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属性问题

2014-03-25 05:02王葳蕤
长沙大学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阿尔都塞马克思哲学

王葳蕤

(中国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8)

在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视野中,作为人道主义一派的柯尔施率先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的关系问题,也即“柯尔施问题”。他通过对这一问题的探讨,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哲学之维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重要地位。作为科学主义一派的阿尔都塞,虽然也和人道主义一派一样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哲学之维,但却对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的解读方式感到不满;虽然它们同属于“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但都在某种程度上反对前苏联(含东欧)于1938年被斯大林定为一尊的“教科书体系”。因此,阿尔都塞认为,有必要重建马克思主义哲学。他的这一理论努力主要体现在早期和晚期(以1967年为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属性的解读上。

一 早期解读: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理论实践的理论”

1965年,阿尔都塞出版了其论文集《保卫马克思》。在该书中,阿尔都塞主要立足于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了解读。在《论青年马克思》中,他从政治、理论和历史三方面研究了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尤其对理论问题给予了高度重视,详细分析了马克思和黑格尔思想的关系问题。首先,他提出了关于青年马克思争论的政治问题,即青年马克思和晚年马克思到底谁是真正的马克思。阿尔都塞坚决反对把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维度纳入青年马克思。在他看来,青年时期的马克思根本就不属于马克思主义。其次,阿尔都塞把这种政治问题进一步细化到文本研究,提出了分析青年马克思思想的原则,即理论问题。他十分反对从黑格尔出发来看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反对过分强调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连续性,认为后者至多只能导致源泉论或提前论。在行文中阿尔都塞将这种研究方法称为“分析目的论”的方法。他认为这一研究方法破坏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整体性,不利于理论和实践的统一。换言之,他既反对经济基础决定论,又反对过于强调上层建筑的唯心主义式的反作用。在他看来,必须对马克思主义进行“症候阅读”,把马克思思想的总问题与其他思想特别是黑格尔思想的总问题联系起来作对比研究,才能揭示马克思思想的崭新意义。为此,他提出了研究青年马克思思想的三原则,也即阿尔都塞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特点:一是强调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整体性;二是强调思想、意识形态与社会问题和社会结构的关系;三是强调知识分子及其生活的时代在推动社会思想发展方面的作用。

在此基础上,阿尔都塞提出了在青年马克思思想研究上的“重新退回说”,即“使具体的人和真实历史出场”[1],以解释马克思思想的产生和演变。他通过对德意志意识形态世界的分析,指出德国只是在思想和理论上较为发达和深刻,但经济本身并不发达。结果是这种思想上的超前发展成了一种阻碍,因此要退回到与之相符合的那个阶段。也就是说,在德国,理论是高于现实的,需要回到现实中来。因此,马克思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相对于德国当时的理论来说,不仅不是一种超越,反而是一种倒退。于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否认了青年马克思的合法性,这主要是基于马克思哲学和黑格尔哲学的非连续性。他的这一观点遭到了他人(特别是刘易斯)的批评,为此,他提出应当揭示出把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严格区分开来的那个“特殊性”,并认为这对于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重要意义。

阿尔都塞通过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也即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了一个定义,即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理论实践的理论”[2]。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哲学“在马克思主义的实践中已经存在”,因此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去弥补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差距。也就是说,既然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已经对该问题作出了回答,那么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从理论上来阐释它。因为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某个真理在实践上被发现,并不代表人们已经对它有了充分认识。但为什么要在理论上提出这个问题呢?阿尔都塞认为,可以用列宁的名言“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实践”来回答,也就是说,理论可以用来指导现实的实践活动。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要从理论上去阐述已经以实践状态存在的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即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什么”的解答,也即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属性的界定。

阿尔都塞正是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活动出发来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属性问题的。在他看来,实践本身包含着特殊性的存在,不同的实践具有不同的特点。其中,理论实践就是把概念客体加工成认识。广义的理论实践不仅包括科学的理论实践,也包括前科学的即意识形态的理论实践。并且这种理论实践有着严格的区分,表现为“认识论的断裂”,即把马克思的思想分成1845年前的“意识形态”阶段和1845年断裂后的“科学”阶段。也就是说,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着一个质的中断。在作了这些分析之后,阿尔都塞提出“一般实践的理论,即唯物辩证法”。正如阿尔都塞本人所言,他这里的“理论”指的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阿尔都塞那里,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理论,可以用来指导人们的实践。也就是说,这种“理论实践的理论”有助于人们认识辩证法的本质、理论实践的本质的理论表现、实践的本质的理论表现,以及事物发展变化发展的本质的理论表现。此外,这种“理论实践的理论”在那些不存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实践的领域也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些领域的许多问题,并不像《资本论》那样已经得到解决。相反,其中的许多理论实践还有待于研究者去开创,从而使其成为真正的理论实践,而不是技术实践。再者,由于任何科学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都有可能受到意识形态的玷污,所以纯科学要想成为历史的必然中的自由科学,就必须不断地同意识形态即唯心主义作斗争。而在这一斗争中,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即“理论实践的理论”才能提供最好的方法,为科学指明方向;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判断心理社会学等学科是否具有科学资格,从而把技术实践与历史实践区分开来。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不同于意识形态实践的)理论实践的理论”,是“马克思主义辩证观的独特之处”[3]。

阿尔都塞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定为“理论实践的理论”,意在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理论对实践的指导作用,以保卫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性,但这一定义未免偏颇,从而招致了来自各方面的批评意见。为此,阿尔都塞对这一提法进行了反思,并在此过程中,试图重新界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属性问题。

二 晚期解读:马克思主义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领域中的阶级斗争”

1967年,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的意大利文版中,首次指出自己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解读具有理论主义倾向。这种理论主义倾向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忽视了政治实践中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问题,即没有考察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工人运动的“融合”,而后者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传统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其二,没有明确揭示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之前的哲学区分开来的东西。1972年6月,在《自我批评材料》中,阿尔都塞再次对“理论实践的理论”的说法进行了批判:“把哲学说成是‘理论实践的理论’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必须加以剔除。”[4]并强调没有提到理论中的阶级立场是自己在讨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作品里所犯的最大错误。为此,晚期的阿尔都塞对“理论实践的理论”的说法进行了修正。这一尝试首先体现在他的《哲学是革命的武器》(Philosophy as a Revolutionary Weapon)一文中。在这篇采访中,他探讨了哲学与政治、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提出 “哲学基本上是政治的”[5]、“哲学与科学密切相连”[6],由此阐明了阶级斗争与马列主义哲学的关系,指出马列主义哲学是“无产阶级在理论中的阶级斗争”[7]。随后,在《列宁和哲学》等文中,阿尔都塞重申了哲学与科学以及与政治的关系。他说:“哲学是政治在特定的领域、面对特定的现实、以特定的方式的延续。哲学,更确切地说,哲学伴随科学在理论领域表述政治,反之,哲学伴随从事阶级斗争的阶级,在政治中表述科学性。”[8]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给哲学贡献的新东西,“不是一种(新的)实践哲学,而是一种(新的)哲学实践。”“这种新的实践的作用在于改造哲学,另外在某种程度上也有助于改造世界。”[9]

1972年7月,阿尔都塞在《答刘易斯(自我批评)》中,针对刘易斯的批评进行了自我批评,也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在这篇文章中,阿尔都塞从苏联建国之后的现实出发,揭示了斯大林模式统治下的现实困境和哲学根源,再次论证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的观点。他说:“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和毛泽东也都曾认为:无产阶级在斗争中需要哲学。无产阶级需要的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历史唯物主义),而且也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辩证唯物主义)。为什么呢?”“我想利用一种提法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个人)冒昧地把它这样说出来:原因就是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领域中的阶级斗争’。”[10]这里,阿尔都塞给“理论领域中的阶级斗争”加上了“归根到底”的限定词,目的在于“既赋予阶级斗争(归根到底)又赋予其他的社会实践(其中有科学的实践)在它们跟哲学的关系中有的合适的关系。”[11]

阿尔都塞说,恩格斯和列宁都反复提到,有三种形式的阶级斗争,即阶级斗争不仅有经济形式、政治形式,而且也有理论形式。他进一步发挥说:“当阶级斗争是在理论领域中进行的时候,浓缩了的阶级斗争就是所谓的哲学”[12]。但是,另一方面,尽管哲学作为“理论领域的阶级斗争”,但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阶级斗争和政治,哲学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它只是阶级斗争在理论领域的理论表现,而且这还要一个前提,即有一个能够借以被代表的要素:科学。由此,阿尔都塞揭示了哲学、政治和科学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如果说哲学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如果说它是由政治决定的,那么它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就会有政治的效果。但如果把哲学看作理论领域中的阶级斗争,那么它就同时在科学和意识形态领域中具有理论的效果,从而对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以及理解和实现这种结合都具有效果。“因此,它当然不仅在政治实践和科学实践中,而且也在从‘生产斗争’(毛泽东)到艺术等的一切社会实践中都有效果。”[13]为此,他通过把刘易斯的论点与马列主义的论点加以比较的办法,揭示了哲学是如何起作用的。在他看来,哲学要么是以前进的方式起作用,要么是以倒退的方式起作用。就前者而言,它可以帮助科学产生出新的科学知识,而就后者而言,则是力图消减这些进步,把人类拉回到科学不存在的时代去。“严格地说,我们应该这样说,哲学倾向于以某种方式起作用,因为一切哲学总是矛盾的。”[14]即是说,虽然哲学实践在许多方面像列宁的政治实践那样在发挥着“功能”,但它毕竟与政治实践发挥功能的方式不同,它是以哲学特有的方式——哲学方式来发挥其独特功能的。

阿尔都塞认为自己在早期解读中所犯的理论主义错误就在于认为哲学和其他科学一样有对象、开端和历史。为此,他在《列宁与哲学》(1968年2月)中对该错误进行了纠正,提出了其他的命题: “哲学不是(一种)科学。2.哲学在科学有对象的意义上没有对象。3.哲学在科学有历史的意义上没有历史。4.哲学是理论领域中的政治。”[15]但他认为,在该文中提出哲学(理论中的政治)、在科学和政治的领域“双重、平等展现”的这一体系的新定义,仍然是临时性的解决方案,仍是部分的妥协。于是,在《自我批评材料》中,他重申了社会(政治的、意识形态、科学的)实践在哲学领域中的作用,他说:“我想让大家清楚认识到的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从我看来对马克思主义具有决定意义关键的重点,不仅仅是哲学的理论和实践的作用‘混合在一起’的性质,而且也是在哲学本身中实践作用先于理论作用的那种第一性。正是为了要表明这种立场(论点)决定性的意义,为了要澄清实践作用的第一性,我才提出这一论点:‘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16]至此,阿尔都塞阐明了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属性的新看法。

综上所述,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属性的界定,以他在1967的自我批评为界,发生了转变。阿尔都塞认为自己在早期作品中没谈到的主要是阶级斗争及其在理论中的影响,如果实现了这一点,就可以把作为出发点的某些范畴以正确的立场替换下来。于是,他通过把阶级理论立场等概念引入哲学,从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属性问题进行了新的界定,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人道主义式解读的干预。

[1][2][3] 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4][10][11][12][13][14][15][16] 路易·阿尔都塞.自我批评论文集[M].杜章智,沈起予,译.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

[5][6][7] Althusser L.Philosophy as a revolutionary weapon: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M].London:NLB,1971.

[8][9] 路易·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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