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翠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满族作家边玲玲的文学创作无疑是东北作家文学共同体中自觉的一员,其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女人没有地平线》、小说集《爱在人间》以及《牧歌》。边玲玲的创作既有浓厚的东北地域特色,又有满民族的独特气质。边玲玲创作中的地域性自觉意识,突出地表现在她对东北民间满族历史文化记忆的执着追寻与思考,而这种追索的结果则使边玲玲的文学世界最终呈现出一个有趣的文本现象。那就是,在边玲玲的小说深层存在着一个叙事的结构原型,它结构着边玲玲的几乎所有小说的内在结构,勾连着文本之间的内在精神。这个原型便是“德布达理”。在边玲玲的许多小说中,不断有“德布达理”的故事出现,在文本的反复“吟诵”中,“德布达理”所蕴含的悲剧性精神便成为边玲玲艺术世界的内在象征,隐含在边玲玲小说叙事的结构深层。同时,“德布达理”作为叙事的结构原型也结构着边玲玲小说叙事的基本框架,影响着小说的叙事话语方式。同样,在对“德布达理”原型及其精神的高度自觉中,作家日益接近自己对人生与世界超越性的形而上认知。边玲玲叙事结构的独特样式为东北作家群的创作尝试提供了殊异的可能,这决定我们在考察新时期辽宁作家时,不能忽略边玲玲小说叙事的结构性存在。
“德布达理”是回荡在边玲玲文学世界中遥远而古老的歌,最终成为她文学世界的叙事结构原型。“德布达理”出自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牧歌》中的短篇小说《德布达理》。在《德布达理》的题目注释中,边玲玲告诉我们,“德布达理”是满族民歌,“德布达理”是感叹词。那么到底什么是“德布达理”呢?在小说中,作家为我们讲述了“我”追寻民族之歌“德布达理”的故事。一个倔强的女子,因为对大学民间文学课程的热爱,因为对满民族古老传说的向往,她两次走进边远的东北山林,去追寻“德布达理”,想要亲耳听一听民间艺人诵唱史诗“德布达理”,听听“德布达理”的故事。但是,两次都与“德布达理”擦间而过,不曾相遇,因为,唱诵民间史诗的老艺人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去世了。但是,听过民间老艺人演唱“德布达理”的乡亲们告诉她——“那个女子,苦哟……。”原来,满族民歌“德布达理”吟唱的是一个悲剧的女人,一个悲剧的爱情故事。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因为会唱“德布达理”的民间老艺人已经不在人世,“德布达理”中那个悲苦女人的故事和命运变得扑朔迷离。有人告诉她:“那女人,不堪凌辱,抱着她怀里的婴儿,跳进了万丈深渊”;有人告诉她:“那女人没有死,为了她的婴儿,顽强地活着,忍受着一切不幸,她相信她的儿子将来一定是一位勇敢、英俊的猎手。”也有人说,苦命的女人终于等到了她的情人,一起私奔了。在这些扑朔迷离的说法中,“德布达理”变成了一个美丽的“谜”成为对后来者的永远的召唤。在对德布达理的追寻过程中,作家知道,“德布达理”不只是一个女人的故事,一首单纯的民族史诗,“德布达理”还是对命运的悲剧性吟唱与理解,是悲剧性生命力量的隐喻和象征。
可见,“德布达理”不仅是作家不懈找寻与追忆的民族史诗,还是具有悲剧力量的民族精神、气质与性格,意味着现实中的精神持守。“德布达理”的悲剧性精神指引着后来者的迷途之路,指引他们追寻与反思民族过去的历史,并在反思中实现民族精神的延承与变革。因而,“德布达理”几乎成为一种精神母题牵引着边玲玲的生命找寻与文学思考。作为史诗,“德布达理”使边玲玲的创作视野深深扎根在她生活过并无数次行走、沉思的东北黑土地;作为精神的象征,“德布达理”被边玲玲认定为叙事的原型(当然,这种认定在作家可能是完全无意识的),使她的小说整体上呈现为聚合在“德布达理”原型上的意义群落。进而,在对这一原型的反复阐释中,边玲玲及其文学走向了人类根本的精神灵性,走向了超越的永恒生命。
对“德布达理”的追问是边玲玲文学世界的主线,也是我们探究边玲玲文学世界的重要线索。“德布达理”对于边玲玲而言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德布达理”是满族的历史史诗,是满族的历史记忆,具有具体的故事形态,即如前面所交代。另一方面,“德布达理”在边玲玲的艺术世界中具有超越的象征性意义,它由一个单一的故事形态上升为民族精神以及悲剧性生命力量的象征,贯穿在边玲玲的小说叙事中,支配着她的叙事。因而,沉淀并隐藏在边玲玲的小说之中的具体故事形态的“德布达理”便成为有据可查的叙事“原型”。若此,“德布达理”便具有了结构性的叙事意义,决定了边玲玲文学世界的内在结构模式与关系。
正因为“德布达理”具有结构叙事的原型性意义,我们也因此能够明白边玲玲诸多小说,尤其是聚集在《牧歌》集中的小说之间存在的内在的隐秘关联。这种关联首先是“故事形态”意义上的,这是因为,在短篇《德布达理》及其之外的其他大部分小说中,我们似乎总能查找到以“德布达理”为影子的故事线索或者人物形象,这些小说在叙事形态上与《德布达理》有一种粘连,成为《德布达理》的姊妹篇或者“变奏”。这些“变奏”聚集在“德布达理”周围形成具有家族相似性的作品谱系,或许我们可以将其称为“德布达理”谱系。其次,“德布达理”作为一种精神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纲领,一个叙事的结构内核,潜伏在边玲玲几乎所有的作品之中。相应地,这些作品因为“德布达理”而具体,因为“德布达理”的原型存在而获得理解。它们是对“德布达理”精神的一种追忆、找寻、怀恋、渴望和吟诵,成为对古老精神与悲剧性生命的文本“回应”。
如果我们将这些具有家族相似性的小说,命名为“德布达理”谱系(或曰变奏),那么,我们可以将具有变奏关系的作品系列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生活在东北地区边缘乡村的“德布达理”,她们是那些用自己柔弱肩膀扛起生活的美丽的乡野里的花。另一个是现代都市中的“德布达理”,她们大部分是生长在时代矛盾、社会矛盾中的有着“知青”经历的一批人,在她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她们找寻生命真意的“德布达理”精神。而她们的祖先都是民俗学家踏破铁鞋也要寻找的、生活在满民族遥远的历史之中的那首美丽的歌谣,那个悲剧的女人,那个悲剧的“德布达理”,即原型“德布达理”。所以,不论是生活在边远乡村亦或是深山里的“德布达理”,还是生活在都市中现代的“德布达理”,她们都是遥远的“德布达理”的后裔,是“德布达理”作为一种精神象征具体化的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她们都是“德布达理”生命以及命运在现实中的延续。这一隐秘的关联结构使边玲玲的文学世界别具意味。
与原型“德布达理”一样,生活在现实中的“德布达理”们也都是上帝的弃儿。她们的生命总是浸透着苦难,而她们的精神又总是透露着坚韧。“德布达理”在现实中经历的苦难因为她们对自我生命的自觉承担与奋斗,而带有神圣性与永恒性。这些荒野中被丢弃的生灵对生以及情感的持守与追求表现出无限的宽容力量,所以,无论是她们的苦,还是她们的乐,都是大苦与大乐。她们的爱与恨也同时体现出宽厚与深沉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大地性的力量——能够理解一切生命的苦,也能够承载一切生命的苦。
那些生活在的边远乡村中的女人们就像乡野里的“花”静静地开放,默默地承担生活。在《德布达理》中,“我”没有找到确定的关于“德布达理”的故事,但是却找到了现实中的“德布达理”——那春花。那春花“个子不高,身材敦实,说话声音低低的,好像心头有什么重压。原来,那春花的丈夫是下乡知青,知青返城时,他犹豫不决,但还是离开了。那春花没有哭闹,没有怨言,她用自己博大的心怀承受这一切、一个人带着女儿坚忍地生活。因为她知道,她深爱的丈夫不属于她们的大山,应该让他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那春花就是这样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就像山里长年生长的乔木,没有非凡的姿色,质朴无华,但却生活得顽强、自信,大自然的雨,露,风,霜,铸成了她那只有母亲才有的慈爱的博大的心怀。”现实中的那春花让追寻“德布达理”传说的“我”对“德布达理”的理解顿时清晰起来,她“不再是传说一般让人感动之后,又变得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捉摸。她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1]
在《无歌的大江汊》中,中文系民间文学专业的“我”到同学赵宾的家乡采风,寻找民族久远的古老歌谣,而这些古老的歌里就有“德布达理”。在赵宾的家里,“我”遇到了赵宾的“未婚妻”巧兰,她娴静、忍耐,似乎是又一个现实中的“德布达理”,因为,她的生命预示着一种必然的悲剧,悲剧在于赵宾的精神已经不再属于养育他的偏远家乡,他的感情也给不了巧兰。但是巧兰却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是男人的人了,那么,自己就应该默默地等待。等待便是承受苦难的开始,等待也是“德布达理”们对苦难的特殊理解方式。在《伊玛堪的回声》中,打鱼人老尤头喜欢的女人嫁给了别人,最后,女人因为思念郁郁而终。女人去世后,老人独自将她葬在江汊子深处的金代莫日根墓群中间,而那个地方成为老人一生的思念、苦痛与守候。在思念中,老人吟味着人生,守护着爱情。记忆中的永恒女性同样也是老人心中的“德布达理”。
《湾儿屯之夜》中的玉秀,一个人承担着整个家庭的生活重担。种种磨难之后,玉秀并没有放弃,因为她知道,生活还要继续,因为她有母亲要照顾,有妹妹要上学,而这些是她必须继续承担的生活。所以,玉秀不仅战胜了自己,也战胜了生活给她的羞辱,她用自己的身体支付了生命的沉重代价,但是她的灵魂却没有在生活和命运面前低头。在生活面前,玉秀显得更为坚强、更为纯粹,而男人对生活的理解在玉秀面前却显得狭隘与苍白。
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大多数女性几乎都带有“德布达理”的影子和精神品质。她们是乡野里的花静静地开放在山谷中,她们在现实中演绎着“德布达理”的悲剧人生,也在现实中传递着“德布达理”的坚韧力量,承担生活,承受命运。在她们身上,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女性的生命自觉,这种自觉表现为对生活无私的坦诚、宽厚与承当,表现为生命本身天然的坚韧力量。这种近乎本能的生命自觉与白山黑水的气魄浑然一体,是热爱生命的人类在这片土地上能够获得的最珍贵的灵性与品质。
以上作品都集中在短篇小说集《牧歌》中,但是,贯穿在这些小说中的“德布达理”故事与精神并不局限于此,它向前延伸至边玲玲的早期作品。它们是长篇《女性没有地平线》以及短篇小说集《爱在人间》。这些作品中的女性,多是下乡回城的知识青年,她们带着生命、情感的种种创伤在新的生活里挣扎、思考。尽管这些作品中没有明确的“德布达理”故事,但是,这些作品中展现的女性生活与精神情感又似乎都埋伏着“德布达理”的隐秘线索。所以,我们仍然可以认定,她们的精神方式以及情感脉络与聚集在《牧歌》中的作品一以贯之,多属于“德布达理”谱系。
在《女性没有地平线》中,边玲玲以极其细腻哀婉的笔触,描写了出身干部家庭的程陆在文革中的情感经历与文革后的生活,以及她对人生、情感的勇敢追求与执著持守。文革早期的初恋与下乡之后的情感失败,还有后来的意外流产,这些给程陆青春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创伤,埋下了以后生活的阴影。在回城后,程陆一直没能复原这些早年的生活创伤,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但是,尽管程陆的情感和心灵备受挫折,她却没有失去对情感与生命的信心而变得绝望和无所谓,更没有轻易汇入生活的洪流。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经历了生活的磨难,因为对初恋情感不变的纯真情结,程陆更加认识到,保持生命中对情感的执著、保持精神的纯粹是何其可贵、何其必要。因而,在生活中,程陆始终坚持对生命与情感的思索与追问。正如程陆自己所说,“不知道上帝用了什么纯情的材料造就了我,在我二十七岁时,还能和十七岁时一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一个男人。”正是这种“纯情”的生命质素,在独居的生活里,程陆的生命日益“单纯”,她一直在坚守,坚守心中永远的梦想,坚守情感的纯粹与生命的绝对——纯粹的灵魂相知,真正的精神理解与共鸣。人届中年,当经历的一切都在生命中成为过往,程陆仍然为了心中不灭的精神、理想以及情感而坚守,眺望并找寻属于自己的生命地平线。而当生命的地平线仍然将程陆遗落远处时,程陆的生命就意味着苍凉的一幕悲剧。因而,对于程陆而言,对生命与精神的找寻与最终的持守只能意味着孤独的行走。这便是德布达理悲剧女人的使命,也是个体生命必须遵守的最后的“道德”。
《生活的扉页》中的罗小曼,母亲在干校自杀,之后与弟弟相依为命,在经历了生活的苦难与爱情的波折之后,罗小曼终于冲破现实的障碍与自己有精神、思想共鸣的李冬结合。罗小曼对情感的大胆放弃与追求是在兑现自己的生命诺言,这诺言是她在心底深处对精神与情感共鸣的最彻底的信仰。另外还有《家庭函数》中肖宁的姐姐,《广角》中的女导演等等。这些倔强、认真而纯粹的现代知识女性是“德布达理”的另一群后裔,她们生活在都市里,她们同样有承当生命的坚韧与魄力,但是与那些默默地生长在乡野里的“德布达理”们相比,她们有着对自我生命更为清醒的思考和追问。她们更为理性,更为敏锐,也更为激烈和大胆。这是德布达理精神在现代都市生存环境中的自我确认和自我成长。
“原型”是精神分析学家荣格在《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中提出来的。“原型是指心理中的明确的形式存在,到处寻求表现。集体无意识不依赖个人的经验,而是遗传的。”[2]荣格认为,这些“原型”是本能行为的模式,是本能自身的无意识形象。而且“原型”似乎是无处不在的,它是人类心灵的原始的、先天的遗传形式,不能以个人的生活来证明。所以,原型的重要在于它为人类的精神内容赋予形式,它让我们知道,任何一个重要的观念或见解都有其历史上的先驱。理论家弗莱认为“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3]之于叙事而言,“原型”首先涉及到文学形式的问题,即叙事的结构性要素,其次涉及到文学灵魂与文学精神的问题,即规定文学生命展开样式的母题。因而,在边玲玲的文学世界中,“德布达理”作为小说叙事结构原型的意义应该从两方面得到理解。
首先是它的文本意义,这涉及到文本的形式性与结构性问题。可以说“德布达理”所象征的悲剧精神是边玲玲文学世界的精神内核,它首先表现为小说叙事隐在的结构模式。作为一个文学世界整体,边玲玲的小说几乎都贯穿着“德布达理”的结构主线并因其而得到理解。我们总是能够在一个故事中看到另一个故事的影子,故事形态上的内在关联,形成了文本内部的一种“互文”性特征。“互文性”(Intertexuality,又称为“文本间性”或“互文本性”)这一概念首先由法国符号学家、女权主义批评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其《符号学》一书中提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转化。”[4]互文性理论告诉我们,每一个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镜子,每一文本都是对其它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和文学符号学的演变过程。德布达理原型与变奏小说之间所产生的便是互文性的文本关系,它们相互阐释、相互补充,使小说意义不断增殖衍生。因而,在原型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互文”性文本世界不仅使作家创作的内在精神更为集中凝练,还使故事的表现增添了结构性的力量。边玲玲的小说叙事因为原型结构的内在实现而呈现出内敛的“简约”之美。如此建构小说的内在精神,显示出作家超越性的世界维度。
其次是“德布达理”原型所具有的生命意义。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属于一个更广大的历史的群体,个体生命的意义要在历史中得到理解,而历史也需要在个体生命中得到验证。“原型”思想的提出便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一种相互阐释的关联性关系。现在是对过去的阐释,过去是对现在的阐释,而将来也在这种关系中获得阐释,正如个体与历史之间的交互关系一样。“德布达理”便是一个抽象的历史存在的象征,她及其后裔们的家族相似性品质便是德布达理悲剧生命的精神内核。就这个意义而言,每一个满族女人都是德布达理的后裔,边玲玲也是。在对德布达理生命精神的认定中,连玲玲及其笔下的女性们完成了女性生命的自我确认。
作为边玲玲文学世界内在的精神内核,“德布达理”将边玲玲的小说串联在一起,使其小说聚集在有共同原型的文学世界与精神谱系之内。随着叙事结构的展开和发展,“德布达理”也随之展开并成为边玲玲文学世界的一个纯粹的命题和永恒母题。围绕着这个纯粹的命题与母题,作家建构她的小说,从而使其写作在整体上具有了统一的内在精神。正是这一内在精神,凸显了边玲玲写作精神中刚健广阔的智慧与力量,及其整个文学世界内在结构的强大张力。这种结构上的写作尝试决定了边玲玲的叙事样式是殊异的,也决定了边玲玲在新时期辽宁作家群中必须被承认的结构性位置。
[1]边玲玲.牧歌[M].香港:新天出版社,1993:189.
[2]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04-105.
[3][加拿大]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99.
[4][法]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意义分析研究[M]//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