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江龙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春 130024)
共同体观念下的“机器”意象
——以《在流放地》为例
凌江龙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春 130024)
发轫于19世纪末的现代主义文学,充斥着许多关于“机器”意象的描写。文章在共同体观念中关于时间维度的理论框架下,以卡夫卡的《在流放地》为例来说明这些“机器”意象所蕴含的人被机械技术异化并且甘于沉沦的主题。而在当下,机器对人的这种束缚性依然存在,我们要做的便是向这个机器时代展示出我们人类的觉醒与反抗态度。
共同体观念;机器意象;机械复制时代;《在流放地》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伴随着整个社会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的加快,钢筋、机器逐渐代替了田园劳作,由此呈现出了与刚进入工业革命后完全不同的面貌。在这种新的社会关系中,人类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存在状态和存在价值。而随之产生的现代主义文学也开始着重分析人在机器时代下的主体性地位的异化与丧失问题。各种各样的“机器”意象也出现在了这一类的文学作品当中,诸如劳伦斯《虹》中的“矿井架”、“鸣笛的火车”;奥尼尔《毛猿》中的“司炉”、“邮船”;福克纳《熊》中的“枪”、“银表”、“指南针”等等,这些机器的意象都具有其特殊的象征意义。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可以说是探讨“机器”与人的关系的重要作品之一——作品一开始就将“机器”放在了中心位置来进行描写与讨论。对此,历来的学者都有自己的看法与观点,本文将以共同体的观念重新审视《在流放地》中的机器,力图在阐释其现世表征的基础上,引发人们的思考。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共同体”的意义所指及其相关特性。17世纪的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john Donne),曾经有篇特别著名的布道文,文中说道:“没有谁是一个独立的岛屿;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土,整体的一部分。大海如果把一个土块冲走,欧洲就少了一块,就好像海岬缺了一块,就像你朋友或你自己的田庄缺了一块一样。”在这里,邓恩也许只是强调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但是,我们将这句话放在文学批评中也照样在理。它形象地表现出了共同体观念下文学批评的重要特性——关联性。在这种观念下,许多学者①研究共同体观念的学者有很多,诸如西方的久里申、让-吕克·南希,中国的陈平原、陈思和等。在研究作家作品时都将其看作一个巨大的文化共同体,强调整体、关联与共通的观念,强调空间与时间批评的二维角度。对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要反思其现代性,我们则更多的是从时间的维度上进行探讨。对此,福柯曾经说过:“历史的首要任务已不是解释文献,确定它的真伪及表述的价值,而是研究文献的内涵和制定文献,即:历史对文献进行组织、分割、分配、安排、划分层次、建立体系……”[1]。其实,我们在进行文学史的研究时也应遵循这一原则,对于一个阶段的作家作品将其放在历史的视野、时间的维度内去探讨其前因后果,探讨其流动性与连续性。我们在研究的过程中要时刻充满着紧张感,使自身参与到当时一个不断延续的历史时间里,而不是单一的就作者而论作品。
共同体观念下的时间维度,就是说,我们要树立一个线性的时间观,将作品放在特定的历史时间中进行研究。当然,我们这里不是否定其他的一些研究方式,我们要做的是根据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选择不同的批评方式。而对于现代主义文学的作品,特别是当我们决定要反思其中的现代性(也就是本文所要探究的“机器意象”)时,我们自然而然地要以共同体观念下的时间维度作为切入点。对于《在流放地》这部小说,我们就很明确地将其放在20世纪初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背景下进行探讨与研究,这也就是彼得·奥斯本所说的“时间的总体化”[2]。
既然已经确定了以共同体观念中的时间维度作为审视“机器”意象的标准,那么我们就需要明确所涉及到“机械复制时代”背景的特点。第一次工业革命使人类进入到了机器大生产的时代,人类不得不重新面对一些新的变化、新的关系,由此也产生了许多新的焦虑。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个历史时间里,西方已经发展到了垄断资本主义的阶段,资本主义在高度发展的同时,其固有的弊端也愈发明显——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机器的关系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许多学者都对其中以“机器”为代表的工业文明进行了重新的反思,特别是对“机器”给人类传统信仰所造成的巨大冲击给予了莫大关注——“对机械工具的信仰乃是纠缠我们的一大危险”[3]。人类对机器的感受已经从盲目的崇拜与欢呼转为越来越强烈的束缚与压抑。生存空间的缩小,主体地位的弱化,都促使人类对于这个“机械复制时代”进行重新审视和探寻。由此出现了“技术哲学”的概念,诸如德国人E·卡普的《技术哲学纲要》,法国人A·埃斯比纳斯的《技术起源》等,都从哲学的高度反思了机器时代下所产生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嬗变。这一切诚如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下的艺术作品》中所说的那样,“在美的古代工艺之中,一场深刻的变化正日益迫近”[4]231。其实,不只是在艺术方面,机器时代所带来的变化已经远远超出了艺术的范畴,“这是一个具有征候意义的进程,它的深远影响超出了艺术的范围”[4]236。另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本雅明在书中阐述美学与政治的联系时,还指出了战争与机械技术的关系——“战争的毁灭进一步证明,社会还没有成熟得能够把技术像自己的器官一样同自己结合为一体,而技术也尚未充分发展到能与社会的基本力量步调一致”[4]264。在这部关于艺术在机械复制技术冲击下产生裂变的著作里,我们不难发现,本雅明依然十分敏锐地看到了当时时代背景下的机械技术所产生的影响力已经远远波及到了社会的其他方面。而同在这个时间维度下的作家也敏感地觉察出了这一变化,并创作了许多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力图反映人类在“机械复制时代”中的存在性的迷惑,并对这一问题的解决之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就是这些作品中的重要代表。
《在流放地》问世于1914年8月份,正处于我们已经探讨的“机械复制时代”,而卡夫卡所在的布拉格就是欧洲较早进入机器时代的城市之一。这部小说在创作时恰值“一战”期间,各种新式的武器设备被投入到战争当中,昔日为人类服务的机器转眼间变为杀人的恶魔。卡夫卡也明白,“现代机器能造成创伤性事故,这种事故反过来又会产生心理效果”[5]。另外,作为曾经在工伤事故保险局工作的职员,卡夫卡要时常写一些年度报告,其中对于工人使用的机器的描写是必做的工作之一,这也从客观上引起了卡夫卡对于“机器”这一意象的细致观察和深层思考。卡夫卡生前的挚友马克斯·布罗德就曾经引用过卡夫卡写的一段报告,其中关于机器的示意图的刻画是十分详尽的①具体可参考马克斯·布罗德《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张荣昌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82页。。因此,当我们在审视《在流放地》这部作品时,不得不考虑其中所展现的“机器”作为中心意象的作用。
作品一开始就把视角集中到了机器方面:“‘这是一部奇特的机器’,军官对旅行者说,并以某种赞许的目光看了看那架他早已了如指掌的机器。”[6]142紧接着文本又对这台机器作了极其细致的描述;当军官发现旅行者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被判决者那里时,立即表示“现在请您来看机器”[6]142。其实,卡夫卡的这种叙述方式自然而然地是赋予了“机器”这一意象中心意义的。文本中,作者通过军官的口,不厌其烦地夸赞着这一机器,称其为“杰作”,这是否就真正代表了卡夫卡本人对于机器的态度?我们知道,卡夫卡的小说中充斥着“悖谬”的描写手段,作者在《城堡》、《变形记》等作品中对此的运用已经非常娴熟——貌似欣赏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唾弃的态度。那么,在《在流放地》这部作品中,作者对于“机器”这一意象的态度是否也是与文本走向相对的呢?在共同体视角的时间维度下,我们通过分析可以看出,卡夫卡对于机器的态度也有其矛盾性。下面我们将通过分析作品中的文本性描述,从三个方面来阐释机器与人的关系问题,以此来把握作者的情感态度。
首先,人创造出机器。我们知道,机器都是由人创造出来的。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人类制造出了各种各样的机器。《在流放地》中的机器,是在老司令官的精心努力下完成的,它是老司令官创造出的引以为豪的杰作,“发明的功劳应该归他一人所有”[6]143。人类创造出机器是为了方便人类活动的,流放地中的机器就是为了方便对犯人实施刑罚而创造出来的。
其次,机器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在经历过人类智慧加工的基础上,机器在很多方面是具有其自主性的——尽管《在流放地》中的机器是由老司令官制造出来的。故事中的军官在向旅行者介绍这台机器时指出,判决完全要由这只耙子来执行,是完全自动的,“它自动调节到针尖刚好触及皮肤的位置”[6]146。军官在实施刑罚中,需要的只是启动机器而已,接下来的具体实施完全是机器在执行。机器的这种特性是其本身固有的特征,这点无论是在卡夫卡生活的时代还是当今社会,都是一样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机器是由人控制的,但机器也控制着人。《在流放地》中的机器,很明显是在人们启动下对犯人实施刑罚的,也就是说,机器是受到人的控制的。但是从被行刑者,也就是犯人的角度来看,人却是受到机器的操控的。流放地中的这台机器所面临的对象是犯人,犯人在机器的操控下是毫无招架之力的,面对机器,他们是孤独的、绝望的存在。即使从行刑者,也就是从军官的角度来看,这名军官表面上是机器的操控者,实质上他的内心也已经完全机器化了,无论是面对机器处罚犯人时的无动于衷,还是因为机器某一个微小部件的损坏而勃然大怒,甚至一直到他最后以身来为机器殉葬等,都反映出了机器对人的操控,这是人类被机器异化的一种极端性表达。
在小说的最后,军官殉葬,机器毁灭,但这并不代表着人从机器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我们不能忘记,在茶馆里还埋葬着这一机器的制造者,那就是老指挥官。他就像一个幽灵一样,随时准备复活——“若干年以后,老司令官必将复活,率其信徒收复流放地”[6]159。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预言,不仅仅对于卡夫卡的那个时代,机器的这种异化力量其实一直“遮蔽着我们这个时代”[7]。从某种意义上说,卡夫卡时代的困境就是我们当下的困境,特别是当我们结合之前所阐述的时间维度下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背景时,我们便会惊奇地发现,这种异化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愈演愈烈。
《在流放地》里的旅行者最终选择了逃离,作为理性人类的代表,他的失败意味着理性某种程度的不可靠性。劳伦斯在《虹》中阐释了“无心才能见虹”的真谛,可是作为生活在现世机器大生产时代下的我们,根本没有地方逃离。我们通过共同体观念进行分析就能发现,19世纪末出现的异化主题在现在依然具有很广泛的现实性意义。而当下“机器”这一意象也已经超出了所谓的机械器材的原始意义,开始有了诸如制度、法律等更深层的象征性内涵。但是有时候,我们需要在研究中做“减法”式的研究,也就是回到最初的文本中去探讨其所展现的原始状态。这样,我们在坚持时间维度的研究视域下,摒除人们赋予小说中“机器”的各种附加涵义,只是将其视为人类技术发展中的创造物,在此条件下,我们就更能感受到“机器”意象所包含的内容是与卡夫卡所在的时代具有共通性的。
既然我们已经明确了两个时代中所蕴含的共通关系,那么我们能否从卡夫卡的时代中寻找解决问题的钥匙呢?福克纳在《熊》中强调,抛弃一切现代文明才能见到具有象征意义的“熊”;海明威在《大双心河》中,通过主人公尼克的回归原始之旅,表明了放空自己的重要性。而在卡夫卡的《在流放地》中,我们却很难找到作者与此有关的直接描述性的语句。但是,当我们了解了卡夫卡独特的隐晦式的表达方式后,通过对作品的深入分析,我们是能揣摩出作者的意图的。
人性在机器中逐渐丧失,是机器与人之间危险关系存在的根本原因。正如海德格尔所提出的“座架”理论那样,人一直囿于自己所创造的技术当中。而且通过进一步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在这种机器的控制中有时候所感到的是一种安定,“此在”是自拘于这种安定当中无法自拔的。在这种境遇下,人类离自己的本真状态就会越来越远,而陷入一种非本真的状态中不断“沉沦”下去,并且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异化,正如《在流放地》中的犯人一样。在《在流放地》中,奴性十足的犯人,在面临机器时是茫然的、孤独的、绝望的。在旅行者和军官的对话中就很清晰地反映出了这种人性的丧失:
——他自己知道他被判了什么罪吗?
——不知道。
——可是他被判了刑,这他总该知道吧?
——这他也不知道。[6]145
面对这些麻木状态的犯人,我们很容易就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小人物,也就是为鲁迅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那类人。其实,卡夫卡所要批判的也正在于此。“机器”时代对人类的冲击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们不能像被行刑者那样沉默,也不能像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跪倒在老指挥官的墓碑下。我们要做的是类似西绪福斯那样的英雄,或者如同卡夫卡笔下《城堡》中的K那样,面对着城堡的不接纳,即使是一直在失败中不停地反复,也要为寻找自身存在的理由而奋斗下去;《审判》中的约瑟夫·K也始终没有放弃生的努力,哪怕最终结果还是被处死。无论结果如何,人类也要努力用自己的意志去摆脱“机器”及其象征性意义的束缚——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这块土地在“机械复制时代”背景下不会成为另一个“在流放地”。
[1]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马月,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6.
[2]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现代性与先锋[M].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5.
[3]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政治与社会批评[M].韩敏中,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12.
[4]汉娜·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修订译本[M].张旭东,王斑,译.2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5]桑德尔·L吉尔曼.卡夫卡[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39.
[6]高年生.卡夫卡文集:增订版第三卷中短篇小说[M].谢莹莹,张荣昌,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7]瓦尔特·比梅尔.当代艺术的哲学分析[M].孙周兴,李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08.
责任编辑:柳克
The“M achine”Imagery in the Concept of Community—With the Sample of In Exile
LING Jiang-l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Themodernist literature,originated from late 19th century,was filled with a lot of description on the“machine”imagery.In the concept of Community about the time dimension,this paper explores the theme of human nature alienation under themechanical technology and their discouragement implied in the“machine”imagery by taking Kafka's In Exile as a case study.Currently,the bondage ofmachine to human beings still exists,whatwe should do is to demonstrate the awakening and resistance ofmankind at themechanical age.
concept of Community;machine imagery;mechanical reproduction period;In Exile
I521.074
A
1009-3907(2014)01-0084-04
2013-12-06
凌江龙(1989-),男,山东日照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欧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