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宁
在当今这个打上了各种后现代消费文化印记的社会,文学确实已被人们认为越来越“边缘化”了。这固然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但另一方面,一些令人瞩目的现象却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进入全球化时代以来,在一些比较文学学者的有力推动下,世界文学再度成为一个前沿理论话题,不仅吸引了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研究者,同时也吸引了一些专事国别文学研究的学者。他们认识到,由于各民族文化间日益频繁的交流,没有哪个专事国别文学研究的学者可以关起门来一心只研究自己所熟悉的那一个或那几个作家或那一段国别文学的历史,而不受域外文学及理论思潮的影响。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处于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我们的文学也就自然而然地处于一个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之下了。因此在世界文学的语境中对一些经典文学作品进行重读和重新阐释,也就成了今天的文学研究者的一个新的课题。
重读经典,并非只是对那些古典文学名著进行重读和重新阐释,这自然是必要的,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我们在重视古典文学作品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对现代世界文学经典的建构和重构。这应该是世界文学之于当今的文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关于重读现代经典的问题,我后面还要阐述。这里先谈谈世界文学对我们的意义。
确实,我经常听到人们问这样的问题:世界文学与中国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们为什么现在要如此强烈地鼓吹世界文学呢?世界文学话题的提出对于中国文学有着什么直接的益处呢?我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众所周知,德国文学家和思想家歌德之所以能在1827年率先将世界文学这个话题加以概念化,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受益于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东方文学给他的启发。虽然他当时凭借翻译所能读到的几部名不见经传的中国文学作品也许早已被人们遗忘,但是他的这个具有乌托邦意义的假想“世界文学”,却成了一百多年来的比较文学学者反复谈论的一个理论话题。人们通过讨论甚至争鸣,不断赋予世界文学以新的意义并对这一概念进行新的建构。因此,就这一点而言,我必须指出:中国文学给了歌德启迪,使他能够在一个广阔的世界主义的视野中提出世界文学这个概念,由此我们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即中国文学就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而对之进行进一步阐述就自然要回答下一个问题。
世界文学话题的提出对于中国文学有着什么直接的益处呢?如果是一百年前提出这个问题,也许只是一种单方面的益处。在当时的“五四”知识分子或更早一些的学人眼里,中国较之西方列强已经明显地沦落为一个二三流的大国和弱国,要想全方位地迎头赶上西方发达国家,就要大量地(通过翻译)引进西方发达国家的科学技术和思想文化。文学自然也不例外。中国文学应该摆脱封闭的状态,以积极的姿态跻身世界文学之林。因此,“五四”时期的许多中国知识分子认为,为了缩短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距离,唯有大量地译介外国文学才能起到更新中国文学进而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作用。因此,在第一个阶段,我们的策略是让世界文学进入中国,使中国文学直接受益于世界文学。这种大规模的译介一直延续到现在,因而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几乎很难找出不受到外国文学,尤其是西方文学影响的。
近十多年来,全球化的浪潮席卷着整个世界,中国作为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充分利用了这一契机大力发展自身。尤其是在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和融入世界之后,中国的经济飞速发展,中国政治大国的地位也得以确立。即使是再保守的西方人士也很难忽视这一事实,即中国已经而且将继续对世界经济和政治作出巨大的贡献。那么中国文化又将有何作为呢?这时,如何提升中国的文化软实力就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当我们回过头来看看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版图上所处的地位时,就会吃惊地发现,这显然与中国的政治和经济大国的地位极不相称,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仍处于边缘的状态。这具体体现在:大量的外国尤其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文学作品充斥中国的图书市场,而在西方的图书市场,甚至中国当代的顶尖作家的作品也难以见到。这种情况确实是很不正常的。难道中国文学当真就那么微不足道吗?毫无疑问,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使得这一问题得到了一定的回答,但是要想真正摆脱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版图上所处的“边缘”地位,还需要我们付出更大的努力。因此今天我们重提世界文学这个话题,对于中国文学跻身世界文学并对世界文学经典重构有着直接的意义。
另一方面,对于我们专事外国文学研究的学者而言,世界文学概念的重新提出也使我们能够突破“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对那些真正有着普世意义的世界文学作品进行重新阅读,通过我们的重新阅读实现对既定的文学经典的重新建构。我想这就是我们在一个广阔的世界文学背景下重读现代文学经典的意义。在进行这种重读的尝试之前,我们首先应该弄清楚究竟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称作经典,如何遴选和确立现代文学的经典,历史上的经典在今天的境遇如何,等等。
众所周知,在最近三十年的国际文学理论界和比较文学界,讨论文学经典的形成和历史演变问题已成为一个广为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学术领域不同,对待经典的态度、考察经典的视角自然有所不同。诚然,“经典”这个术语本身就含有文学和文化的双重意义,而从这两个方面探讨其本质特征的方法,应该为中国的外国文学研究者所借鉴。此外,在世界文学的语境中讨论经典形成的问题,也必然涉及什么样的现代文学才算得上“经典”,这样看来,讨论经典问题应该是一个学术前沿理论课题。
对于什么是文学经典,西方学者已经作过许多界定和论述,我这里仅作简略的概述。所谓经典必定是指那些已经载入文学史的优秀作品,因此它首先便涉及文学史的写作问题。仅在20世纪的国际文学理论界和比较文学界,关于文学史的写作问题就一再经历了重大的理论挑战,其结果是文学史的写作在定义、功能和内涵上都发生了变化。首先是接受美学的挑战。在接受美学那里,文学史曾作为指向文学理论的一种“挑战”之面目出现,这尤其体现在汉斯·罗伯特·尧斯的论文——《文学史对文学理论的挑战》中。该文从读者接受的角度出发,提请人们注意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接受因素,认为只有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因素在构成一部文学史的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这部文学史才是可信的和完备的。毫无疑问,接受美学理论家从不同的角度向传统的、忽视读者作用的文学史写作提出了挑战。他们的发难为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建构一种新文学史奠定了基础。他们的努力尝试,对我们今天重新审视既定的文学经典,进而提出重构经典的积极策略,仍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
诚然,对于文学史的重新建构,必然涉及对以往的文学经典作品的重新审视甚至质疑。也就是说,在今天的语境中从当代人的视角重新阅读以往的经典作品,这实际上是把经典放在一个“动态的”位置上,或者使既定的经典“问题化”。正如美国《新文学史》(New Literary History)杂志主编拉尔夫·科恩在该刊创刊号上所称:“该刊的创办就是为了满足读者的这一需要,而通过承认‘文学史’必须要经过重新书写,从而实现这一目的;其另一个目的就是通过探讨‘历史’为何物以及‘新’这个字眼在多大程度上又依赖于‘旧’的概念进行理论阐释。”①在西方的语境中,对文学经典的形成和历史演变作出理论贡献的还有新历史主义批评,他们对以往依循西方中心主义模式编写的各种文学史提出了质疑,从而为重写一部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世界文学史奠定了基础。②此外,后殖民批评家和文化研究学者对既定的充满精英色彩的文学经典的解构和对新经典的建构也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比较文学学者一贯重视文学经典的形成与重构问题的研究。早在上世纪60年代以来,由国际比较文学协会支持并主持的大型国际合作项目《用欧洲语言撰写的比较文学史》(24卷)就是重写世界文学史和重构经典的一个有效的尝试。我曾经有幸参加这一大型国际合作项目,并为其《后现代主义》分卷撰写了关于后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接受的一章。但我深深地知道,在西方中心主义统治下的国际文学理论界和比较文学界,我个人的这种点缀作用并不具有普遍的意义,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这种局面。我们需要更多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参与到世界文学经典的重构工程中,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打破由来已久的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定势,为中国文学赢得应有的一席之地。
由于国际学术界长期以来受到西方中心主义的主导,中国学者在这一领域内基本上没有任何话语权,一部名为“世界文学选”的多卷本文选中,中国文学只占较少的篇幅。虽然随着中国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提高,中国文学的“非边缘化”进程有所加快,但仍然没有出现根本的转机。因此,这就需要我们对经典确立的基本原则和过程有所了解。
这里首先应提及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他在《西方的经典:各个时代的书籍和流派》(1994)一书中,站在传统派的立场,表达了对当前颇为风行的文化批评和文化研究的反精英意识的极大不满,对经典的内涵及内容作了新的“修正”式调整,对其固有的美学价值和文学价值作了辩护。他认为:“我们一旦把经典看作为单个读者和作者与所写下的作品中留存下来的那部分的关系,并忘记了它只是应该研究的一些书目,那么经典就会被看作与作为记忆的文学艺术相等同,而非与经典的宗教意义相等同。”③也就是说,文学经典是由历代作家写下的作品中的最优秀部分所组成的,因而毫无疑问有着广泛的代表性和权威性。另一方面,经典构成的这种历史性和人为性也是不容置疑的,长期以来在西方的比较文学界和文学理论界所争论的一个问题恰恰是:经典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它的内容应当由哪些人根据哪些标准来确定?由此可见,隐藏在经典形成的背后有一种权力关系的运作和话语的表达。
布鲁姆虽然对中国文学很感兴趣,但苦于语言的障碍无法了解中国文学的全貌,因此他很少涉足世界文学领域。另一位十分关注经典构成和重构的理论家当推有着汉学背景的荷兰学者杜威·佛克马。佛克马早年曾受过严格的汉学训练,有着较好的汉语和中国现代文学基础,再加之他后来专门研究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和世界文学,因而在这方面有着一定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在比较文学领域,佛克马是最早将文化相对主义进行改造后引入研究者视野的西方学者之一。在实践上,他率先打破了国际比较文学界久已存在的西方中心主义传统,主张邀请中国学者加入国际比较文学协会并担任重要职务;在他主持的《用欧洲语言撰写的比较文学史》的后现代主义分卷《国际后现代主义:理论和文学实践》(1997) 的写作方面,他毅然决定邀请一名中国学者参加撰写,因而使我有幸成为参加这一大项目的唯一一位中国学者。④但这仅仅是在文学史的某一个阶段取得的一个小小的突破,并不能说明我们已经拥有了参与经典建构的话语权。经典的确立仍然取决于这三方面的因素:文选编辑者的筛选、教科书的收录以及批评家的批评性的讨论。一部文学作品要想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还须经过翻译的中介。
进入全球化时代以来,世界文学这个老的话题再度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专注于这方面研究的学者也就其与文学经典重构的问题提出了新的见解。美国学者戴维·戴姆拉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学?》(2003)就把世界文学界定为一种文学生产、出版和流通的范畴,而不只是把这一术语用于价值评估的目的。当然,这一术语也可用来评估文学作品的客观影响范围,这在某些方面倒是比较接近歌德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世界文学”的描述。显然,对世界文学的这种重新界定打破了以往的世界文学所具有的“经典性”和权威性,为非西方国家的文学进入世界文学奠定了基础。
既然经典的确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为的因素,因此我们也就不难肯定,经典首先是不确定的,它应该始终处于一种变动的状态。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中的不同读者通过对经典的阅读和重读,实际上起到了重构经典的作用。我们经常会这样问道,历史上曾经红极一时的作品今天究竟有多少人在阅读?即使是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其作品在今天又有多少人在阅读?毫无疑问,大多数文学作品由于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和历史的筛选而成为过眼云烟,而少数真正把握了时代精神同时又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的杰作,则在一次又一次的经典重构过程中幸存了下来。因此,我们今天对文学经典作品的重读,不应该仅仅是对之顶礼膜拜,而更应该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对之重新审视,同时从我们自己的阅读经验和独特眼光对经典的意义进行重构,这样的阅读才是有意义的。
现在再回到现代外国文学经典的重读上来。我们既然是在中文的语境中重读外国文学经典,那就应该有着中国学者的独特视角。不可否认,中国的外国文学研究无论在数量上、质量上还是在学科的重要程度上,都无法与本国的文学研究相比,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我国的外国文学研究者在理论视角和研究方法上较之国际同行的滞后性。但即使如此,在当代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也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或蜜月。人们也许还记得,当中国刚刚结束持续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之后,国门打开了,封闭已久之后域外的新风一旦吹进来,就在国内产生了极大的效应。当时的外国文学研究者确实在中国的文学研究领域内充当了排头兵和学术先锋的角色:开放之初就率先在学界为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正名,涉及如何评价西方文学,包括对西方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文学的重新评价;随后又在国内学界掀起了“现代派文学”的讨论。毫无疑问,关于“现代派文学”的讨论在国内学术界产生了较大的反响,对当时的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都起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拨乱反正”和引领潮流的作用。但是若从一个更为广阔的国际视角来看,或者说与在当时的国际学术界已经如火如荼的关于后现代主义问题的讨论相比,我们的这些在很大程度上缺乏与外界交流的学术讨论和理论争鸣,便显出大大落后于国际学术同行的研究。应该承认,那时中国的外国文学学者只能是紧跟在西方学者后面亦步亦趋。力求比较完整地、准确地将西方的现代主义理论及文学介绍到中国,可以说在当时,外国文学研究者确实扮演了一个启蒙者的角色。
在崇尚“拿来主义”的时期,外国文学确实是颇受重视的。一些有着现代先锋意识的中国作家甚至坦率直白地承认,自己所受到的外国文学的影响大大多于来自中国文学的启迪。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人们似乎更重视外国文学的翻译和介绍,而非外国文学的研究。除了极少数既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同时又从事中国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佼佼者外,大多数在高校从事外国文学教学和研究的学者至多不过充当教书匠的作用,很少对社会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可以说,中国的外国文学研究者只能在边缘地带不时地发出一种独特的声音,这种声音有时强劲,而在更多的时候却十分微弱。每当政治风云变幻时,也是外国文学首当其冲,遭到无尽的打压和批判之时,而在“文化大革命”中,甚至连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这样的受到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高度评价且举世公认的世界文学经典作家也遭到了无情的批判。尽管“文革”结束后,外国文学翻译迎来了新的高潮,外国文学研究也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外国文学研究者从边缘步入中心,再次充当了新时期文化建设的先锋,他们不时地以引进的外来文化理论思潮和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作品来参与中国的文学和文化建设,但是所起到的作用仍远远不如他们的中国文学研究同行。
今天,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世界文学作为一个理论话题再度凸显出来,其意义是十分深远的。它也使得我们在一个广阔的世界文学背景下,从中国的独特视角来对外国现代文学经典进行重新解读。也许通过我们的解读和建构,我们一方面可以为国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提供一些来自域外的新的理论视角和阅读方法,另一方面则可以通过我们基于中国立场和语境所提出的新的建构给我们的国际同行以参照。由此可见,在中国的语境中重读现代外国文学经典应该是有所作为的。
①关于科恩教授对这一点的重新强调,参见他为《新文学史》中文版撰写的序,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②这方面可参阅Theo D’haen. The Routledge Concise H istory of W orld 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③H aro ld B loom. Th e W estern Canon: Th e Book s and Sch oo l of th e A g es. N ew Y ork:Harcourt Brace & Com pany, 1994, p17.
④尽管我本人有幸应佛克马教授之邀参加这个浩大的文学史撰写工程,但我仍吃惊地发现,在整个二十四卷书中,我是唯一参加撰写的中国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