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写实小说的凡俗深意

2014-03-25 08:49张蓓
关键词:寻根作家状态

张蓓

(湖南交通工程学院 公共基础课部,湖南 衡阳 421009)

以池莉的《烦恼人生》和方方的《风景》为标志,当代小说中形成一个强大的文学思潮——新写实小说。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新兵连》、刘庆邦的《家属房》、《宣传队》、刘恒的《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等等。一大批作家继池莉、方方后将笔锋转向日常生活中的诸如柴米油盐一般的平凡琐事,这些在传统文学中拿不上台面的家长里短迅速成为作家的新宠,炙手可热。

当代文坛流派众多:寻根文学强调的是文化,先锋小说着重的是叙事,女性作家重视自身的内心体验,那么新写实小说绕不过的就是生存。诸如《一地鸡毛》、《风景》中的住房问题,《狗日的粮食》中的吃饭问题,《太阳出世》、《烦恼人生》中的孩子抚养问题,一系列看似庸常却无法摆脱的生存问题都浮出水面,成为人生存的“为何之故”。在这里人们的生活似乎不再如知青作家一样追逐理想,或女性作家般追求自身的独立价值,或如寻根作家那样探求生命和文化的源头,而是像《活着》中的福贵那样,生存的目的就是生存,终极关怀就是生存本身,人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这体现了新与实小说对日常生活的重视,与儒家文化一脉相承,是极具中国人性特色和心理模式的题材和内容,表现出新写实小说家们对日常生存的整体性思考。

如果说寻根文学背后所阐发的是老庄文化,那么这股重视日常生存的新写实小说所彰显的便是占据了几千年统治地位的儒家文化。中国人其实早有重视日常生活的传统,孔子绝非道家那样逍遥浪漫,或者佛家那样“出家”了无牵挂,而是以家庭为中心辐射开来的日常生活,极其重视家庭、家族日常事务。中国人的观念里重中之重从来不是生活之外的宗教神学,而是日常世俗生活。生活本身便是中国人的宗教,便是中国人生存的终极目标。在新写实小说所反映的那个时代中,温饱问题尚没有完好解决,衣食住行问题尚需劳筋动骨、费尽心神,在这样的严峻现实面前就更加不会有比生存本身更加重要的题外之事了。也就是说,新写实小说对于日常生活,家庭琐事的重视其实是与中国的儒家文化一脉相承的,体现的正是极具中国人性特色和心理模式的题材内容。

然而,作为文学艺术,新写实小说中谈到的生存又不完全等同于儒家文化对日常生存的就事论事。李庆西在《寻根:回到事物本身》中对于寻根文学有一段独到的描述,笔者认为颇符合新写实小说的写作态度:“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取人生的欢情与苦难,可以认为是一种理解。但这并不等于作家的审美意识与情趣完全止于世俗观念。因为理解本身也是超越,正是它引导读者超越世俗的审美理想。毫无疑问,艺术表现一旦完成了事物的本来过程,也便产生某种脱俗的真意,进入高蹈境界。”[1]所以,新写实小说对于日常生活的描绘是一种整体性描绘,作家从整体上回忆那一段挥之不去的生存之累,在整体回忆时便敞开了一种形而上的生存之思。在新写实作家那里,真正被看做“俗”的东西,恐怕倒是某种凌驾于世俗生活之上的生命之思:“新写实主义之所以被批评家与读者所注意,恰恰不在于它的平面化、它的毫无意义,而正在于它的深度、它的意义。刘震云、池莉等对庸碌、琐碎灰暗的日常生活中那些失去判断力和反叛精神的人的描写,所呈现给我们的主题,是可以被现代哲学解释的。‘烦恼’之类的状态,是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这些主题带有浓厚的存在主义哲学的色彩。”[2]

如上所述,日常生存与形而上之思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相反二者相互缠绕相互引发。笔者试以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为例,探究日常生存的形而上之思。无独有偶,早在“新写实”小说涌现之前的半个多世纪,德国哲学已经出现一股重视日常生存的潮流——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海氏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语言晦涩而思想深奥,但是,他却将所有的形而上之思都融合在凡俗的日常生活里。在他看来,尽管人的区分千差万别,但须臾不相分离的就是日常生活。每一个人来到世界最真实最切近的就是他的日常生存,离开了日常生存,一切都不过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开篇就这样界定道:“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从对此在的分析而来的所有说明,都是着眼于此在的生存结构而获得规定的,所以我们把此在的存在特性称为生存论性质。”[3](P49)可见,海氏作品的深度和形而上之思皆源于这貌似庸常的日常生存。

新写实作家们也同样表现出对日常生存的整体性思考:无论是《太阳出世》中那对年轻夫妇在新生婴儿的诞生和养育过程中接踵而至的摩擦、矛盾、劳累,《一地鸡毛》中小林为了家庭的生计、女儿的开心、老婆的满意而面临的挑战和磨砺,还是《烦恼人生》中印家厚两点一线的粗陋生活境遇以及生活本身的庸碌无为。生存中无时无刻不在“操心”:操心着房子、孩子、工作、钱财,以至于“操心”就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操心”就构成了人的生存本体。“我们曾把此在的存在整体性规定为操心。”[3](P52)“操心之本真性的这种样式包含着此在的原始独立性(持驻于自身的状态)与整体性。”[3](P52)这种生存之操心并不是针对带孩子、争房子、夫妻吵架、领导批评等等具体事件,而是针对着人类的生存整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旦活着必然伴随有生存的烦恼,它不随着时间、地点、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改变,也不随着事件的终结而消失,而将与生存一道伴随人的一生。毋宁说,“操心”就是生存的基本状态,“操心”就是生存本身。“操心”也由此具有了形而上之维。

面对这样无处可逃的生存之烦,新写实小说中深深弥漫着一种身不由己的“被抛之感”,自身的命运冥冥中已经注定,就像七哥别无选择地出生于11口人共同生活的13平米的“河南棚子”,吉玲无所逃遁地生存在名声浪荡的花楼街那样,我们对于自身的家庭环境、时代状况、人缘关系从来就无从选择,而只是“被抛”在世,别无他法。与被抛弃状况一道,我们一旦活着,早已经深深卷入生存之累。在日复一日的疲于奔命中我们是否常常为了生活而委曲求全,改变初衷,甚至变得个性模糊,千人一面。新写实小说中的众多人物,比如庄建非、印家厚、小林、七哥等等,他们为了生存而扭曲成为千人一面状态,也正是海氏提到的“常人”的平整生存状态。这生存之累下的扭曲虽非心所愿,虽迫不得已,却恰恰成为我们生存的最恒常面貌:“我们已经清理出日常的共处同在、庸庸碌碌、平均状态、平整作用、公众意见、卸除存在之责与迎合等等,在这些存在性质中,就有着此在的最切近的‘常驻状态’。”[3](P155-160)那日复一日的上班下班接送孩子、辛苦工作酬劳低廉的“烦恼人生”,那消解诗意淹没理想忙碌于生活琐事的“一地鸡毛”,还有那满耳噪音满地争斗毫无私人空间的无比拥扰的棚户“风景”,无论有多么不心甘情愿却早已成为我们最真实、最深刻的基本面貌。这看似庸碌琐碎的日常生活实则已不自觉渗透在生命的汁液中成为我们存在的本体,我们深深与之相融,须臾不相分离。在这里,我们日常状态中的操心、无奈、委屈等生活之累都成为一种生命之思。对于生命的形而上之思若离开了庸常生活,也只能是凌空蹈虚,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依上所述,新写实小说中的庸碌生活并非仅仅意义肤浅,而早已无声无息地悄然成为我们的生存本体和自身存在的本真状态。这些最肤浅生活状态离我们最近而影响最深,以至于我们终生都难以逃离而深深与其相依。正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无论我们有怎样超凡脱俗的理想抱负,最终都离不开凡俗庸常的现实根基。

在《一地鸡毛》的结尾处,小林对于理想消逝的无可奈何与对于庸碌生活的日益接受,在叙事上可看做一种反讽。“总体反讽的基础是那些明显不能解决的根本矛盾”。无疑,反讽针对的便是从根本上解决不了的生存之庸碌与生活之琐碎,针对的是人生存中的整体困境。而对于生活的形而上之思便在这不能承受的生存之轻中自行呈现出来,或者说,对于人生存的思考立足且只能立足于日常状态,只有深入日常生存,才能在超越层面上对其进行整体性观照。小说主人公的“琐碎之轻”实为叙述者的“生存之重”,叙述者对于庸碌生存的“零度叙述”,也正体现着叙事者对于生存整体的严肃思考:我们理想的生活是怎样,现实的生存又如何?我们能否为之感慨抱怨,能否逃离,能否超越?新写实小说对于日常生存的细致描摹体现的绝非抱怨和逃离,而是理解与思考。

相比之下,我国传统文学多取材于才子佳人的唯美爱情或者英雄好汉的豪迈人生,然而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状况有多少理解,对社会最普遍生存状况的表现程度又有几分真实?鲁迅曾说中国的古典文学是冷漠无情的,它无视平凡生命的存在价值而充满着瞒和骗的谎言。从这个角度而言,新写实小说的“零度情感”却深深饱含着对一个个普通生命的温暖和爱意,对一段段平凡人生的理解与尊重。它所展现的生活之庸碌恰恰充满着文学应有的真实和厚重,它引导读者直面庸碌人生,正视平凡生活。而这恰恰是我们思考人生和超越凡俗的基础和源头。

伟大与平凡并不绝对背离,杰出与庸常也未必没有交点。思想的飞翔并不需远离大地,相反,只有贴近地面才能翱翔得更加高远。能够尊重一个平凡生命的作家本身就不平凡,能够理解一份庸碌人生的文学原本就不平庸。在对于平凡生存有了一份真诚的拥抱和厚重的理解之后,我相信新写实作家们的前进步伐会跨越得更加坚实与稳健,对于人生的情思会拓展得更加深刻与厚重。

参考文献:

[1]李庆西.寻根:回到事物本身[J].文学评论,1988(4).

[2]曹文轩.走向庸常[J].中国文化研究,1995(3).

[3][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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