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玲
【内容摘要】宗白华的美学思想是在中西方文化思想的综合影响下确立的,而在中国文化思想中,佛家思想对宗白华的影响尤其深刻。宗白华的小诗就是其渗透着佛禅精神的审美创造。在今天所能见到的宗白华最早的诗作《赠一青年僧人》中,宗白华多处化用了佛教典故、术语等,展现出少年宗白华带有鲜明佛学色彩的人生体验,也展示了其美学思想中的佛禅精神。
【关键词】宗白华 小诗 佛禅精神 生命体验
一般人谈及宗白华的诗,总是忘不了他的《流云》,这是宗白华唯一的诗集,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小诗一派的殿军之作,具有重要的地位。1945年,毛泽东、周恩来在重庆召开座谈会,会见少年中国学会在重庆的会员时,毛泽东就曾经拍着宗白华的肩膀问他:“你现在《流云》小诗还写不写?”①可见,其《流云》小诗在当时影响之大。其实,宗白华的律诗也同样写得非常出色。翻开《宗白华全集》第一卷,第一篇文字就是《律诗四首》,其写作的时间是1914年的1月至2月间,是宗白华当年游浙江上虞东山寺时所作,当年宗白华仅仅17岁,这是现今能见到的宗白华最早的文字。后来,宗白华认为写作旧体诗影响了自己情绪的表达,使自己显得老气横秋,便改写新体诗,并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但在这仅有的四首格律小诗中,仍然能看到宗白华过人的才气和与众不同的精神境界,尤其是最后一首《赠一青年僧人》,其中所渗透的佛禅精神,可以成为今天的研究者认识宗白华人生之初的美学思考的有效佐证。
一、宗白华小诗的佛禅精神的发现
宗白华的《律诗四首》由宗白华的好友汪辟疆刊于1944年8月重庆出版的《中国文学》第1卷第3期上,1947年被收入到他的诗集《流云小诗》中。汪辟疆刊发此诗时,在诗后题记中说:“白华以《流云》蜚声艺坛,世多知之。然其律诗之工,世人不能尽知也。”他还欣然和诗云:“笔砚从今定可烧,登台作赋枉君苗。扁舟载梦来青嶂,好句摩云动碧霄。独契灵源归妙谛,细参回味累终朝。何时换骨寒灯下,待向丹元问郁寥。”②汪辟疆所和之诗乃宗白华《律诗四首》中的最后一首《赠一青年僧人》,该诗云:
“师是丹霞佛可烧,我从火宅识灵苗。
濠梁始信鱼知水,松岭今看鹤在宵。
汩汩寒潮注江海,微微尘梦续昏朝。
云霾月黑三千界,天谴斯人慰寂寥。” ③
汪辟疆所赞叹的,不仅仅是宗白华的“好句摩云”,更是宗白华的“独契灵源归妙谛”。“灵源”本是从道家语“灵根”衍化而来,汉扬雄撰《太玄经》中有“美厥灵根”之语,注云:“灵根,道德也。”唐代石头希迁禅师五言诗《参同契》中,衍化为“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用以指理、心,即本体,也就是“法性”,被视为光明皎洁、无所不在的万法之源。所谓“妙谛”,本意为精妙之真谛,后来成为佛家常用语,用以指代佛法所说的真理。汪辟疆在此借用这两个特色鲜明的词语,明确指出了宗白华此诗与佛法的独到契合,的确是一语中的。
汪辟疆是宗白华小诗佛禅精神的第一个发现者,这一发现是极具学术价值的,其对今天理解领会宗白华美学思想与佛学的渊源关系,具有重要的引導意义。可惜的是,后来的研究者对此多视而不见,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对宗白华美学思想的深入理解。
二、宗白华小诗的佛禅精神探析
《赠一青年僧人》是宗白华的律诗四首中佛学色彩最为鲜明的一首。诗的起始句化用了佛教禅宗的一个著名的公案——丹霞烧佛,借以表达宗白华对青年僧人的赞许。
丹霞禅师本是唐代的一位禅门高僧,法号天然,以曾驻锡南阳丹霞山得名。据说唐宪宗元和年间,丹霞禅师来到洛阳龙门慧林寺。正值冬天天气寒冷,禅师想烤火取暖,可是院内别无他物,禅师便把殿里的木佛像拿来烧了。院主一见大惊:“这是佛像,你怎么敢烧呢?”禅师不慌不忙地说:“我在烧取舍利子。”院主没好气地说:“木佛哪有舍利子?”禅师道:“既然没有舍利,那就再弄两尊来烧!”④在禅宗的历史上,一些悟道的禅师往往有惊世骇俗的特异行为,超出一般的逻辑思维,其目的在于借此棒喝世俗成见。丹霞禅师的行为提示人们,在一个悟道者心中,佛像只是个象征,是让懵懂的芸芸众生有个具体的认知实物。若只执著于象征的事物,却忽略了其内在深意,这就成了一种执著,便永远无法体会到佛法所带给我们的感悟。历代禅门公案所最常揭示的道理,也就是要人破除迷惑,见到真正的佛性。
诗中宗白华还引用了《庄子·秋水》中濠梁观鱼的典故。这一典故言庄子与惠子于濠水桥梁之上观赏游鱼,二人辩论是否能够得知水中鱼儿的自在逍遥的快乐,以表现寄身物外、纵情山水、悠然自得的逍遥境界。后来禅宗多化用此典故,如《坛经·》中有云:“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宋代释道原的《景德传灯录》、明代鹿善继的《答范景龙书》等,也都引用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之句。其意在说明禅修者所得高妙之境界,无可言说,只能以心体悟,他人更无法解知。
宗白华不留痕迹地化用禅宗公案、典故入诗,虽是意在赞扬“青年僧人”修为境界之高,实际上也说明了其本人对禅悟境界的理解和体悟。关于这一点,今天的我们虽然无法解知,但从其律诗四首中的前两首《游东山寺二首》的序言中,其本人对此境界的体悟,似乎可以隐见端倪。该序言曰:“民国三年正月,往游浙江上虞西南四十五里之东山……余宿山下僧舍,老僧沽酒市鱼,偕余共酌。”⑤试想,一个年仅17岁的少年,能与山寺老僧月下共酌,促膝长谈,若非与佛相通、与禅相应,如何能有如此的心灵默契!
小诗中还引用了两个重要的佛学术语“火宅”和“三千界”。
“火宅”一词出自佛教重要经典《法华经·譬喻品》:“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经文中还讲了一个“火宅喻”的故事:一富豪有一大宅,年久失修,一天突然大火烧起,但是孩子们正在大宅内玩乐嬉戏,眼看被大火所烧,但是无论长者怎样劝导,孩子们都沉湎于玩乐嬉戏,就是不肯离开。于是长者想出一个办法,对孩子们说:“门外有羊车、鹿车和牛车,任你们游戏,快出去拿吧。”听到长者的话后,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向外冲出火宅,终于脱离了危险。“火宅喻”是佛教著名的“四大譬喻”之一,旨在阐明众生十分可怜,如那些贪玩的孩子一样,流连尘世,身处苦海之中却执迷不悟。
“三千界”一词全称是“三千大千世界”,在佛教经典中随处可见。佛教以一个日月围绕照耀下的时空为一个世界,积一千个世界为一“小千世界”,积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积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因其是三个千连乘的结果,故称“三千大千世界”。佛教認为,从横向上看,宇宙中有无量无边个三千大千世界构成无限的空间,有无量无边的众生生活于其间。与“三千界”相关的另一术语是“三界”。佛教把众生所居之世界由下至上纵向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欲界是深受食欲、淫欲、睡眠欲等多种欲望支配和煎熬的有情众生所居之世界,我们人类就居于其中;色界是远离欲界种种欲望,也不附着秽恶的物质,但还具有清净细微的色质的有情众生所居之世界;无色界是既无欲望,又无形体的有情众生所居之天界,是一种超物质的精神世界。佛教认为,此三界虽有高下、优劣之分,但都属迷界,众生于其中生死流转,倍受轮回之苦的煎熬。正因如此,《法华经》中才有“三界火宅”的说法和譬喻,以概括佛教对宇宙人生的基本看法。
宗白华引用这两个重要的佛学术语入诗,表明了他对佛教宇宙观和人生观的理解和认同。关于这一点,宗白华在其后来的文章中也曾以不同的方式进行过言说。如《说人生观》一文的开篇就说道:“世俗众生,昏蒙愚暗,心为形役,识为情牵,茫昧以生,朦胧以死,不审生之所从来,死之所自往”,在其后文中,还有“众生迷妄,尤未解此,贪嗔痴迷,造业受苦”的说法。⑥总之,佛教关于人生之苦的价值判断,也是那时的宗白华最深切的生命体验。
三、宗白华小诗的佛禅精神的现实基础
宗白华写作此诗时,正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家境良好,衣食无忧,其本人受到良好的教育,且此时正在与表妹恋爱之中,为什么会有如此沉重而悲观的生命体验呢?
如果从个人内在的心理特质来看,这与宗白华先天的人格禀赋有关。宗白华本人最突出的性格特征是内向、敏感,长于体悟。这种内倾型的性格特征极易导致人多愁善感,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痛苦情绪。宗白华在给好友张闻天的一封信中,就曾经说过自己是一个经历过极大痛苦的人:“你说我是一个很快乐的人。我完全承认。你说一个人要经历过一度深刻的悲哀,再在悲哀中找出一线光明来。这话就是见道之语……不过你要知道受一次的悲哀痛苦,一方面故可以得到进步,他方面也可以堕落。因为对于世界人生的苦闷罪恶,深知了一层,就会把天真赤子之心失去了一层。能同时深知世界之罪恶痛苦,又不失其天真赤子之心,这就是圣人、佛了。”⑧宗白华的一位学生也曾经回忆说:“我觉得,宗老师的灵魂深处,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很深沉的,怀着一种莫名的悲哀。”⑨可以说,宗白华的先天禀赋中深藏着的这种敏感的素质,使其非常易于产生莫名的悲观的情绪,因而能够与佛教人生观思想产生天然的共鸣。
但更重要的,应该是与当时的社会文化思潮有关。宗白华所处的那个时代,正是中华民族苦难深重的时代,国势陵夷,内外交困,文化断裂,思想混乱,饥荒遍野,民不聊生。这样的社会现实导致中国许多有进步意识的知识分子痛心疾首,慷慨悲歌,欲拯救民族于危亡,拯救民众于水火。这与佛教的拯救精神不谋而合,正是这样一种社会现实导致了20世纪初佛学的复兴,形成一股强大的社会思潮。于是,他们往往借对人生之苦的慨叹表达一种鲜明的社会批判精神,借对佛学思想的阐扬表达一种强烈的民族救亡意识,少年宗白华自然也深受这一社会思潮的影响。于是,可以从中得到两方面启示,一方面使我们认识到,宗白华所体验到的人生之痛苦,并不是个人小己之人生痛苦,而是其亲历社会现实所产生的时代的痛苦、民族的痛苦、文化的痛苦;另一方面也使我们理解了为什么在20世纪初,在西方现代文化思潮涌入,科学、民主精神昌明的时代,宗白华的小诗中还在高扬佛禅精神。
本文虽然研究的是宗白华的一首小诗,其价值绝不仅仅在这首小诗上。宗白华作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先驱者,其美学思想深受中国和西方文化思想的综合影响。而就中国文化思想影响方面而言,李泽厚在为1981年出版的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所做的序言中曾经有这样一段概括:“中国美学的精英和灵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精神、以对待人生的审美态度为特色的庄子哲学,以及并不否弃生命的中国佛学——禅宗,加上屈骚传统,我以为,这就是中国美学的精英和灵魂。宗先生以诗人的锐敏,以近代人的感受,直观式地牢牢把握和强调了这个灵魂 (特别是其中的前三者)。”这基本反映了宗白华美学思想的中国面貌。但深入研究可以发现,在儒、道、佛三者中,佛家思想对宗白华的影响是最深刻的。宗白华的美学实践中,始终贯穿着一条鲜明的佛学线索:其以佛学为参照接受和阐释康德、叔本华等西方哲学思想,以佛学为依据确立自己的人生哲学思想、构建自己的美学学说,以佛家的超然态度实践自己的审美人生。因此,这首小诗作为宗白华的审美创造,可以视为宗白华美学思想的佛禅精神的最初代表。
(基金项目:本文为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宗白华美学思想的禅学精神研究”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2D020)
注释:
①邹士方.绿色的岁月[M].北京:春秋出版社,1989:265.
②③⑤⑥宗白华.宗白华全集(一)[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1;17;24.
④普济.五灯会元(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4:262.
⑦张闻天.张闻天早期文集:1919.7—1925.6[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84.
⑧邹士方.宗白华评传[M].香港:香港新闻出版社,1989:140.
作者单位: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高薪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