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雍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莫言《蛙》与国家形象构建问题
李 雍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蛙》以新中国的计划生育为创作题材,通过塑造乡村女医生形象,书写了中国农村60多年波澜起伏的生育史。从国家形象的接受主体看,国家形象分为对内形象与对外形象,《蛙》从现实生存与人性伦理的角度,在时代与伦理这一矛盾张力中重新审视中华民族为了生存而做出的牺牲,启迪国民进行人性层面的思考,对生命的价值进行反思,实现了国家形象的对内功能。以作者的现代性思考与忏悔意识所体现的文学超越性为载体,为世界展示中国人为了民族的生存与发展而不断奋争的民族形象,实现了与世界文学的对话,实现了国家形象的域外传播功能。因而可以说《蛙》是国家形象的对内功能与域外传播功能相统一的成功实践。
《蛙》;反思;现代性思考;忏悔;国家形象
作为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莫言,实现了中国作家百年的文学梦想,扩大了中国文学的影响,引发了一场“莫言热”,其小说也随之家喻户晓。《蛙》作为莫言的代表作,以新中国的计划生育为创作题材,通过4封长信与一部话剧,塑造了乡村女医生姑姑(万心)这一人物形象,书写了中国农村60多年波澜起伏的生育史。目前已有许多学者从罪感与救赎、个人与集体、形式创新等视角对其进行了研究,在国家形象构建的领域审视这一作品,可以说小说《蛙》实现了国家形象的对内功能与域外传播功能的统一,是文学作品构建中国形象的成功实践。通过书写计划生育这一敏感问题,《蛙》引发了国人对生命伦理的思考,同时展现了中华民族在面临生存考验时不屈的奋争精神,凭借这部作品莫言获得了号称中国诺贝尔文学奖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本文将从国家形象接受主体出发,具体从国家形象对内功能与域外传播功能两方面入手,对《蛙》这部小说进行剖析。
对于文艺实践中的国家形象问题,正如徐放鸣教授所言,“再谈文艺中国家形象的接受主体,我们并不认为中国的国家形象塑造只是对外传播所用,它同时也对自己的国民有着影响、凝聚、启迪提升的作用。”[1]国家形象研究视域下的“形象诗学新建构”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明确了国家形象的功能,没有将国家形象的作用仅仅局限于域外传播领域,而以提高国民素质、启迪民智等为出发点,通过明确国家形象的对内功能,从而丰富国家形象的整体功能,力求进一步拓宽形象诗学的内涵。可以说《蛙》所具有的启迪国民思考的深层价值是其获奖的重要原因。莫言在小说的封面写到,“本书献给:经历过计划生育年代和在计划生育年代出生的千千万万读者”,他带领读者从计划生育的“国家政策”或西方“人权观念”的传统思维模式中走出来,通过描写姑姑这一计生医生的悲剧人生启发国民人性层面的思考,对生命价值进行反思。引导读者以独特的眼光审视人性在国家人口政策巨变中的变迁,在时代与伦理间所产生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反思民族发展历程。
莫言将这部小说命名为“蛙”,则具有强烈的隐喻意味。他借剧中人之口讲出了小说名称的由来,“(剧本)暂名青蛙的‘蛙’,当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当然还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中国传统的“养儿防老”思想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作为传统伦理,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莫言将这一传统伦理置于计划生育的时代背景下予以观照,既让我们看到了计划生育具体实施过程中一些有违人性的行为,也客观地看到计划生育政策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以“蛙—娃—娲”作为生命隐喻线索,通过姑姑从“送子观音”到“杀人魔头”的角色转变过程,反思个人在时代与传统伦理巨大矛盾中的无奈,引发读者对计划生育政策与生命伦理的再思考。姑姑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可谓根正苗红,她出生于医生世家,幼年拥有传奇的人生经历,建国后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推行新法接生,取代了 “老娘婆”落后的接生方法,完成了一次次的高难度接生任务。拥有高超接生技术的姑姑成了高密东北乡民众心中的活菩萨,作为接生员的姑姑,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然而随着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作为计生干部与妇科医生的姑姑,成为计划生育工作的直接领导者与实施者。她苛刻地执行着计划生育政策,使用类似抗战时期“消灭”敌人的手段,采用诸如“连坐”的执行方式,将无数婴儿送入地狱,并直接导致了耿秀莲、王仁美与王胆的死。姑姑也是受害者,如果没有计划生育,姑姑也许会成为高密东北乡最受人尊敬的人。晚年的姑姑饱受内心的折磨,在一个醉酒之夜,无数的青蛙向姑姑发起了攻击,姑姑从此走上忏悔之路。她与民间艺人郝大手结合,共同完成2 800个泥娃娃,走上了人性救赎的道路。
只关注结果的历史与注重人性的伦理之间似乎永远也无法达成一致,而姑姑就在历史与伦理的撕扯下,变成一个具有分裂人格的“亦神亦魔”的人。用曾经接生过无数新生儿的双手去扼杀一个个新的希望,姑姑也是时代的受害者。正如茅盾文学奖颁奖词所言,“《蛙》以乡村医生别无选择的命运,折射着我们民族伟大生存斗争中经历的困难和考验。小说以多端视角呈现历史和现实的复杂苍茫,表达了对生命伦理的思考。”其实姑姑的矛盾与尴尬,只是民族心态的一个缩影,民族生存与人性伦理之间的矛盾,是我们每个个体都无法避免的。国家形象的对内功能就是如此春风化雨,作者将计划生育这一敏感话题创作成小说,成功塑造姑姑这一国家形象谱系中的妇产科医生形象,潜移默化中引发读者的反思,启迪国民从现实生存与人性伦理的角度,在时代与伦理这一矛盾张力之中,重新审视中华民族为了生存而做出的牺牲。
作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标志,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实现了中国作家百年的文学梦想。曾几何时,中国作家深在的“诺贝尔文学奖情结”,带给中国作家强烈的“诺贝尔文学奖焦虑”。面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缺失”的尴尬,一代代作家在先锋文学、寻根文学的探索道路上不断摸索。莫言的成功离不开其作品民族性与世界性相统一的优秀品格,这也是世界优秀作品所具有的共性,是作家创作不朽著作的必由之路。以文艺作品为载体的中国形象同样如此,“民族特质、现代生存和国际视野是中国文艺原创性追求的表征,也是当代文艺表现民族形象和国家形象的‘三驾马车’。”[2]215缺少了任一要素,文艺实践所构建的中国形象将苍白无力,无法在域外传播中获得成功,更无法改变世界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也正是由于莫言将自己的创作深深根植于他的精神原乡——高密东北乡,在为世界展示中国人为了民族生存与发展而不断奋争的精神同时,从中挖掘出了关于复杂人性的终极思索,以一讽刺性结局引发读者的现代性思考。
彰显民族性,是一切优秀作品的起点,也是国家形象构建的出发点。民族性是文化多样性的重要前提,文艺作品所构建的中国形象要在对外输出中向全世界展示本国的文化特质,这种文化形象应该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传统。莫言的成功便来自于其深在的民间性,莫言以自己的故乡山东省高密市大栏乡为原型,创造了他的高密东北乡文学世界。它如同贾平凹的商州、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阿来的嘉绒藏区一样,是莫言的精神原乡。在《蛙》问世之前,莫言在他的文学世界中先后创作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等作品,都具有突出的高密文化特征。《蛙》一如既往地使用“高密东北乡”这一叙事空间,依然延续了莫言作品的高密文化特征,比如对民间俚俗语言的应用,对民间具有传奇色彩艺人的描写等。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莫言在自己“高密东北乡”的文学世界里,为世界讲述了关于中国人自己的故事,展示了中国人为了民族生存与发展而不得不做出牺牲的无奈与尴尬,展现了国人的生存现实,“基于当代中国生存现实的艺术描写、诗意想象和文化思考,立足展现那些能够包孕内在能量、主体精神和民族之魂的文艺形象,应该成为当代文艺塑造国家形象的自觉追求。”[3]莫言立足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以艺术的方式为世人展现中华民族的生育史,以中国特有的计划生育政策这一生存现实为出发点,展现中国人不屈的奋争精神,体现了国家形象构建的内在特质。
如果莫言对《蛙》的书写,仅仅止于对“高密东北乡”文学世界民间性的描写,对中国现实生存的展示,显然不足以获得世界文学的认可,不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于国家形象构建如丁帆教授所说,“国家形象的内涵可以分为自然、制度和思想3个层面……作为人类智慧结晶的思想层面,是全球共享的文明盛宴和精神资源。”[4]这一文化盛宴,就如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那样,通过捕鱼表现一种“现代生存”思想,“来表达一种基督精神:学会忍受人世间最平常的苦难,以无穷的希望来对抗被遗忘的命运,来寻得生命的最后归宿点。”[5]亦如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一样,通过展现人性自私的一面,而表现出的真实的人性成为超越民族的人类共通真理。对于现代性问题的思考与忏悔意识,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资源,也是莫言成功的又一要素。这种现代性思考与忏悔意识,就如同阿来的“跨族别写作”一样,为世界带来具有普遍意义的思考,从关乎人类生存的终极思想角度塑造、传播中国形象。当蝌蚪和小狮子回到高密东北乡养老时,发现计划生育国策在市场大潮的冲击下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出现了“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当官的让‘二奶’生”的现象,袁腮开的具有半黑社会性质的牛蛙公司,也在暗地里做着代孕的生意。曾经在“计划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的呼声下被投入河中的娘娘雕像,重新被供奉,娘娘庙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民间艺人郝大手坚持以自己独特方式出售的泥娃娃,这时也交给了王肝在市场上叫卖,为了替父亲偿还医药费,陈眉选择为他人代孕,导致了又一个悲剧的发生……过去的一切在市场的冲击下已经面目全非,生育已经成为金钱的附属品。莫言便是通过这样的一种强烈对比展现了他的现代性思考。
如果说姑姑是整部小说的主人公,那么最后九幕话剧的主人公则由姑姑变成了陈眉。最后一幕话剧风格与前面4部分迥异,“而正是有这一部分的存在,莫言才将他对人性的批判开掘到一个崭新的高度”。[6]在小说的结尾,每个人都在寻求救赎。姑姑因为王仁美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当小狮子选择陈眉为其代孕时,姑姑充当了帮凶。而对于没有生育能力的小狮子,她将原因归结于年轻时跟随姑姑“杀害”了太多的婴儿,而帮蝌蚪生一个儿子便成了自己的救赎方式。蝌蚪因为年轻时为了自己的党籍与职务,将自己怀孕六个月的妻子推上了手术台,最终导致其死亡。晚年的蝌蚪一直被自责笼罩,他认为只有这个孩子才能使自己得到救赎。最后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看似所有人都得到救赎的结局,难道就真正意味着被救赎了吗?高密东北乡曾经最漂亮的姑娘,在大火中毁容的陈眉,为了替父亲陈鼻偿还医药费而被迫走上了代孕这条路,本打算在生完孩子拿到代孕的钱之后就自杀,而在孕育这一小生命的过程中,陈眉却真正体会到了作为一个母亲的感受,她说“我脸上紧绷的皮似乎滋润了,我的乳房里全是奶,生育给了我新的生命”。曾经对她而言只是赚钱工具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而之后的那一幕“断案”,显然改编自中国传统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但与之不同的是,主持正义的“青天”并没有把孩子判给生母,而在姑姑、蝌蚪、袁腮与小狮子买通导演的情况下,将孩子判给了“强盗”。陈眉将自己与孩子的命运寄托在中国传统正义的希望与最终讽刺性结果的反差在告诉我们,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在救赎名义下对他人的另一种伤害,没有人能够真正得到救赎。莫言通过这一反讽性的结局,“批判了在中国充满悖论的现代化进程中顽固的国民性痼疾以及由此而来的人性悲剧宿命化的延续性。”[7]同时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原罪”,不论我们如何寻求救赎,最终都无法得到救赎,而只能带着忏悔生活下去。“有无忏悔意识,可以说是一个民族、一个政治组织、一个国家优劣等级的重要尺度之一,这也是一个作家是否能成为世界级作家的重要尺度之一。”[8]从小说《蛙》的面世,也可以看出莫言的创作轨迹,即从“为老百姓写作”,到“作为老百姓写作”,再到现在的“把自己当罪人写”。跟之前的作品相比,莫言将自己当成罪人来写,以高密东北乡人心灵深处的生殖崇拜入手,在与国家政策的矛盾中突出了文学拷问人性的作用,体现的是作家对人类生存问题的终极思考,实现了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可能,也预示着莫言朝着世界伟大作家迈出了一大步。
莫言在创作中展现出作家的高度责任感,以反思的心理触及国民最为敏感的神经,将计划生育国策在农村的实施情况,以小说这种艺术方式表现出来。通过这一敏感题材,引导读者在时代与伦理这一矛盾张力中思考生命的价值,反思个人为了民族的生存而做出的牺牲,以作家的责任感去反思历史。“像《蛙》一样,用小说的叙述方式触及敏感的题材,关注民族的心灵变迁,审视民族对于生命的态度,从而在客观上形成了关于国家形象不同层面的艺术构建,或许都应是我们应该重视的文学品格。”[9]任何伟大的作品必定是来源于民族而又超越民族的。从国家形象构建的角度看,小说通过对计划生育这一题材的艺术处理,表现出中华民族为了生存与发展的奋争精神。莫言在其“高密东北乡”文学世界创作的《蛙》,具有超越性的文学品格。“现代生存是当代文艺形象塑造的着力点和根本旨归。”[2]214在一定程度上说,也是中国形象输出过程中的有效载体。这种超越性着重表现在莫言的现代性思考与忏悔意识方面。在计划生育国策受到严重冲击的当下,“生育”既成为人们获得儿子的途径,也成为一些人谋取暴利的手段,最终酿成了一出“现代性”悲剧,导致了陈眉母子的分离。文中的现代性思考,尤其是与其他民族共通的忏悔意识,无形中提高了《蛙》的文学价值。在西方基督教教义中每个人都有“原罪”,人只能等待最后的末日审判,才会最终得到救赎。而莫言通过最后一幕话剧告诉我们,人的罪恶是不会得到救赎的,只能永远忏悔下去,这种忏悔意识实现了《蛙》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可能。莫言以自己独特的艺术方式书写了民族苦难的心灵,构建了中国的文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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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 Yan′s Frog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mage
LI Y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The subject of Frog is the family planning of new China.Through the images of rural female doctors,it describes the ups and downs of 60-year family planning history in rural China.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cepting subjects,national image can be divided into internal image and external image.From the practical survival and humanity ethics views,in contradiction between times and ethics,Frog re-examines Chinese nation′s sacrifices made for survival,enlightens people′s humanistic thinking,reflects on the value of life and achieves the internal functions of national image.Taking the author′s literature transcendence embodied by his thinking of modernity and confession consciousness as the carrier,it shows to the world the Chinese national image that Chinese people struggle for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constantly,and has dialogues with the world literature,to achieve the external communication function of national image.Therefore,we can say Frog is a successful practice which realizes the unity of internal function and external communication function of national image.
Frog;reflection;modernity thinking;confession;national image
I206
A
2095—042X(2014)01-0080-04
10.3969/j.issn.2095—042X.2014.01.018
(责任编辑:朱世龙,沈秀)
2013-12-06
李雍(1989—),男,江苏丰县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审美文化学研究。
2012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2AZW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