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
(兰州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少年成名的山飒十五岁入北京作家协会,十八岁赴法国求学,文艺创作成果丰硕。其法文小说《天安门》曾获法国龚古尔小说处女作奖,《围棋少女》获法国四项文学大奖提名,并获得龚古尔中学生文学奖,被译成近30种文字流行于世界各地。山飒循着自己的内心理念,将中国历史和文化的符号融入法文创作,成为继程抱一等华裔前辈作家之后涌现的又一个著名旅法作家。“‘山飒现象’是中法文化关系史上一个耐人寻味的文学现象。”[1]“《围棋少女》是山飒的代表作,着力刻画中国少女和日本军官围绕围棋而产生的情感纠葛。通过对《围棋少女》中的围棋、千风广场和男女主人公等意象的深入剖析,从故事结构和创作手法等层面发掘“弈”与“艺”的双重境界,我们能更加全面地解读山飒和她的作品。
围棋起源于中国古代,后传至朝鲜、日本等国,再传播到世界各地。中日两国的围棋交流自隋唐以降代代相传,延续至今。围棋是中日两国文明交流史上超越亲仇爱恨的重要媒介,其地位不可替代。
运用围棋这一“积淀着中日民族文化底蕴的艺术”,《围棋少女》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日战争为背景,讲述了日本侵占下的满洲千风小城里,围绕棋局,中国少女和日本军官展开的爱恨纠葛。在千风广场的石桌棋盘旁,一对男女展开着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但谁也没有最终打败对方;然而通过不知终日的一局棋,少女对日本军官由最初的淡然态度转变为由衷的信任——成为她在绝望无助的人生路口作出最后抉择的依靠。故事以两人双双死去的悲剧收场。《围棋少女》是以围棋博弈为题材而抒写人类普遍情感的优秀之作。
《围棋少女》中弈与文学的融合细致入微,恰到好处。“文,介乎道、艺之间,上以通道,下即为技。弈本为技,黑白相间而成文,依乎天理,遂成天地之文。弈与文,也就取得了沟通”,同时“中国古代棋论与文论话语有着惊人的相似,因为它们拥有一套共同的知识系统,具有相似的价值取向”。[2](P104)围棋与文学的密切联系在《围棋少女》中得到充分体现。《围棋少女》借弈为文、以文释弈。以围棋为中心元素,贯穿于小说故事始终。围棋这一物象被赋予生动具体的意象特征,“在四方形的棋盘上,十九横行和十九纵行组成了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棋子们在此搏斗厮杀。棋局终了之后,双方比较所占地域的大小分胜负。与象棋相比,我更喜欢围棋的自由玄妙,在象棋中,对阵双方等级参差,壁垒森严。围棋的兵士个个平等,回旋往复,大胆和想象是取得成功的关键。”[3](P107)《围棋少女》对围棋的隐喻易被世人忽略:棋子作为搏杀的“兵士”,是故事男女主人公的化身,是战争中两国人民的写照,在自由中任人摆布,在束缚中寻找解脱。因此,围棋在小说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对故事情节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反映出作者巧妙运用象征、隐喻等手法的创作特点。
在棋盘的黑白之间,在对“我”(围棋少女)与“我”(日本军官)的交替叙述中,《围棋少女》展示出介乎于围棋和文学之间的“弈境”,和超乎于此的更深远的“艺境”。山飒独具匠心地将时空二因素分离开来,利用同名异体的“我”来表现时间上的平行展开;而在空间设置上,巧妙地将两人相遇、对弈到棋局上相识相知的地点选择在千风广场,正是此地承载着故事人物各自的内心寄托与冀望。
对少女和千风广场上的中国棋手们而言,千风广场是“精神的避难所”,是被统治区的人们通过博弈游戏麻痹、抚慰自己的去处,是少女寻求精神刺激、满足胜利欲望的理想场所:
“千风广场上,棋手们身上罩着一层薄霜,口鼻中呼出白气,一个个俨然成了雪人。他们的帽檐边生出串串冰凌,一直垂向地面。天空作珍珠色,绯红的日头渐渐西沉。何处是落日的陵寝?……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成了围棋爱好者们相聚的地方。千万局过后,刻在花岗岩桌上的棋盘已变成一张张面孔,一串串思绪,一声声祈祷。”[3](P1)
对于初到本地的日本军官来说,千风广场无疑是另一番景象:
“公园里的矮桌前,棋手们默然对阵。从他们的衣着打扮看得出来,此处鱼龙混杂,各种社会层次的人都有。要是我没来过这儿的话,绝对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么个地方,过路人可以随便坐下对局。对我而言,围棋是精英们独享的游戏,对弈就是庄严的仪式”,[3](P110)“千风广场上的棋手们早已开局对弈。我侧耳细听他们的谈话。却没有一人在谈时事,他们仍是张口棋式闭口局形。”[3](P126)
日本军官并不认可也从未尝试过这样的博弈环境。他在千风广场的首次露面就携带着间谍的特殊身份。他相对单调的目的与少女的复杂心绪交相辉映,揭示出两人最终不可避免的悲剧的根源之所在。
通过对广场弈棋环境的烘托,展现博弈双方的心理状态,使得千风广场焕发着弈与艺的双重意境。“艺之境常常与宇宙之境、人的心灵之境相融合,棋的境界也就常常成了艺术之境界”,[2](P214)。作者深谙棋理所奉的“三种境界”——天地之境、道德之境、审美之境,在作品里表现出对道德审美和人常之道的思考,这种思考超越战争,而更多地关注于战争阴霾下的人的个体。山飒是作家也是画家,她对少女和军官的描写亦静亦动,对棋局的变化亦实亦虚。
“每次见面,她朝我略以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对局时缄口不言,直到本轮终了,要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她才出声。”[3](P151)“中国少女在树林边出现了,轻盈如小鸟儿,朝我的棋桌飞来。她的额上汗珠涔涔。”[3](P126)“围棋是谎言。棋手们在棋盘上虚虚实实,尔虞我诈,力图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3](P222)
围棋少女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日本军官时而行棋笨拙,时而机智灵敏。在军官的眼里,少女既是实实在在面对的心仪对象,也是来去无踪又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峻对手。而他给少女留下的印象同样飘忽不定:他为什么来此下棋?这似乎并不重要。他是可以信赖的人?少女这样暗示着自己。两人之间动中有静、虚实结合的特征使得棋局变化顺应着情节发展。
“我抓起一只黑子,它光滑的表面折射出落日的余晖。我由衷羡慕棋子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3](P185)“一步棋便是通往灵魂深处的一级台阶。只有围棋错综奇妙让我沉醉。”[3](P222)
山飒借棋理和棋语形象地表达了对黑白、阴阳、爱恨、生死等二元对立的审视与思考,质问“何谓黑白?何谓死生?何谓爱恨?……”;更进一步,则思考着超越民族国界“道”理。作家并未刻意褒扬东方传统的道家文化,但在以围棋为轴线的故事叙述中反映着一条亘古的“道”——是沟通和交流,是共同的价值标准,是共存的方向……军官饮弹之际期待着“会在天国里继续我们未完的棋局”,[3](P246)少女则道出了自己的芳名,“我叫夜歌”。[3](P246)的确如此,“她像一只夜莺不停息地歌唱,时而如泣如诉,刻骨铭心时而如行云流水,飘逸自然……”。[4](P490)夜歌是作家在文学世界里的言说对象,是山飒对爱情的真谛孜孜以求的载体。总之,《围棋少女》对棋局的反复描绘,极大地增添了小说因棋而生的“弈境”,也深化了这部以围棋博弈为题材的小说的“艺境”。
参考文献:
[1]钱林森.故国之歌声召唤异乡的灵魂:法籍华人女作家山飒小论[J].当代外国文学,2003,(2).
[2]何云波. 弈境: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3]山飒. 围棋少女[M].赵英男,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4]钱林森. 光自东方来:法国作家与中国[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