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雷
(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144)
“80后”诗歌
——在时代与人生的重叠中展开
冯 雷
(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144)
在“80后”诗歌创作中,死亡、革命、性爱是几个时常出现的主题,这恐怕既与“80后”诗人的人生体验有关,也和转型中的社会语境相关。总体来看,“80后”诗歌并不具有代际的意义,而是在社会转型、文化交流、个人成长等多重背景下展开的,因而也必然随着语境的改变而分化。
“80后”;代际;时代;诗歌
“80后”诗歌是一个与新世纪文学几乎同步生成的命名,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是90年代诗歌的延续和发展。尽管也有学者认为“80后”写作的特点在于“创新”,“是在另一个知识系统中进行思维和言说的”[1],但假如“创新”的美好印象无法落实为具体的艺术独创,那么“断裂论”恐怕不过是现代性并不新鲜的把戏而已。何况,“从整体上看‘80后’的写作还不是一种文学写作而是一种文化现象。而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80后’是一个包含了各种可能性的群体。”[2]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各种可能性”的渐次展开,“有的退隐、有的高升”,那么“80后”这个命名自然也就失效了。在文学研究领域,更为妥当的方式或许是把“80后”作为一个研究区段,特指新世纪十年间从成人走向成熟的年龄群体,他们恰好处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与特定的年龄层次的交集中。社会转型、文化交流以及价值立场的渗透和碰撞成为这个历史阶段的主要内容。生理成人与心理成熟之间的距离、少年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错位、对人文传统的习得和反思,这些则成为特定年龄层次必然面对的问题。“80后”诗歌正是在这样的多重背景下展开的。所以,“80后”诗歌的“时代”价值远远胜过其自身的“代际”价值。换言之,“80后”诗歌的意义并不在于言说自己,而在于为观察和讨论新世纪诗歌提供了一个独特而有效的支点。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青春是人生最美丽、最纯粹的阶段,因此“青春”也成为文学常写常新的主题。青春意味着梦想与激情,意味着爱情和冒险。韩寒、郭敬明作品里的乖张和叛逆最初也被指认为是青春写作、校园文学。但随着一代人的成长,“80后”的作品里时常流露出一种黯淡与沉重的气息。韩寒的近作《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2010)以一种旅途小说、成长小说的方式叙述了“我”开车去接一位朋友,在经历了沿途的种种荒诞与偶然之后,最后捧回的却是朋友的一把骨灰。“死亡”不仅成为旅途的终点,也成为寻求意义的终点。在诗歌领域,“死亡”似乎也过早地从童话世界走进现实生活而成为年轻诗人们表达的主题。
江西诗人阿斐在《上坟》中写道,“我倔强地呼吸/借以掩盖心跳的频率/暗藏与生俱来的胆怯,对死亡的恐惧/关于他们的生活我一无所知/只能做出各种无谓的想象/看纸钱在火中渐渐成灰/看自己像青烟一样孤独飘散”。生离死别无疑是人生当中最为伤心的遭遇,不过阿斐显然不只是在作品中表达上坟时对亲友的哀思,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
我知道死者不在乎这样一叠纸钱/他们视金钱如粪土/游走在虚无之上,远望人群/露出一丝鄙夷的表情/他们没有家园/全都是孤魂野鬼,放荡不羁/不受任何束缚/所有的包袱都已赐给人间/我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死者/以微博的贿赂祈求庇护[3]
在这几行诗里,诗人似乎是有意在拿“死亡”和“人间”进行对比,虚无的灵魂已经“不受任何束缚”而显得“放荡不羁”,而人间却依旧背负着死者甩掉的“包袱”。死者已经“视金钱如粪土”,而生者却还希望“以微博的贿赂祈求庇护”。于是,“死亡”因“虚无”而显得超脱,人间也因真实而显得卑琐、沉重。死者那“鄙夷的表情”与其说是诗人的想象和猜测,倒不如说是内心深处抛给自己的一个冷眼,是一种自嘲的生动的表达。
读阿斐的《上坟》不由得让我想起山西籍诗人吴小虫那首为去世的爷爷而写的《我不能作为一个孙子去悼念你了》。在诗里吴小虫写到:
来自于相同的命运,那层薄膜/流水被阳光镀了金,使我们流连/但秋草黄了,使我明白流水的末端/末端是我,我是语言中的一个名词/你是死是震死,我的死也会到来//埋葬?流水的末端还有新的死亡/作为吴小龙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借口,只有语言存活了下来/只有鬼魂,只有另一个世界/只有阿弥陀佛,稀薄的面容飞升[4]
和阿斐相似,吴小虫在诗歌里要表达的也不是对爷爷的哀悼与怀念,诗人是以爷爷的“死亡”为起点,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在这两节诗里,“流水”可以说既象征了祖父与自己之间代代传递的血缘关系,也象征了不可挽回、难以预料、无法抗拒的命运。在吴小虫的笔下,命运就像那淙淙的流水一样,衰败如枯黄的秋草,并因为在末端终将到来的死亡而显得残酷无情。
同样是生活情景再现,我非常好奇安徽籍诗人八零为什么会注意到寿材店的那几只小棺材,并且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数了又数:上一回是六个/ (没错儿,其中一个更小的躲在另一个后面/直到绕过去才发现/今天再数还剩四个”。在他的笔下,几只小棺材“一小群围在一块/像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四个棺材如同“四个黑孩子/正门童一样站在声色犬马的人世门侧/脸上都有一种/被领养的渴望”[5]。在这首《门童》里,“死亡”和“孩子”之间的联系显得那样刺目和阴森。“被领养的渴望”在无助之中还流露出几分凄恻与卑微。如果说阿斐和吴小虫的诗是站在人生的终点回首打量和思考生活的话,那么八零的诗则是站在人生的起点、“人世的门侧”来眺望“声色犬马”的现实。在这些作品里,生活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寒意,甚至连“爱情”一样的情感也成为僵硬、冰冷、悲怆的“墓碑”:
那一年我们相爱/我们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那一天趁夜色/踩着露水,我们终于回到家/沿途经过一块坟场/亲爱的,晚上我们拥抱/亲爱的,在人世的坟场上/我们也是两块柔软的/相拥着哭泣的墓碑啊……[6]
提到“坟墓”,留给我深刻印象的还有江苏诗人麦豆。麦豆写了大量舒缓、恬静、精致的抒情短诗,而也正因如此,在他的《俄罗斯的天空》、《雪夜读书》、《美丽的坟墓》等诗中出现的那些象征着死亡的“坟墓”就更显得惹眼。颇具声名的广东籍诗人唐不遇把《死亡十九首》视为是自己的心血之作,他甚至自诩为“是个擅长写死亡的诗人”[7]。
本应是壮志在胸的而立之年,但是“死亡”却常常成为“80后”诗人创作的主题,“死亡”以及与“死亡”相关、相似的“墓碑”、“坟场”等意象频频出现在他们的作品里。相比较诗歌,“80后”小说里的“秋意”则更早引起了批评界的注意,2005年的一篇文章曾引用曹文轩先生的话说:“集中到一点上就是‘秋意’太重,一个初入人世的少年一落笔就满纸苍凉,很孤独很颓废很绝望很仇恨,仿佛这个世界丢弃了他。”梁晓声也认为“‘80后’作品普遍弥漫着一种沧桑与悲凉的气息”[8]。的确,涉世未深的“80后”,在作品中出现大量的“死亡”,表现出明显的“秋意”,这其中当然也不排除“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姿态,但根源恐怕也未必全然如此。在我看来,这既是社会矛盾、国情时政使然,也是世界文学的滋养使然。“当80后说到当代中国文化时,他们是以世界文化作为背景的(普世价值之类)。当他们阅读外国文学时,他们手中的译本几乎会被当作中国文学。当他们思考来自国外的哲学、文化命题时,他们几乎会把这些命题当成出自中国本土的命题。”[9]对于“80后”一代来说,相比较他们所熟悉的鲁迅、徐志摩、艾青、北岛,他们或许更倾心于自己不那么熟悉的里尔克、索尔仁尼琴、保罗·策兰和米兰·昆德拉,相比较贫瘠的中国新诗,西方诗歌中那些叩问灵魂的语言精品可能更令他们着迷。那些良莠不齐的中译本过早地催熟了他们对生死、悲悯等普世价值的思考,而社会转型期的矛盾冲突、亲身经历的艰难生活则成为引领他们思考人生、感悟生死的生动序曲。当“暮气沉沉”[10]不再是个人的青春病象而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写照时,那么批评可能也就不再那么尖锐、有力,反而随着无奈的现实显得盲目、苍白。
也许,“80后”诗人笔端的那种黯淡、低回正是新世纪诗歌七色光中的一种?
弗雷德里克·詹姆森认为,“在第三世界的情况下,知识分子永远是政治知识分子。”“所有第三世界的本文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本文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11]从广义的政治来讲,的确如此。四川籍女诗人郑小琼的“打工诗歌”、吴小虫的“前北屯”系列、麦豆的《即景》、《我不知道父亲今天在哪个工地打工》、唐不遇的《坟墓工厂》都是当代中国现实政治变革的生动记载。我意外的是,虽然“80后”这一代离战争、革命、饥荒和动荡都更加遥远,但他们的一些诗歌里却时时体现出一种窥探历史、评说政治的兴趣和执拗。
革命不是温良恭俭让,不是请客吃饭,它和爱情一样,意味着忠贞的信仰和炽热的奉献。而在重庆籍女诗人谢文娟(1983—)的笔下,革命却和因为和爱情一同搅拌在精心熬制的“鲫鱼汤”里而显得含混、浓稠,让人回味:
葱段、姜片、一勺高粱酒//祛除你粗糙的腥味/混合油,比单纯的植物油/更能湿润你/清丽脱俗的肉体/最初的沸腾过后,细火慢慢/为你打造另一个/青山绿水的天堂//享受你/从透明渐进入米白/血液里的百转千回/绽放于舌尖/为你唱一曲汉乐府/能否唤醒你于莲叶间/向东,向西,/触碰一切,触碰未知/忽南,忽北/躲过革命,躲不过爱情。
——《鲫鱼汤》[12]
这是一首内容和形式结合地非常好的诗歌。作品名为“鲫鱼汤”,但诗人的兴趣显然不在烧鱼,然而类似“沸腾过后、细火慢慢”、“从透明渐入米白”这样熬制鱼汤的过程、情景却又常常一语双关、若隐若现地穿插、起伏在诗行中。从诗歌形式的角度来看,诗人写“鱼”,的确描绘出了“鱼戏莲叶间”的动态,也呈现出了熬鱼汤时那种小火慢炖、不温不火的情境。而诗人想要表达的或许正是这样一种上下求索、神游八荒的情绪与心境。“向东,向西,/触碰一切,触碰未知/忽南,忽北”,既是在写鱼,但同时我觉得也象征了诗人内心的谨慎与试探,那是一种对大风云和小情感都无从把握、无从确认的彷徨与犹疑——既然革命和爱情都难免在“沸腾过后”归于平寂,那么凭什么相信它们就是那“青山绿水的天堂”?诗人所在意的恐怕还是“爱情”,不过我好奇的是为什么谢文娟会拿“革命”作比,这是否说明在“80后”这一代人的心中,革命早已不再是伟大而辉煌的救赎,不过是历史的一次贸然选择,让人唯恐避之而不及?这让我又想起了山东籍诗人麦岸的《青年卡尔》:
莱茵小青年卡尔·马克思/用他一流的母语/写下爱情诗/为童年的好友、终生的好同志/威斯特华伦·燕妮/假如婚后第二年/他没有与另一位好同志相遇/他会一直是个小律师/兼抒情诗人/这不过是我的瞎猜/其实,中学生卡尔·马克思/便以论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光荣毕业/并立下为全人类而劳动的志向[13]
就字面的意思来看,《青年卡尔》是以一种轻松、愉快的笔触描述了卡尔·马克思充满阳光的青年生活,他给心爱的女友写浪漫的情诗,在中学的时候也曾立下一番宏伟的志向,假如不是人生当中的偶然,那么他很可能以一个小律师终老一隅。在麦岸的笔下,马克思不过是个普通文艺小青年,这很难让人联想起那个须发茂密、目光如炬的革命导师形象。恰恰是这种看似随意、闲散、略带些调侃的笔触,颠覆了革命叙述应有的宏大、崇高与严肃,无形中瓦解了革命的威严和神圣。在“80后”诗人中,麦岸的产量不算高,不过在他有限的作品中,以《青年卡尔》、《塑料旅店》、《深夜的革命者》、《春风辞》、《中国铁箱》、《失败之书》等为代表,革命历史和现实政治很明显是他创作和思考的兴奋点。而且从这几首诗不难看出,用轻松来掩护凝重、在愉悦中暗藏调侃正是麦岸的拿手“伎俩”。比如在《塑料旅店》的最后,麦岸写到“持续的暗淡中/我们只剩下25瓦的灯泡/但是,主义万岁/天黑了,我们要自己照耀自己”,革命的信仰似乎还不如一只25瓦的昏黄灯泡耀眼。在《深夜的革命者》中,麦岸先是颇为悠然地记述了格瓦拉的环球革命壮举,但在最后“浪漫的革命前夜/突然袭来的一场暴风雨/让一次伟大的革命泡了汤”。踌躇满志的革命斗争居然就这样草草收场。《中国铁箱》开头的“小火车”、“好节目”、“小伙子”也显得很欢快,但诗人最终的落脚点却是社会阶层分化的严峻现实,“阳光,曾是我们共同的背景/但内部已千差万别”。通常革命历史的叙述其实是在“在既定的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14],但麦岸的这些诗显然已经溢出了既定意识形态的范围,表达了一种异质性的思考。
同样是表达质疑,和“朦胧诗”一代相比,“80后”一代的诗里似乎没有前辈那种义无反顾的斗士精神,而更多了些隐蔽的揶揄、调侃与不平,比如麦岸笔下活泼、天真的“小青年”、“小律师”、“小灯泡”、“小火车”、“小伙子”,比如谢文娟那一碗不温不火的“鲫鱼汤”。这究竟是因为“80后”面对宏大的社会历史风云过于稚嫩、孱弱,还是说这种隐晦乃是试探意识形态极限的特殊方式?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是否正是这种有意为之的隐晦和遮盖让人们低估了“80后”一代的历史勇气、忽略了作品中的暗示,从而误读了他们的个别创作——比如唐不遇的《历史——致弱冠之年的你们》、《结绳记事》、《我是个擅长写死亡的诗人》、《自由》,或许还包括阿斐的《最伟大的诗》、《父辈的挽歌》?
某种意义上讲,晚生的“80后”是历史的迟到者,他们集体错过了“三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缺席了二十世纪中国最复杂、最深刻的社会变革,但这无碍于他们对历史的观察和省思,唐不遇曾经谈到:“多年来,政治现实、爱情、死亡,是我诗歌写作的三大主题。”他认为,“对政治现实和死亡的秉笔直书,更能让一个诗人略窥存在的奥秘。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残酷。”[7]这当然不失为是一种个人化的解释。对于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体验残酷、挑战禁忌、戏弄威权,这正是青年时期寻求刺激和冒险、渴望崇高与伟大的心理补偿。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和五十年代的王蒙、八十年代的北岛并没有多大的不同。所不同的是“讲述故事的年代”——当现代性轨道之内的发展民族经济成为新的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时,马克思主义的激进理想和彻底改造社会的革命政治成为了明日黄花,并且随着历史封贴的渐渐失效,革命的负面效应正开始缓缓挥发。革命不再被视为是社会前进的独门法宝,反而被“后革命”思潮视为讨伐和清算的对象。所以,“80后”诗人与隐晦和禁忌之间兴致勃勃的游戏,莫不是当代“后革命”思潮之于新世纪诗歌的一个病灶?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逐渐发生了微妙而又深刻的变换,用丹尼尔·贝尔的话来说,就是“革命第二天”的到来——“革命的设想依然使某些人为之迷醉,但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时,世俗世界将重新侵犯人的意识。人们发现道德理想无法革除倔强的物质欲望和特权的遗传。人们发现革命的社会化本身日趋官僚化,或不断被革命的动乱搅扰得一塌糊涂。”[15]伴随着冷战的铁幕渐渐落下,现代性的追求在中国不再表现为以革命的形式来维护意识形态的对抗,转而表现为一种对本民族文化特性强大的挤压感和腐蚀性,并体现出类似于后现代的躲避崇高、亵渎神圣、消解宏大、削平深度的特征。在这种现代与后现代相混杂的历史语境中,“后革命氛围”的弥散也就不足为奇。就文学领域来看,八十年代兴起的“新诗潮”,于坚、韩东的口语写作,九十年代以来王朔的痞子文学,卫慧、棉棉、木子美的美女写作,以及新世纪初沈浩波的“下半身”,凡斯、丁友星等的“垃圾派”、“低诗潮”等等,可以说都是在这种社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作为九十年代文学的延续,“80后”诗人的创作没有理由不受到前辈的影响。具体到文本特点而言,那就是作品中时常会提及性爱或性器官,并且情之所至的时候诗人们偶尔还会爆一两句粗口。
“80后”诗人中不乏性爱书写、“下半身”诗歌的模仿者和追随者。在我看来,尽管“下半身”对于诗歌而言并没有真正的意义,但是在浮躁的商品经济浪潮和以“祛魅”为核心的文化氛围中,反经典、反大师、反诗意、反文化、反现代的“下半身”却发酵出一种反叛文化专制的姿态,“关于语言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与社会秩序的理念有着密切的关系。许多显然是普遍的禁忌,规定了可接受的语言表达的界线”,“因此,可以预期的是:违法那些权威代码会产生相当强大的挑衅和扰乱的力量,因为社会各界正是通过这些代码组织起来并被人们体验到的。”[16]这样,当“下半身”的这种潜在含义和“80后”诗人渴望疯狂、渴望叛逆的青春期心理相遇时,性书写的早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由于诗人年龄、师承、悟性的不同,“80后”诗人对诗歌中性爱、粗口的理解显然也不在一个层面上。
吴小虫曾坦承,“写诗几年,我对一些东西的看法总摇摆不定。比如刚开始那会,我喜欢用日常性语言写作,慢慢地懂得一些修辞与造句后,就开始了所谓‘诗意’的写作。诗的一大目的是,要写出‘美’来。但‘美’只是很浮泛的一些东西,所以我在自己的分行文字里,有时故意非常粗鲁,语言也是。”[17]但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所谓‘垃圾派’的诗歌也有其致命缺陷。比如,他们会将所有的书写都落在‘性’这个点上或者要将‘性’穿插在其中,似乎不提‘性’就不奋亢,不提‘性’就不够吸引眼球。这也是狭隘的。”[18]事实上,无论是在文学作品还是日常生活中,性爱都属于格外敏感的禁忌之列,也正因如此,文学作品中的性爱书写要么是作为政治批评的利器,要么是作为探索人性和叩问灵魂的秘境。所以,书写性爱、性器绝对不是——也不能是为了把性爱打回动物性生殖的原形,而是须呈现灵与肉之间的纠缠、搏斗或对话。我想这既是创作原则,也是评论标准。藉此,一些“80后”诗人的处理还是非常值得称道的。
再过几秒/就是新的一年了/而此刻/我还两手空空/我多想/往身体里/往黑夜里/塞点什么/哪怕是一条/腐烂的阳具/我也会/痛哭流涕/像个幸福的女人[19]
你(们)的房间躺在城市里/城市躺在黑夜里/黑夜躺在时光里/时光躺在阴道里/你们默不作声/想想这块冷峻苍夷的土地,默不作声[20]
第一段是四川籍女诗人巫女琴丝的《一无所有》,第二段摘自浙江籍女诗人死丫头的《空房子》。两首诗都出自女诗人之手,都提到了黑夜、性器,处理的感情也比较相似,从题目来看,《一无所有》和《空房子》所强调都是那种在黑夜里独处、被空虚所吞噬的寂寞感与孤独感,并且这种感觉还和“再过几秒”、“黑夜躺在时光里”这样的时间意识交织在一起。在这种情感氛围中,“阳具”也好,“阴道”也罢,都被剥离了性器的肉欲属性,而象征了内心的隐秘与搏动,成为直抵心灵深处的一条秘密通道。
在巫女琴丝和死丫头的笔下,城市和黑夜一样,成为无边的冷寂的象征,肉身的空洞直接显豁暴露了心灵上的孤独。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唐不遇的《欢乐时光》里,“性爱”则焕发出旺盛、健硕的生命力,就连“城市变换的灯火”也因不停的闪动、跳跃而显得生机勃勃:
她最喜欢的运动是做爱和爬山。/无爱可做时,她一星期爬两次山,/有时采摘野果;无山可爬时,/她就做双份的爱。//男人和山,有相同的器官,/初升的朝阳和隐藏的落日都令她燃烧。/但变不出花样的晚餐让人心烦。/因此,今晚//我陪她到不远的矮坡散步,/坐在松树下看城市变幻的灯火。/然后我们倒在草地上:/欢乐时光有限,星星们正在野合。[21]
在这首诗里,诗人用“山”和“太阳”来比喻男性的性器,强烈地彰显男性的活力和魅力,同时把对“她”的幻想融入舒缓的“矮坡”、“变换的灯火”和“星光下的草地”等自然意象群中。因此,与其说诗人并不讳言“性爱”,不如说诗人非常巧妙地从男性的视角激活了充满阳刚之气的“性”、点燃了浪漫温馨的“爱”,并以“星星们正在野合”作喻,实现了“性”与“爱”的真正交融。像这样的作品,读来非但不觉得淫邪,反而有如夏夜微风拂面,清爽入心。无论是张贤亮还是王小波、阎连科,无论是巫女琴丝、死丫头还是唐不遇,这些作家、诗人对“性爱”的书写都不是把身体降格为肉体,而是展示了人类心灵的丰富和深邃。
但也有的诗人把性爱纯粹降格为欲望的满足,把口语写作片面地强化为展示粗鄙、抛弃诗意,以审丑、审恶为能事,终使口语流成了口水。比如网上流传的某位诗人的自我介绍,“XXX,男,1984年生,初一缀学,杀过猪,偷过自行车,帮人带过粉。2010年拐未成年少女私奔,并把此女肚子搞大。同年,却凑不齐2000块人民币给女友打胎。而当时不识北打的500块钱,输在了赌场。”[22]倘若分行书写,则这段文字与他的诗歌没有本质的差别。纵使通过作品来标榜自己的诗人身份,难道以这种斑斑劣迹来彰显自我不显得更为荒唐和可笑吗?更不要说他那些点名道姓,把同辈诗人当成意淫对象的写作了。当他抛弃了诗人的头衔时,诗歌自然也拒绝了他。
尽管“80后”诗歌已经成为新世纪文学中一个屡屡被人提及的话题,尽管“80后”诗人中不乏佼佼者,但这种局面绝不意味着“80后”诗歌已然升格为一个边界清晰、所指明确、评价稳定的专有名词。必须意识到,“80后”诗歌的命名是诗人、刊物、媒体以及批评界共同参与的,它除了反映了一代年轻人的年少轻狂之外,整体上还反映了自九十年代以来文学生产格局、方式的深刻变化,折射出诗歌创作的疲沓、平乏,以及批评界的浮躁和短视。虽然不断有人自我加冕为诗人、学者、评论家、导演而声誉日隆,虽然这篇文章遗漏了许多“重要”的“代表性”诗人,但无法回避的事实却是“诗人们的创造力还在,但不约而同地有点小资了。有才华的诗人代代都有,但有意义的诗人却不常见”[9]。而更堪忧虑的是,“90后”诗歌正在以相同的构造方式出现在各种诗歌大展、特辑之中。如果说“70后”、“80后”诗歌的命名是世纪末的焦虑和世纪初的盲动相互绑架的结果,是将错就错的话,那么“90后”诗歌的命名则无异于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已经过去了将近一百年,可对于诗歌来讲,诗形、节奏、韵法等许多基本问题仍然悬而未决。代际更替绝不等于历史进步,更无法成为刷新历史的油漆。当人们为“新一代”戴上希望的冠冕时,是否也同时意味自己偷偷遗弃了一张历史的白条?
[1]贺绍俊.充满革命性的“80后”青春写作[A].//水格.永无岛[C].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09:5-6.//高玉.“80后”小说的文学史定位[J].学术月刊,2011(12).
[2]白烨,于濛.“80后”告别“80后”以后[J].中国图书评论,2005 (12):15.
[3]阿斐.上坟[Z].http://blog.163.com/afei8012@126/blog/ static/12155307520103651816919/(阿斐网易博客,2010-4-6)
[4]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65ef370102e794.html(吴小虫新浪博客,2013-3-6)
[5]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2446ed0100g7ld.html(八零新浪博客,2009-10-23)
[6]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2446ed0100x2w9.html(八零新浪博客,2011-11-22)
[7]唐不遇.《死亡十九首》创作谈[Z].http://blog.sina.com.cn/s/ blog_6d40bd81010158qb.html(唐不遇新浪博客,2013-2-22)
[8]罗雪英.“80后”的悲观情绪及其出处[J].出版发行研究,2005 (6):46.
[9]西川.所谋或许更大更远——“中国80后诗系”总序[A].//阿斐.风暴[M].银川:阳光出版社,2013:3-4.
[10]白龙.80后暮气沉沉精神“早衰”值得警惕[N].人民日报, 2013-5-14.
[11][美]弗雷德里克·詹姆森.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A].//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240,234-235.
[12]谢文娟.鲫鱼汤[A].//王光明.2007中国诗歌年选[C].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149.
[13]麦岸.青年卡尔[A].//中国铁箱[M].2011.
[14]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前言[A].//“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2.
[15][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75.
[16][美]迪克·赫伯迪格.亚文化:风格的意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12.
[17]吴小虫.写作谈:写了是会害人不浅的[Z].http://blog.sina. com.cn/s/blog_5065ef370102e7ln.html(吴小虫新浪博客, 2013-3-18)
[18]吴小虫.稿边笔记:诗歌的个人性或消解迷雾[Z].http:// blog.sina.com.cn/s/blog_5065ef370102e7li.html(吴小虫新浪博客,2013-3-18).
[19]http://www.yanruyu.com/jhy/author/1418.shtml(颜如玉网站·巫女琴丝的文集)
[20]http://blog.sina.com.cn/s/blog_79ce91ee01016699.html(死丫头新浪博客,2012-6-8)
[21]http://www.poemlife.com/showart-36366-1153.htm(诗生活·唐不遇专栏,2006-6-26)
[22]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e7d74c0100ok9j.html(典裘沽酒新浪博客,2011-2-9)(引文中的名字系由本文作者隐去)
Poetry in the Generation after 1980s:Unfolding in the Overlapping of Time and Life
FENG Le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or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Beijing 100144,China)
In the poetic creation of the post-1980s generation,the themes of death,revolution,sex are frequently emergent,which probably has something to do with the life experience of the poets and the social context in the age of transformation.Generally speaking,the post-1980s'generation poems do not make a new era,but just a development of poetry in the context of social transition,cultural exchange and personal growing up.Therefore,it certainly will evolve with its context.
the generation after 1980s;intergeneration;time;poetry
I207.25
A
1672-934X(2014)02-0074-06
2014-02-22
冯 雷(1981-),男,山西太原人,文学博士,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