她也是这么送走了二女婿林志华,林志华是林志学的亲哥哥,林家三兄弟父母双亡,成人以后两个做了她女婿,老幺林志兵也住在她家,不久前得尘肺和肺结核死了。“林志华那年二月初十满三十六岁。”她说,“在屋里成亲,冲了喜,才过山西去打炮,还是打坏了。”出事时娃儿才九个月,女儿改嫁后就跟着老的,后来又在广佛街上租房子读书,由她嫁到街上的大女儿照看。现在林志学过世,文清香出门打工,三个孩子都由老的抚养。她今年五十几岁,老汉快八十了,还有一个老实小叔子六十多岁,就是傻的意思。

我问你老汉怎么比你大那么多?她有点不好意思,讲起她是本县西河人,娘死得早,爹不务正,五搞六搞的,家里房子搞没了,就带上她和妹妹还有一个哥哥出门了。到了罗家院子,文家两弟兄都是单身汉,大的要有40岁了。爹说文家只有两兄弟,上头无老的,好侍候,就把她给文老大了。她那年只有十六岁,只好听从。爹又带着妹妹和哥哥到了八角庙,把妹妹也给了那边一户人,自己也在那边安了家,找了个后娘,依旧带着哥哥。

想不到前年八月十九,爹把哥哥砍死了。爹和大哥不过。那天哥哥给人掰包谷,黑了才回来,洗了头睡着了,爹拿斧子把哥哥砍死了。

到了冬月间,她才听说大哥被爹杀了,心想师(是)后娘指使。当时问在公路上承包修沟的老板,报不报案?“老板说我知情不报,要受处理。”她只好报了案,当天派出所上来几个小车,把她带过去,调查了一大天,脚冻得像狗啃。爹那年八十九了,抓进看守所拘留了二十多天,因为年纪太大,怕死在牢里,又放回来,来年2月间就过世了。后娘却没什么事。“我想起来这件事,心里不是滋味。”

我们走到林家院子里,门虚掩着,叫了两声却没人,看来还没起来。后来才有了应声。我往里头走,看接的两间棚子,里面摆着一张床,破破烂烂的。回到屋子里,人才起来了,一个矮小的老太婆引着我们到火屋里坐,我想这就是林志学的岳母了。还有另一个老汉在边上,一问并非她丈夫,但也在这家住着,帮着做点活路。丈夫还没起来。火炉很小,土墙也不严,透进外面冷天的气息。我问她年过得好吧,她说就这么过呢。我提起那个电话,她微微笑了笑。这时另一个人也起床过来了,一看是文清香,还是像在医院里看见那样,穿着红衣服,脸色显得新鲜。她还认得我,说到是过年前回来的,过几天又要走。我说明了来意,把钱拿出来,问你们谁拿到好呢,两人都是挂着点似乎看不出的笑容,又不做声,我就给文清香了,她签了字。我看老婆子还是那样,带着平淡的表情,抽着一支自己卷的旱烟。心里又有点迟疑。

似乎因为这一千块钱,有点冷场。聊了几句,我们就出来了。走到街上,朋友说那个火屋里的老汉也许是和老婆子有关系的,所以就住在这家。我想到文清香,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可能不容易。

回到广佛街,跟住在街上的哥哥提到这件事,他说自己知道林志学,说起文清香,他说:“她把他当么子!”我想他还有话没说,又并不想追问。想到她那新鲜的脸色。老婆子年轻时候,大概也是漂亮的,生的女儿人材都好。

王多权

去王多权家的路远。

第一次去王家,路上遇到一个下八仙镇街卖野菜的妇女,和我们同姓。她每天四点钟起床,把种在山上的红谷笋,在树林里挖的丹参和家里熬的麻糖一起背上,走四十分钟到街上,中午再回来。听我们说去王多权家,她说是在一个院子里。院子在自生桥上边高坡上,原来有一所小学,从这里望得见。小学撤并后,她家用学校房子办了一座养猪场,响应政府号召,不料去年大亏,翻不起身。

过了自生桥头有一棵大青树。树身上挂着县政府的古树保护牌子,树下又有一座供奉小庙,树身上搭着红。卖野菜的妇女说,这棵古树去年断了一根枝桠,结果村子里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王多权的父亲。他是在地里干活突然吐血死的,现在还遣在地里。

遣坟是这里的风俗。对于坟地方位和生存(辰)八字属相不合的死者,要先把棺材搁在地里,等到大寒中百无禁忌的时令落葬。路边收过的玉米地里砌着一个石头窑子,上面搭着几个花圈,面前还有一堆黑色的纸灰。这就是王多权父亲遣的地方了。

王家在村子的最高处,一条小路在竹林间通上去,还有些残雪。爬到一半,两只狗很猛地吼叫起来。

这使人担心,不过狗似乎是拴着的。过一会有人出来了,是一个老年妇女,呵斥着狗,看来是王多权的母亲。还有一个青年人也出来了,是王多权的弟弟。我们说了来意,王母赶忙领我们进屋,说以前也有记者来访问,是县上的。

屋的开间有些矮,还整齐,进了火屋,王多权的屋在火屋里边。推开门,一个年轻人躺在床上的,仰着头,头顶上悬着一幅十字绣,绣了一半的样子。以前我们听说,王多权瘫在床上绣花,看来就是这个了。屋里生着个带烟道的煤炉子,还算暖和。

王多权看起来面容清秀,看起来以前个子也不小,胸口以下盖着被子。见到我们,他没有表现得很局促,大约是因为县上的记者来过一次。我们说了来意后,他就慢慢讲起出事的经历。endprint

1996年,十八岁的王多权有了对象,为了挣钱结婚到山西下矿。在矿上干最苦的拉车,一个班下来人只看得见牙齿,不过他总是在睡觉前脱下矿工服,洗得干干净净。一天新开采面冒顶,半吨多煤块塌下来,王多权被埋在下面。扒出来以后,腰椎骨断成几截。在医院里住了四个月后,王多权被送回了家乡,当时还说有希望。镇上医院里有个外科老大夫李新星,当过全国劳模,会治神经压迫,用手一摸,说没希望了。从此躺在床上,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觉。矿老板是王多权的表哥,也没赚到钱,王得到了两万块赔偿,当时已经算不错。

转来头几天,胃肠坏了,反酸倒苦水,水米不进,一天挂水。小便从食管里呕转来,又插胃管。爹娘听人安排,预先置了一副棺材,叫作冲喜。也许是真起了作用,胃又调理转来了。

最初想到死,白天黑夜望着电灯。一天抽一两包烟,借口睡不着要安眠药。母亲去镇上拣药,医生问明了情况就不开给她。王多权对母亲说,你要防防不住的,有千百条路。但想到父母的伤心,慢慢地就活下来了。一台电视机混时间,也看些武侠书。后来添了小侄女,有了生趣。

小侄女的母亲原来是王多权的女友。王多权出事后,到医院看了两次,就不再提起婚约了。但后来另找对象也没谈成,有人就撮和,让她不出王家门,嫁给王多权的弟弟。王家虽说穷,兄弟人材都好,原来也熟,说成了。转年生下了小侄女。

但女方看到家里的局势,负担大,又分不了家,到底撇下女儿走了。这次父亲过世,她还上来了一趟。弟弟长年在外打工,小侄女就跟着王多权,“整天在床上滚”。为了小侄女,王多权的烟也戒掉了。

躺了两年后,王多权看着母亲做鞋垫,开始跟着学。以前在学校里,王多权也会针线,会自己开扣眼什么的,慢慢地就会了,还给小侄女做了一双小花鞋。九九年和两千年,集中做了一批,有的送亲戚,有的也卖,是那种简单的花样,一双几块钱。以后式样逐渐复杂,价格也涨到十五块、三十块钱,去年才卖起了一百块钱一双的。

2008年汶川地震,王多权从电视上看到捐款捐物的,就绣了十双有“众志成城,重建家园”字样的鞋垫,托人邮给了红十字会。玉树地震的时候,他又写信给民政局想组织义卖鞋垫,没有得到回音。

做一双鞋垫,要十来天左右,费工又卖不起价。今年开始改十字绣,这幅“家和万事兴”已经绣了十几天,看上去只绣好了一半左右,字出来了,背景还没有着色。用两根交叉的线,把标注了针脚的刺绣底子吊在头顶上方,仰着头两面穿针引线。以前还绣了一幅,但还没有卖出去。

王多权从铺盖里边拿出绣好的那幅给我们看,是一幅花开富贵,各样的花团簇在一起,大致是常见的图样,却莫名地透出一股新鲜味,似乎他个人的气质,在严密的针脚里能够保留下来。王多权说,父亲过世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就更想卖出十字绣了。

王多权的母亲在火屋里跟我说,学校撤并了,她带孙女在街上租房子上学,那天周五回来,老汉背了一整天沙,又给他们做好了饭。她带孙女上学以后,地里家里的活都是老汉的,种八亩地,还喂几大口猪。他还想砌一口新水井,好熬麻糖,叫她在街上卖。熬麻糖要好凉水,家里旁边沟里水小,只够人吃,要下坡到自生桥大青树底下有一股好凉水,挑上来要半天。老汉想把原来的水井弄大,他没请人,一个人背沙背石头,累过了。那天晚上10点多睡的,早上5点钟老汉起床,心里不舒服,吐了两口血,喊她去找人,她回来进堂屋门,听见孙女在喊,他还在答应,进火屋他就不答应了,进房屋地下一大摊血,铺上到处是的,小孙女在摇他。掐人中半小时,摸胸口不跳了。

王多权没有残疾证,人家说办了也没多大用处。后来他写信到民政局反映,民政局上来了人,送了他一个轮椅,记者也是那次跟着来的。老汉在世的时候,遇到天气好,父母会把王多权抱到轮椅上,推出去晒晒太阳,现在也办不到了。这两年办低保,说是有王多权的名字,却领不到钱,钱是用王多权的名字批下来,别人领的。找了两次,也没有解决,到现在也没吃到低保。

同伴采访中,我走出门看了看王家的屋子。这是有年代的土墙房子了,周围种着各样树木,有前几年值钱的司命皮树。夏天来的话,院落会在一片浓荫中。屋左方的沟里,我看到了那个已经完工的水井,水泥砌得严实,有两米见方,不知多深。不知道它以后是否派得上用场。靠着王多权房子这头的阳沟里,架着两排菌棒,大约是长香菇的。走到屋子另一头,有两座猪圈,圈里都有不止一头猪。山房上也搭了两垛菌棒,种这些树木,大约也是方便在树下种香菇。在大门上,我看到两个“木耳养殖户”和“农技推广户”的牌子,还有多年前的一块“文明家庭十星户”牌子,有几颗星星锈掉了。

在这个高度望过去,对面山上存着雪,雾气聚散,没有人户了。

过完年去王家,路过那块萝卜地,看到遣的坟依旧没有落葬,心里奇怪。见到王多权的母亲,知道第二天是正日期。

院子里没有鞭炮的碎屑,大约老了人不能放炮子。弟弟已经出门了,但家里添了一个小侄女。王多权的床下,添了一个自制的鸟笼子,里面两只画眉不住地在咕咕叫,是小侄女捕捉的成果。

王多权的床铺上方,上次来时挂着的那幅刺绣已经完工了,换上了另一幅刚开头的。王多权说,现在只能照几个固定的样子,要是有电脑就好了,他听说有一种软件,能够自己设计图案,那样花样就自由了。一幅刺绣能够卖到一千五百块钱,就能帮到家里了。

王多权说,学十字绣以后,他有些入迷。现在白天从十点做到下午五点,晚上七八点开始做,做七八个钟头,没多少瞌睡。有时绣专注了,忘了时间。时间太长,眼睛越来越花,看鞋垫子有些不清楚了。我们让他多休息。

说话当中,王多权拿床脚的小铲子,给火里加煤。我问这些是你自己做么?他说屋里长时间没得人,能做的尽量学到自己做,包括翻身大小便这些。翻身是自己用两只手,把下身搬过来,过几个小时要搬一次,免得长褥疮。背上有两个指头大的褥疮,没有痛感。大便出来的时候,也是自己擦,弄好了搁在床下,再等爹妈回来倒出去。endprint

你知道大小便什么时候出来呢?

控制喝水,小便来的时候基本上晓得。大便要出来的时候,也有感觉。在床上躺久了,便秘,五六天才来一次。我吃的也不多,一天两小碗。

上次我们翻开王多权的被褥,看过一次他的腿。两条腿完全干了,没有剩下肉,只有婴儿的手臂粗,上面跟时间久了的漆器一样,有些剥落的斑点。这样的两条腿,难以和被子上一个成人的面容和肩背联结起来。

我把以前的收据样式拿给王多权。他没有在我拟好的收据上签字,而是要过了我的记录本,在上面写了一页,字迹整齐。窗台上有两包烟,他说自从弟弟回来后,有些家事心情烦闷,一天又要抽几根。

弟弟在陕北油田里打井,一月有三千多块钱工资,但给家里支援少。往年他过年总是不回来,平时回来。平时回来没钱,过年结了工资,家里又看不到。一年给家里只有千把块钱,算是小侄女的生活上学费。这次是父亲过世,才在年前回来。母亲说,回来还是没给好多钱。王多权说还是给了四千块钱。

弟弟大约是谈朋友花钱,他谈了一个石泉的女孩子,女孩那边家境好,估计不会同意,瞒到的。上次我们来,女孩子就在靠外头卧房里,一直没出来。

小女孩中间出去了,这会进来喊着套住了画眉,要奶奶去给她抓。我跟她们出了屋,来到山房上。猪圈屋顶上的筛篮底下,果然盖着一只寻食的画眉,不住的扑腾。老婆婆站到圈栏上,小心地伸手去筛篮底下摸,另一手把画眉往手这里赶。猪圈那头大母猪还在,年前下的猪仔都不见了,一问说是都卖了,满月的卖二三百块一只。这头母猪已经养了三年,下了五窝,亏了这头母猪。

山房上的树林里,倒着很多成材的椿树,每根都有茶壶粗。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说是去年老汉死时,准备砍了作料的,后来有现成的锥栗子料,比湿木头做好。但这些树已经从下半截剥了皮,干了水汽,就在前两天放倒了。

她跟我说话分了心,手撑的缝大了一点,结果画眉扑一声从缝里飞走了。小女孩有点失意,但也没有闹,重新准备支架子。我问她现在上学怎么办,老婆婆说家里离不开人,没办法在镇上租房子了,只好半接半送,每天早晨送到二道沟底下,和另外几个小学生会合,一起走下去,下午也是到二道沟接。

走的时候,路过坡下第一户院子,一个女人在接水。我问了句过年好,她看着我,似乎无反应地走掉了。忽然想到,她是不是王多权母亲说的那个女人,丈夫九年前死在矿上,儿子八年前出门,一走再无下落,连谣言都没造过。她一个人过,慢慢地人出问题了。白天还好,问答头两句都正常,晚上却不行了,关上大门,一个人在堂屋里排节目,唱歌里拉的,又像演戏,扮几个人说话,一演半夜。站在王家院子里,听得好好的。

高章平

双河口路外边一间小房子,是高章平的住处。就在小学校下边。一眼就看到了。

我以往进河时没注意。

当时搬下来的时候,高章平是想小学生能够时常帮他些忙,再做点孩儿生意。不料学校撤并了。

进门时候,高章平坐在轮椅里,在和一个人说话。屋子的一半是床,高章平的轮椅靠着床,面前小凳子上搁着一只大胶盆,胶盆另一边落在一个砖砌的案板台子上,胶盆里面是洗过衣裳的剩水。

高章平的下身没有知觉,但他靠着上身可以做这小屋里的一切事情。做饭切菜,加煤上水,上床下床。还可以出门晾衣服,衣服晾在旁边小菜园的篱笆上,菜园也是高章平的。另有一个厕所。

这块地基是高章平向村里申请来的,之前他在山上已经过了十多年。父亲在他两岁时过世,一个哥哥长年在外给人卖工,管饭不挣钱,不归屋。前几年他躺在床上,生了很多褥疮,由母亲侍候,直到母亲渐渐衰老,柴米不能到家。舅爷爷来探望,叫他锻炼坐起来。开始筋绷得蛮痛,后来绷直了,能坐在地上。但山上不能用轮椅。他向村委会提出申请,得到了这块地基,家族出了木料,自己花了剩的一千多积蓄,起了这座小房子。

他搬了下来,靠着每月的五保生活,开始是一天一块,后来涨到一年一千,又到一月一百二十块,一年一千四百四十,再后来涨到一年两千四百元,去年涨到一月250元。物价也随着涨,原来一袋20斤的米给28元,现在要55元。他安排自己的支出,生活水平提不高也没有降低。我们去的时候,他招呼我们坐下来,从纸箱子里拿出两个小苹果请我们吃。

米面之外,一年最大的支出是煤。煤八毛钱一块,卖煤的让利给他七毛五。屋子里冷,河风吹,有半年必须烧煤。双腿早就萎缩了,躺在床上,即使到了后半夜,摸上去还是冰冷的。

摸了一下他的小腿,感觉干得没有王多权那样厉害,却非常冷,这种肉体的冷的感觉,会长久留在人心里。

天气暖和一些,就改用煤气,比煤便宜些。煤和粮食都是给钱请人买,有时能在路边就近买点菜。菜园子也能出些菜,请人下种,给两包烟。有人过身,请人帮忙把菜扯到路上。邻居们也给些白菜萝卜。买不起反季节蔬菜,个人腌的有两坛酸菜。村委会主任照顾他,过年时送了两块腊肉,村上慰问了一百块。

两块腊肉挂在小屋的梁上,没有动。问他过年吃肉没,他摇摇头,说还无平常好。因为往年娘过年下来,今年没下来,托人带话说走不动了。

山上没有几户人了。娘在山上没有好的吃,他也就不想吃。

高章平的眼睛湿了。这以前有一丝笑容始终在他的脸上。

和王多权一样,高章平有一台电视机,也爱看书。九三年初中毕业,高章平考上了平利县一中,考中专差了三分,没钱上高中,就出门打工。三个月之后,高章平正在井下佝腰做活,一块煤炭砸在了他背脊上,尾椎以下失去了知觉。工头骗他回来,说有希望治好,只补了几千块钱。仍旧是那个李大夫告诉他治不好。接了一年多尿管,现在小便仍旧不怎么好控制,只能注意喝水。背上的钢板现在一变天仍旧很刺激。

大便的时候,坐着轮椅到厕所里去,厕所里有一只椅子,中间空着能坐着解手那种,双手撑着从轮椅里到椅子上,解完了又撑回轮椅上,再手动着坐回来。脚不管用了,手就是最重要的。上床也是这么撑上去。床占了屋子的一半。endprint

高章平的厕所里很干净,比一般农民家里都要干净。便槽口上有一块石板,每次解完手盖上去。

出事以后,高章平一个同班同学黄国林来看他,给他帮忙找书,《说岳全传》、《隋唐演义》之类。不料几年后黄国林也出了事,一样是腰杆打坏了,现在躺在床上,情况比他要严重得多,褥疮见到骨头,尾椎骨烂空了。

今年,高章平39岁了。在路边这座小屋里过了八年。

刘光友

刘光友的房子在竹园沟顶头上。

屋的一面依着坡,门对着一股山泉水,用一根竹管子接下来,刘光友坐着轮胎,可以提着茶壶去接水。

失去双腿之后,他起来像一个坐着蒲团修行的和尚,但手中多了两个木墩,用来撑地前进。

上坡的时候,要撑着地向后挪。因为地势高,这所房子的价钱便宜。

这幢屋子里,所有日用品的位置比别的屋子低一些。

电线接上了比通常更长的拉绳。没有窗台。案板架在离地半尺的台子上。没有椅子,拿板凳给来人坐,主客之间不会高低悬殊。

刘光友在矿上是推矿车的,一辆螺栓没上紧的矿车从斜坡上滑落,切除了他大腿以下的部分。刘光友当时没有感到疼痛,甚至没出血。似乎过于突兀的创伤本身引发了止血和麻醉的功能。直到在送往医院的车上,鲜血才和疼痛一起涌动起来。

刘光友母亲早死,父亲在他出事后一年去世,当年八十六岁,“我还要照顾他”。

有一个人来和他同住,是大姨的儿子,在矿上砸坏了尿管,身上没有干的时候。他没有房子,来找刘光友合住。刘光友答应了他。两人白天各自开火,一张高的饭桌是他遗留下来的。共烤一炉刘光友出钱的火,晚上睡一铺。

他对自己身上干不了绝望。有一次刘光友出门的时候,他在这张床上吊死了。

刘光友上床要分三步,先解下轮胎,撑到一个小板凳上,再撑到一个高板凳上,第三步上床。他已经很熟练,用不着降低床脚。床是这间屋里唯一保持着正常高度的东西。

也许,他白天在低平面之下生活,但晚上要睡在正常高度的床上。

有的晚上,他放弃睡眠,守在人家的猪圈边。他看守着临产的母猪,等待母猪下儿。他喜欢这个情景。猪仔圆滚滚地蠕动,发出哼哼,他数好头数,照料着不让母猪压死猪仔。到天明交付给主人。

每个月,他要下一次镇子,领取低保。另一件事是理发。从沟顶下到镇街,要两个小时。他紧挨大路边挪着,以防大车看不见。大人小孩超过了他,但他终究能到街上。理发的时候,他像上床那样解开了轮胎底子,撑到理发椅上。坐在理发椅上,他就显得和正常人一样高了。白布系在脖颈上,搭下来蒙住了全身,显得是个正常人在理发,师傅按部就班地侍弄他。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就像在沉思。

回去的时候,坡度陡的地方,都需要倒撑着挪回去,用的时间要长一倍。总有一些人面对着他超过他,也有人从背后遇到他,彼此打个招呼,“回来了”。有时候面对着他说,“我上前啊。”

一年之间,他要出一次远门,下镇街坐车到广佛,五十公里的路。下车之后去姐姐家,玩几天,拿到今年用的钱。出事补的十多万块钱,有八万放在姐姐那年(边),按年头取用,现在剩下五万。拿了钱再自己坐车回来。上车之后,刘光友买了坐票,没有解开轮胎坐垫,垫了一块布坐着,也像正常人那样看着风景。姐姐没有上来过。

还有一个哥哥,到对面青岩沟上门。今年春节,哥哥过来接,刘光友跟哥哥一起,走到了青岩沟,用了两个小时。哥哥的个子高,刘光友以前的个子也高。走一阵,哥哥停下来等一会。到了哥哥家里,玩了四天。哥哥的家起在溪边坎上,刘光友过了一道木头搭的桥,也没要哥哥抱。

我们是在哥哥家里见到刘光友的。他在火炉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跟大家一起烤火。他不识字,家里只有刘光友上初一的侄女认识,让她签她躲到了堂屋里。后来签了字由母亲拿进来,字小而清楚。

听说她学习还好,同行的朋友以前在八仙中学任过教,说让班主任关照一下。小侄女严肃地回答:又怎样关照呢?

伍于林

伍海的二层楼房起在石水沟半腰,雕花瓷砖和彩瓦很显眼。他是这条沟里出名的矿老板,我们走访过的两位死亡和瘫痪矿工是他的工人,说他补偿得厚道。

村里的水泥路在离伍海家不远地方断头了。伍海的父亲说,原来说好修到家,伍海一去世,捐不了那么多钱,路也就罢场了。

伍海的父母住在楼房旁边一幢土房子里。楼房由伍海媳妇和弟弟分住。媳妇没有改嫁,但一直在上海昆山打工不回来,一对儿女是龙凤胎,跟着两个老的。

伍海是和妹夫一起过世的,两人去查看废弃封闭一年的矿井。打开砌死的石块,废气猛然冲出来,两人来不及往出跑就倒在巷道里。

“要不是他死了啊,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样子。”伍海的母亲抹着眼泪说。伍海是大儿子,十六岁出门下矿,从矿工做到带班的,直到自己包矿,人多时有一百多矿工。死亡时三十二岁。

伍海的遗产在媳妇手里,媳妇并不给家里两个儿女生活费。提到媳妇可能改嫁,老人说,改就改呗,两个孙儿她想带就带走,一人管一代。

住着楼房的二儿子夫妻,也和两个老的闹矛盾。这天老婆子出门给人做媒,二儿子刚刚来吵过,被砸坏的洗衣机躺在堂屋地上,老人也不去收拾,“就让它搁在这”。他用戴着女式袖套的手,拿着刚上学前大班的孙女的笔,签下了伍于林的名字,像个文化人写的。

伍海的墓在山上,砌在坎子里,是本地的习俗。墓碑被垂下的藤蔓遮住,隐现出“先考伍海大人”,碑志说明他十六岁出门,艰苦立业,对下宽厚,在乡里有名望,英年早逝,亲戚乡邻,共同叹惋。两个小孩跑在我们前头,飞快地穿过萝卜地垄的翠绿,站在墓门两边,墓志以他们的名义。弟弟和我蹲在萝卜叶间留存的小路上,给我指两座坟背后山上的岩屋,说出事前三个月,两座岩屋几乎同时垮了,当时担心,还上香搭了红。还是没避过。endprint

石水沟和竹园沟正对面,是阳坡,水泥路一直修上顶,阳光下显眼。除了伍海的楼房,坡上还有两处新楼房,其中一座是五边形的楼顶。有点像个别墅。出现在这个坡上,显得有些特别。二伯说,这房子起得样式不好,风向不对。还有一家的房子,一长排窗户,每个窗户的颜色有差别,由浅到深,从浅蓝趋于淡紫。

刘厚碧

刘厚碧的屋在伍海家对门坡下,上下是田坎,沐着冬天稀疏的阳光。

院坝竹笼里有一只兔子。原来养了两只,被人偷走一只。母猪下了六个猪仔,这天有人来问,她说都已经有人定了。

养兔子干什么?刘厚碧说,兔儿也能杀了吃。

她的眼泪又出来了,在丈夫邹尚存坟上起头的。从丈夫过世,眼泪没干过。

你怎么就走了,把我一人甩下了。我哪么过日期。她对丈夫说。石头隔开两人有五年多了。邹尚存是炮工,打眼的时候塌方了。

遇见她的时候,她在萝卜地里。这块萝卜地异常翠绿,中间是原来的老屋。老屋很长,但没有人敢住,空了。因为屋里邹家三弟兄都死了,老二得喉癌过世,老大和老三在矿上坏了。邹尚存死后,刘厚碧和老三家的不过,个子小,妯娌打她像哈鸡子。只好搬到了下坡的屋子。堂屋里有一盏时样的吊灯,是接媳妇那年买的。

老三先走三年,弟兄两个在一个矿上,弟弟死在老口,哥哥死在新口,中间隔了一个喉癌死的老二。刘厚碧穿过菜地,带我们去看小舅子的坟。和邹尚存的石头坟不一样,这座是水泥的,显得面目呆板。水泥坟是近几年兴起的。

老二过世后六年,妻子给人做工抬石头,和男人一起四人抬,个子矮,石头顺杠子望(往)她滑下来,压断八根肋骨,住十天院死了。刘厚碧抚养大了侄子侄女,侄子二十三岁了,出门打工后,几年不回来,电话也没有了。今年给婆婆打了一个。老三媳妇带孩子改嫁了,在班车上卖票,能干,脾气大。

婆媳两个住在坡上。刘厚碧有一个儿子,长年出门打工,在铁矿里,媳妇和儿女住在街上,三亩地是刘厚碧自己做,农忙时媳妇回来搞天巴子,也不拿钱回来。养蚕喂蚕子,挣点油盐钱。老婆婆一月有60养老保险,有了这个,就把低保取了,低保只拿了半年240。说是老婆婆的户头跟到她的,不符合条件。老婆婆有胃病,长年要吃药,窗台上还挂了一包前几天拣的。刘厚碧说,村里不给低保,可能是看矿上补了20多万,但实际上钱都叫儿子起房子了。晚上看电视,看了还想看,国家好多好政策,我是没享受到。去年村里的扶贫锅,有20多个,都没给到我。

把钱给了刘厚碧,她不会写字,出门去找邻居签。老婆婆很快地问我,给的多少?我说是五百。过一会我问,你们婆媳相处还好吧?她说,还好,算好的。

邻居下来,说起老婆婆姓夏,是白沙的人,八十六岁了,老汉得胃癌过世早,三个儿子都走在前头。自己的料做起,头副的幺儿睡了,再一副二儿媳妇睡了。邹尚存死的时候,没再动老人的料。夏老婆婆说,自己所有的亲人都死光了,只剩自己了。连亲的堂兄妹都没有了。

我说,会不会有人说你命硬,克儿女?夏老婆婆的脸僵住了。邻居签完了名,说哪么不是,明的不说,暗的还不是有人说。

[资料写作者附言]:在杂志社包房的酒店大堂见到了涂艳,落座之后她说:“你带的东西呢?”

我从一个小本的塑封里掏出四张叠在一起的收据,另有三份从小本上撕下来。签字的都是接受捐款的矿工或者他们的家属。

涂艳是我刚离职的单位的同事。年前,因为看到了一组关于我家乡八仙镇遇难或者残废的矿工的图片,她托我春节回家带五千元钱,捐给五个人。后来知道给了七个人,她愣了一下,后来才明白,“你不是给每个人一等分。”

涂艳展开那些收据看着。“这七个签名,你就一个个给我讲一下吧。”

我大体按着记忆的先后讲了上述七个收条的故事。

资料写作者:袁凌,记者,现居北京。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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