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玉红,万长松
(1.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 经贸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2.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十月革命”不仅彻底埋葬了俄国的封建农奴制度,而且中断了资本主义在俄国的发展进程。然而,新生政权的巩固仍然需要强大的工业。与近代晚期资本主义工业化相比,社会主义工业化不仅面临着基础薄弱和资金短缺的困难,更为不利的是“红色”工程技术人员和企业管理人员的严重匮乏。据阿日拉尔(J.R.Azraer)统计,直到1928年在苏联的大约1万名工程师中,只有128名是共产党员[1]179。因此,那些曾经为沙皇和临时政府工作过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在苏联工业化初期发挥了重要作用。20世纪20年代“专家治国论”在西方国家方兴未艾,与之呼应在苏联也掀起了一场名噪一时的“专家治国运动”。尽管这场运动最终演变为悲剧,但这并不能抹杀它的历史意义。
“专家治国论”①英文technocracy和俄文технократия均来自于希腊文techne(技术)和kratos(权力),也可译为技术统治论、技治主义、专家统治、技术治国等。专家治国主要是指由技术专家组成政府并行使管理社会的职能。最初兴起于美国,很快风靡世界。美国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凡勃伦(T.Veblen)被公认是“专家治国论”的奠基人。他提出的由工程师实行“革命变革”并进而对“工业系统”进行控制的思想成了专家治国论的理论基石。凡勃伦在其代表作《工程师与价格体系》(1921)一书中指出,与以单纯逐利为目的,代表着私人利益的资本家不同,工程师以提高“工业系统”的生产效率为目标,代表着全社会的利益。工程师掌管工业系统是技术发展的客观规律所决定的,因此,工程师治国是工业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凡勃伦主张发动和平的“工程师革命”,而不是布尔什维克式的暴力革命。革命之后的权力归“技术人员的苏维埃”(Soviet of Technician),“苏维埃”主要由“有资格被称为‘资源工程师’的技术人员、交通系统胜任的代言人,以及最终产品和服务分配的代言人”[2]等组成。从凡勃伦使用的术语上可以看出,“十月革命”对资本主义制度的颠覆及“苏维埃”的政权组织形式给西方的专家治国论者以极大的震撼和启发。
在美国,把“专家治国论”付诸实践并引发成一场运动的是斯科特(H.Scott)。当经济大萧条席卷北美的时候,专家治国运动开始赢得声望,地方专家治国组织纷纷成立。1932年在芝加哥成立了“全美技术大会”,1933年建立了“专家治国党”,之后又成立了一些全国性的组织,比如“大陆专家治国委员会”和“专家治国联合会”。按照斯科特的方案,应该把社会组织建成巨大的、覆盖北美大陆的社团系统——“技术中心综合体”,它将社会职能结构和生产职能结构融合于一体,由“大陆专家治国委员会”的专家层来领导[3]。由于其纲领和策略仅局限于上层人物和极端的性质,到20世纪30年代末美国的这场专家治国运动几近销声匿迹。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苏联的专家治国运动直接受到美国的影响,但美国历史学家格雷厄姆(L.Graham)认为“许多这样的事件在俄罗斯与苏联都有反应”[1]180。比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俄国就成立了负责生产与分配军火和战略物资的中央军事工业委员会(ЦВПК)①全称是 ЦентральныйВоенно-промышленныйКомитет,主席是古契科夫(А.И.Гучков),下辖235个地方军事工业委员会,主要任务就是协助政府部门保障陆海军的供给。在中央和地方委员会的组成人员中有企业家、银行家和政府官员,其中工程师占16.2%。,包括帕尔钦斯基在内的工程师首次被授予管理权。“十月革命”后,这个中央机构被保留下来成为苏联计划经济的基础,那些曾经为临时政府工作过的工程师转而为苏联政府工作并成为专家治国运动的骨干。
“专家治国论”的火种之所以能在20世纪20年代发展成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其根本原因在于苏联需要实现工业化与布尔什维克党缺乏生产和管理经验的矛盾。于是,那些旧政权培养的专家就成为新政权可资利用的人才资源。然而,当时的情况是极少数技术专家对布尔什维克持同情态度,大多数人更愿意选择只存在了几个月的临时政府,一些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甚至参加了反对苏维埃的罢工。然而,在列宁的正确领导和一系列宽松优惠政策的感召下,这场冲突很快烟消云散。苏联政府和那些资产阶级专家很快达成和解,接下来便是明确的、甚至迫切的合作意愿。帕尔钦斯基在致法国外长莫里斯·拉泽尔松的信中写道:“现在,当苏维埃政权明确地从破坏转到重建时,每一位俄罗斯的知识分子都肩负着为国服务的责任和义务,无需带着任何仇恨或者怀疑面对这个暴力政权。”[4]
与此同时,布尔什维克党的领袖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也是十分清醒的。列宁认为,苏维埃俄国刚刚开始向社会主义过渡,但是没有各种学术、技术和实际工作领域专家的指导,向社会主义过渡是不可能的。针对发生在乌拉尔和顿巴斯矿区工人打死工程师的恶性事件,列宁沉痛指出:“一切领导机关,无论是共产党、苏维埃政权还是工会,如果不能做到像爱护眼珠那样爱护一切勤恳工作、精通和热爱本行业务的专家(尽管他们在思想上同共产主义完全格格不入),那么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就不可能取得任何重大的成就”[5]。当然,列宁对待旧知识分子的态度和做法也引起了一些党员和群众的不解甚至不满,“无产阶级文化派”的代表人物普列特涅夫(В.Ф.Плетнев)就在《真理报》上发表长文《在意识形态战线上》,明确表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合作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可能,而让资产阶级专家享有管理权和高薪更是不能接受的[6]。对此,列宁针锋相对地指出:“那些虽然是资产阶级但是精通业务的‘科学家和技术专家’,要比狂妄自大的共产党员宝贵十倍”[7]。正是因为“新经济政策”时期宽松的政治环境和优厚的物质待遇,帕尔钦斯基、恩格迈尔等人才有条件在苏联发起一场专家治国运动。
帕尔钦斯基和恩格迈尔不仅奠定了苏联“专家治国论”的理论基础,而且亲自参加并领导了这场专家治国运动。他们是苏联技术哲学史上两颗熠熠生辉的恒星,为苏联技术哲学赢得了崇高的国际地位;他们又是两颗转瞬即逝的流星,滑过斯大林时期寒冷的夜空。直到今天,无论是在苏联还是在西方的文献中,都很少看到对他们的生平和成就的介绍。
彼得·约阿基莫维奇·帕尔钦斯基(П.И.Пальчинский,1875—1929)是20世纪初俄国最杰出的矿业工程师、经济学家、工业组织者和政治活动家。1900年毕业于圣彼得堡矿业学院,1905年因参与革命运动被捕并流放到伊尔库茨克,1907年越狱后流亡欧洲。大学期间帕尔钦斯基就迷恋克鲁泡特金(П.А.Кропоткин)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流亡期间更是与之交往甚密。1913年帕尔钦斯基获得特赦,归国前曾致信克氏:“鉴于我为自己确定的在俄国活动的纲领……,在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地方,我将参加一般地发展国家生产力和开展最广泛意义上的社会自发活动的工作”[8]。字里行间流露出参加国家建设和社会管理的急切心情。“一战”期间,他任中央军事工业委员会的副主席,大力发展战时经济。“二月革命”以后,他担任了临时政府贸易和工业部副部长、国防特别会议主席,成为懦弱无能的临时政府中最有魄力的成员。正如他自己所说:“二月革命之后所有防御工作都集中在我的手上。”[9]66“十月革命”爆发的日子里他是冬宫防守司令,随即被关进了彼得保罗要塞。然而,在列宁亲自过问下帕尔钦斯基很快就获得了自由。列宁还提议他作为最高经济委员会(ВСНХ)主席候选人,但最终未获通过。作为苏联计划委员会的高级顾问,他参与了国家电气化计划(ГОЭЛРО)的制定工作,还是第聂伯水电站的主要设计者之一。
帕尔钦斯基一生兴趣广泛、著述颇丰。从他的著作目录中可以看到他研究过各种问题:经济发展的一般问题、工业品价格的波动、煤炭输出、欧洲港口设备及运营、港口管理的经济问题、德国的安全技术、德英矿业的集中化、矿山经济学、苏联建材工业的恢复和发展、高等学校培养工程师的一般问题。此外就是关于地质和矿业本身的著作,如对单个区域和单个矿床的研究。他编写了适用于工程师的经济学教程,出版了《矿山经济学导论》。他撰写的四卷本的关于欧洲港口的书,被译成多国语言出版。1919年,帕尔钦斯基因在页岩的勘探和开采方面的贡献被授予“红旗”勋章,但他却拒绝了。1920年,他回到母校任教,主要讲授关于天然气和焦油的经济地质学课程。1924—1925年间,他主编了五卷本的《俄国欧洲部分的天然矿物建筑材料》。他创建了“表面与内核研究所”并担任所长,编辑出版了《表面与内核》杂志。
1918年,帕尔钦斯基当选俄国技术协会(РТО)主席,成为苏联专家治国运动的领袖。他坚信工程师群体是国家和民族技术天才的领头羊,因此,在恢复和建设俄国工业的过程中负有特殊使命。1921年,他在全俄冶金工程师代表会议上指出:“没有对公民责任以及随之而来的公民权利的意识就没有工程师;何时何地任何一个工程师都不应该说这些或那些社会问题与己无关。”他发出呼吁:“面对历史和孩子们俄国工程师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当国家灭亡,道德和物质的价值被消灭的时候,他们应该做些什么?您又将做些什么?”[10]工程师不仅负有职业责任,而且负有社会责任,应该在关键时刻为国服务,这不仅是帕尔钦斯基专家治国论的核心观点,也是旧技术专家与苏联当局合作的思想基础。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国民经济恢复和建设计划即国家电气化计划,当时有240多名著名科学家、工程师和实业家参与了该计划的制定和实施。
责任和权利是平等的,帕尔钦斯基一方面号召工程师为国服务,另一方面却为工程师社会地位的低下深感忧虑。他说:“从前的工程师是由社会指派的一个被动的角色,上级主管部门要求他解决指定给他的技术问题;现在工程师应该成为一个主动的经济与工业规划人,提出经济应该在什么地方和用什么方式发展。”[11]因此,积极倡导科学技术原理优先于社会政治原则,工程师不仅应该拥有较高的物质待遇,而且应该拥有更高的政治地位是专家治国论的另一核心观点。根据列宁的提议,1921年8月人民委员会通过了《关于提高我国工程技术知识水平和改善工程技术人员生活条件的措施》的决议,从法律和制度上保证了技术专家拥有较高的经济和社会地位。1926年12月,帕尔钦斯基在给人民委员会主席李可夫(А.И.Рыков)的信中写到:“在社会发展中科学技术是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更为重要的因素,我们应该认识到,本世纪是国际技术的时代而非国际共产主义时代,我们需要技术国际(Техинтерн)而非共产国际(Коминтерн)。”[12]面对如此“离经叛道”的主张,布尔什维克党一开始还是保持克制的态度,这并非出于感情和道德的原因,而是它别无选择。除了列宁和李可夫之外,当时党内对工程师抱有同情和赞许态度的还有布哈林(Н.И.Бухарин),他曾经主持过最高经济委员会下属的科学技术管理局(这是苏联专家治国运动的一个中心)的工作,对“未来属于管理工程师和工程师管理家”这一专家治国论调赞赏有加。
彼得·克里门契耶维奇·恩格迈尔(П.К.Энгельмейер,1855—1942)是俄国著名的机械工程师和第一位技术哲学家,他研究了技术结构与技术发展理论,分析了技术的社会价值与哲学意义。作为工程学传统的技术哲学家,他宣称 “技术就是对自然界性质的把握”,主张积极地干预、改造和征服自然界。这既是20世纪初作为普遍观点的技术主义在恩格迈尔思想中的反映,也是他为专家治国论所作的辩护。1917年3月5日,俄罗斯工程师联合会成立,一年后更名为全俄工程师协会,1926年又更名为全苏工程师协会(ВАИ)。1915年创刊的《工程师通报》是该协会的会刊。这样,以全苏工程师协会、俄国技术协会和莫斯科工学院综合技术协会为平台,在苏联形成一个研究技术的哲学、社会-文化学和一般理论问题的高潮。“恩格迈尔为专家治国运动网罗人才的一种手段是他在1927年帮助组织的一个研究技术的一般问题的团体”[13]8,这个团体是专家治国运动的又一中心。
在1927年5月5日召开的综合技术协会代表大会上,主席胡加科夫(П.К.Худяков)提议成立一个以恩格迈尔为首的“技术一般问题小组”,宣称“必须创立一个完整的新世界观,充分吸纳当代技术文化”,表现出明显的专家治国倾向。该“小组”是苏联的第一个非正式组织,它的宗旨是研究技术史和技术哲学的一般问题。主要包括:①研究一般的、部门的和地方的技术史;②分析技术与科学、艺术、经济、法律、伦理和“一般生活方式”的相互关系;③研究历史上杰出工程师的学术遗产和技术创造理论的形成过程;④研究如何完善技术教育制度。“小组”活动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围绕着上述问题每月召开两次学术研讨会。除了恩格迈尔以外,其他小组成员如高洛瓦诺夫(Н.К.Голованов)、多布罗沃尔斯基(В.В.Добровольский)、德列耶尔(Л.В.Дрейер)、尤罗夫斯基(И.Н.Юровский)等分别就技术史的学科地位、研究对象和方法,产业部门的发展,工程实践和技术发明,技术创造心理学,许可和专利,社会、文化、宗教-神秘主义视野中的技术,文学和艺术巨匠创作中的“технэ”和物质文化的动机等做了主题报告。二是小组成员参加有组织的实践活动。他们在《致技术和工业工作者》的公开信中呼吁:“技术史不是简单猎奇,而是一项严肃的事业。必须注意搜集那些保存在日常活动中的我国技术和工业历史痕迹的证据,必须小心保护苏联境内具有技术史特点的古迹和文物,比如具有技术历史价值的各种建筑物、桥梁,以及机器、工具等。”[14]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创办一本国家级的技术史杂志和建立一座技术史博物馆。在德国工程师联合会主席马特丘斯(К.Матчосс)和恩格迈尔的协调下,他们还在德国的Männer der Technik杂志上发表了介绍俄国工程师、发明家和能工巧匠的文章。
和帕尔钦斯基那种积极投身于苏联工业化,“高调”宣传工程师特殊作用的专家治国论不同,恩格迈尔的思想和行动显得极为“低调”甚至置身事外,正如他自己说的:“有关技术一般问题的这个团体,……克制不做任何宣传”[13]9。他们埋头书斋从事着技术哲学和技术史研究,每个人的心态好像回到了“白银时代”。这些整天谈论技术创造的宗教和神秘主义因素的“老爷工程师”与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时代显得格格不入。让学术上的鲜明个性适应政治上的整齐划一是不可能的,但斯大林也不允许有游离于党的意识形态之外的自由分子。1929年的一纸禁令让“技术一般问题小组”解散了,此后,恩格迈尔淡出了技术哲学视野。
正当帕尔钦斯基等准备为实现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宏伟蓝图大干一场时,“沙赫特案件”(Шахтинскоедело)给了这些旧技术专家当头一棒。1928年5月18日-7月15日,苏联最高法院专门审判庭对顿巴斯煤田沙赫特矿区的53名工程技术人员进行了公开审判。联邦司法部副人民委员克雷连柯(Н.В.Крыленко)在起诉书中指控这些人结成了一个破坏集团,与侨居国外的原煤矿矿主相互勾结,并接受白俄的“巴黎中心”指派的任务。主要罪行就是组织炸毁矿井,破坏安全技术设备,违反劳动法规,错误地回填新矿井等。尽管大多数被告完全否认或只承认了对他们的部分指控,但结果只有4人被宣告无罪,多数人被判处时间不等的监禁,11人被判处死刑(最终5人被处决,其余6人分别减刑)。事实真相是:当时在生产一线的确发生过工人损坏设备的事情,但这主要是由于无知和不会使用机器造成的,而发生矿井进水和瓦斯爆炸的主要原因是经营管理混乱和违反劳动纪律;至于个别工程师收到过某个叛逃到国外的原矿主的信则完全是私人行为。总之,通过检举揭发和刑讯逼供等手段强加于工程师头上的罪名完全是嫁祸于人,其目的只有一个:“转移广大劳动群众对鼓励追求工业化最高指标的党的领导人的不满”[15]。
这场审判带有明显的政治意图,联共(布)中央曾两次召开全会讨论“沙赫特案件”,而“沙赫特分子”在很长时间内也成为破坏分子的代名词。早在1928年4月,也就是审理“沙赫特案件”一个月前的中央全会上,斯大林就已经为该案定性:“沙赫特案件是一部分以前掌管煤炭工业的资产阶级专家所制造的反革命经济事件”[16]。这些一贯仇视苏维埃政权的资产阶级专家之所以能够“得逞”,除了来自国际资本的支持外,还与党对这些专家的过分依赖与宽容有关。1929年4月,斯大林在中央全会上对该案进行了总结:“决不能认为所谓沙赫特案件是偶然的。现在我们的一切工业部门中都有‘沙赫特分子’。其中很多人已经落网,但是还远没有捕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暗害活动是抵抗发展中的社会主义的最危险的形式之一。”[17]如果说一年之前,斯大林还只是想让那些独掌大权的“技术厂长”们靠边站的话,现在他更希望这些“替罪羊”们遭到关押、流放甚至处决,苏联的专家治国运动遭到重创。
为了将工业部门的“沙赫特分子”一网打尽,当局又炮制出一个更大的冤案——“工业党事件”。1930年11月25日-12月7日,特别法庭对以拉姆津(Л.К.Рамзин)、卡林尼科夫(И.А.Калинников)和 恰 尔 诺 夫 斯 基 (Н.Ф.Чарновский)为首的八名技术专家进行了公开审判。克雷连柯指控这些人是20年代末成立的秘密组织“工业党”(Промпартия)的领导成员,组织破坏、怠工和间谍活动,以及帮助西方势力、境外侨民旨在推翻苏联政府的武装干涉活动。据称,工业党党员总共有2 000余人,大多数是专业水平很高的技术专家,比如拉姆津就是莫斯科热工学研究所所长、著名的锅炉制造专家。和“沙赫特案件”多数被告否认对自己的指控不同,已成惊弓之鸟的八位专家为了苟活全部屈打成招,承认自己从事间谍破坏活动,勾结侨民组织工商党,勾结外国大使馆甚至勾结法国政府总理雷蒙·彭加勒。作为“回报”,当局把本该判处枪决的八名被告改为长期监禁。需要指出的是,“工业党事件”发生在首都而不是偏远的沙赫特矿区,被告是各个领域的技术权威或国家经济管理部门的要员,而不是普通的工程师。比如,恰尔诺夫斯基就是专家治国运动的中心——科学技术管理局的顾问,而担任过莫斯科高等技术学校校长、《工程师通报》主编的卡林尼科夫则是“专家治国运动”的另一中心——“技术一般问题小组”的创始人之一。斯大林在总结这一事件时指出:“技术专家治国论在我们苏联,曾经在所谓的‘工业党’的老工程专家集团中间流行过……,工业党用蛊惑手段引诱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进行破坏活动,现代技术专家治国论的思想也以同样的方式(试图这样做)。”[18]“工业党事件”彻底终结了苏联的专家治国运动。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选择了苟且偷生,帕尔钦斯基就选择了直面死亡。1928年4月21日因被指控是反苏的“工程中心”的幕后策划者,帕尔钦斯基被国家政治保安总局第四次投入监狱。1929年5月22日,在经历了一年多的折磨之后帕尔钦斯基被秘密处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屈服,没有在任何无端指控和诬告的文件上签名。生前他还是有很多机会移民国外的,但最终选择了留下。“我的位置就在这里。我们应该保护和巩固我国的经济和文化遗产,这是每一个还没有被布尔什维克逮捕和处决的知识分子的责任。坦率地说,现在我们应该竭尽全力帮助他们重建国家,只要他们决定结束破坏并转向积极的建设。”[9]168这是一个满怀热情而又“迂腐透顶”的旧知识分子的临终遗言,也是一位俄国伟大工程师苦难而又光荣的命运写照。《古拉格群岛》的作者索尔仁尼琴用“强大、执拗和孤傲”评价他,格雷厄姆认为他是“提出工业化另一种远见和工程专业人员作用最直言不讳的工程师”,但这些在斯大林眼中就是不自量力和居心叵测。
苏联“专家治国运动”的合理性在于试图按照技术内在发展规律实现国家工业化,局限性在于混淆了技术管理和社会管理的功能。脱离实际和大搞“精英政治”是其失败的内因,而外因是苏联当局对待旧技术专家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们的经验和才能是国家建设所需要的,但在政治上是不可靠的。当他们专心致志地从事党指派的技术工作时,是可以利用甚至委以重任的;但当他们对党的工业化方针和计划提出不同意见甚至要求更大自主权时,就成了工业化的“绊脚石”甚至苏维埃的敌人。1934年7月,斯大林在接见英国作家H.威尔斯时一语道破:“工程师、生产组织者并不是按照自己的愿望,而是按照别人的命令、按照主人的利益所要求的去做工作的。……不应该认为技术知识分子能起独立的历史作用。”[19]这不仅意味着专家治国论在苏联社会存在的任何可能性都破灭了,而且在此后几十年里,苏联的工程师只能埋头业务而不问政治,至于帕尔钦斯基认为工程师应该关心的经济和社会问题只能是党的最高领导人才有资格考虑的。然而,一个没有了反对声音的社会必将陷入岌岌可危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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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