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意
1975年生于南京,漂移长大,做过译员和管理,走过东方和西方,2000年起开始写作、文学翻译,至今出版小说八本、译作十五本。现居南京。
宁海路是一条幽长的林荫道,民国时代的一幢幢小楼,藏在树阴拐弯抹角的深处,即使白天最热闹的钟点,也没有多少走动的身影,只隔一条街的城市中心的车水马龙,到了这里就全无声息,树阴小楼间,动动静静川流不息的,似乎夏天只留下了声嘶力竭的蝉,冬天只有大作的狂风。
车停了,灰头土脸的司机叔叔点了根烟,跳下驾驶室,车身一震,后头的门开了。外公推推我,指着车窗外,手呼啦地快速转一圈,“……看,外公以前就住在这里……咱们回来了啊。”
我睡了一路,半梦半醒地跟着外公下了车,仰望眼前突然出现的水泥筒子,肥肥胖胖的,像之前学校街口卖烧饼的大叔,总叉腰横在炉子前头,赘肉把人分成一截又一截的,那块位于半腰的白色路牌,也像大叔勒在腰间肥肉上的白毛巾。白底黑漆的几个字,宁海路15号。
宁海路15号,这幢盖成不久的楼,灰不溜秋的,难看极了,它从一街色彩、款式都额外缤纷的小洋楼之间,硬生生地长了出来,要是人舒舒服服地一路走过来,习惯了那些洋楼,猛然看到这楼,都会惊一下,感觉如同被莫名地打断,尴尬地顿住。
司机叔叔抽完了烟,开始把捆得乱七八糟的箱子往车下卸,呼吸声重重的,白汽顺着声音,从被围巾挡住的嘴角飘了出来。外公说,这楼里的三个单元,九户人家,全都和我们家差不多,落实政策回城的退休老头啦。他一声长叹。我拉开楼道门,光线立刻黯然了,一股浮灰隐隐约约飞到了胸口,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往上看,头顶两圈狭窄的扶手缝儿,楼道里冷清清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的外公是英雄。所有人都这样说。可是,我认识的外公,脸上的皮肤松弛,胳膊上斑斑点点,两条腿细得跟竹竿似的,见了人一笑,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线,身上唯有的气势就是脚步急快,大家因而总夸奖他老当益壮,精力充沛——但眯眯眼的外公,实在不像人们嘴里的外公,那个深明大义,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一路率领部队,从山东打到上海的汉子。
外公下放盐城十二年,我和表妹们都出生在盐城。干休所的男孩子们都嫉妒我们的英雄外公,其实,外公不怎么讲话,连对陌生孩子的笑容,对家里的孩子也省掉了。我们唯感幸运的是,逢年过年,大人推我过去说外公新年好,英雄会递给我一个红纸包,塞满了糖的。
大人们滔滔不绝的议论,以及不苟言笑的外公,成就了我的奇异想象。在我的想象中,外公是有超级魔力的黑山老妖,夜里关上卧室的门,就飞回了遥远的山洞,黑山老妖有许多许多的秘密,一无所知的大人们都是傻瓜,只会颂扬他的传说,而我,必将成为破解奥妙的人。
在南京的第一夜,我没睡着,爬起来隔着虚掩的屋门,看见躺在小行军床上的外公。外公睡着了,没有床单,也没有毯子,光板床上,他脸朝自己的怀里弯着,所剩无几的灰发微微起伏,外套肮脏,身体佝偻,跟外头的冬天差不多的枯瘦、狼狈。
他居然在屋里,还睡着了,我有种模模糊糊的失望,睡着之后,做了个疲惫的梦。梦到宁海路15号的楼不见了,只留下个深深的大坑,我在坑底奋力地刨土,土块纷纷从头顶掉落,越滚越大,轰隆隆地往身上扑下来。这时候,外公从坑顶俯下脸来,冲着我喊,“不干了,咱回家……”
新生活就是从这个梦开始的。那些家具,打包花了好几天,拆开来才发现其实没多少东西,除了自行车,就几件柜子、小床。纵然如此,还是东摸西摸地忙了一整天。我绕着屋子跑,告诉外公厨房是和楼上合用的,阳台是个五角形,小卧室很黑,从整座楼到自己家的屋子,到处都是空荡荡的,一点也不热闹。
很快就热闹了。合用的厨房里,楼上那家的阿姨总是在忙碌。阿姨五十岁左右,略微发了胖,圆圆的脸,双颊潮红,穿件红黑格子的外套,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因为脚跛,在狭窄的厨房间每一个转身,都像巨浪打来的一个颠簸。外公每每挤进去煮面条,阿姨挂着红彤彤的笑容,辗转起伏得更加频繁了,“……你们家这么喜欢吃面条啊。”“你们家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生活到底不方便,女儿什么时候回来啊……啊呀,水开了,哎,这样不行啊,我帮你……”
楼下的退休局长的孙子小我两岁,小名叫扑扑。这个扑扑长了张尖尖脸,白白的,眼睛小小的,胳膊长,腿长,个头快和我差不多高了。经常午后、傍晚,他家爷爷就带着他,在楼下搁把藤椅,和路过的人闲聊。天天路过的外公和退休局长成了朋友,“小小李,来,让我看看你和老李像不像?”那小子缩在他爷爷的身后,愣愣地盯着外公看,一点反应都没有。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从我们这个楼道,蔓延至隔壁楼道,乃至其他楼里的老头老太们渐渐在我们楼道口的花坛边汇流了。他们看起来长得差不多,穿着藏青或者深灰色的外衣,一脸老成持重的表情,捧着茶杯乐呵都不会张大嘴笑。我偶尔也混在他们当中听听,听他们讲的仿佛都是很大的事儿,听不明白,就很少去了。
而那个扑扑,始终一言不发地待在他爷爷脚旁边,怔怔的样子,不知道在寻摸什么,外公仍旧逗他,“小小李,来,让我看看你和老李像不像?”他也不再躲了,只是露出尴尬的笑来,任外公扳过他的脑袋左看右看,“……这头顶的涡涡,还是很像的嘛……”
这时候,身处异地的陌生感已经渐渐消退,新生活开始有点起色了,我们添了份钱,不用和阿姨抢厨房了,阿姨买菜、做饭添我们家一份,等于替两家人做了。有了阿姨之后,外公就不再狼狈不堪地早早起床做饭,只需要坐在客厅里翻报纸,“问阿姨去……”
外公坐在客厅里的身影由厚变薄,背心配短裤的天气来了。收垃圾的老头子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一天没来,两天没看到,第三天同样不见影子。而阳光越发燥热了,即便到了夜里,风还是缓不过气来抬起身体四处走走,于是,蒸了一天的热气躺在地上,怎么也散不干净。
楼里倒垃圾都是从厨房倒的,锅台的水池边有个方形的盖子,生铁做的,又粗又厚,掀开盖子,哗一声,垃圾就顺着粗大的管道轰隆隆地滚下楼去,直接滚到了楼外的垃圾箱里。因此,垃圾的来路堵住了管道,去路漫出了垃圾箱,越积越没了边际,从里到外都烂了,绿头苍蝇嗡嗡嗡嗡地,楼里楼外、上上下下飞舞。到了第三天,腐烂的味道就顺着管道回到了楼里,穿过铁皮盖,飘过厨房,往各家的卧室、客厅散去。endprint
楼下的人流开始议论、猜测、抱怨,没一会儿,气味的缘故,早早就散了。到了下午,阿姨从菜场带回了消息,“收垃圾的大爷心脏病没了,最近没人来收了。”听到这个噩耗,外公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顶旧草帽,穿着开口的大背心出了门,没一会儿,推着叮叮当当的垃圾车从大门进来,楼前楼后开始收拾。
“啊呀,老有所为啊……”邻居纷纷探出头来,惊奇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干脆大呼小叫,哗啦啦地围过去。我趴在阳台上看,黑乎乎的垃圾车后头,外公皱巴巴的脸在草帽下头若隐若现,白色的大背心摇摇荡荡,盖住了纤细的腿。我趿上凉鞋就想下楼,路过厨房,看见阿姨蹲在水池边,腿和肚子折成了几道滚圆的线,正气喘吁吁地奋力洗刷那个铁盖子,“洗完了封上,以后得下楼倒垃圾了啊……”
楼下热闹成了团,四五个小孩子围着外公打转儿。外公一弯腰,他们赶紧往地下看,外公抬起身体,他们就开始奔跑,外公去铲垃圾,他们就用脚把垃圾往铲子上拨拉,外公推车,他们就前前后后地跟着,从铲垃圾到倒垃圾,来回两趟还没腻,玩得欢欢实实的。
扑扑愣头愣脑地跟在他爷爷身后踱过来了,外公背朝他们,还在铲垃圾,他爷爷停下脚步,犹豫地招呼说,“……咦,刘局,怎么您来打扫了?”外公站直了身体,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看见扑扑冲了过去,迅雷不及掩耳,双手一抬,就扒掉了外公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嘴里还嚷嚷着,“刘爷爷,你和小小刘像不像?”
外公裤头脱落,怔在原地的场景,听阿姨说,她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外公灰头土脸地一上楼,阿姨的茶已经端了出来,“哎,累了吧,喝口凉茶。”外公刚才涨得通红的脸,此时血色消退了大半,灰溜溜的,“哦……”心不在焉地接过茶水,进了自己房间,半晌没出来。
打这以后的辰光,阿姨总是下楼来,每隔个一两天,就来我们家左看右看,“哎,啧啧,家里没个女人真是不行……我给你们打扫打扫吧……”
头一回,外公还想拦住她,“念念你过来扫……”说着就想抢拖把,阿姨尽管身段些许蹒跚,动作仍然敏捷,几个闪动,就扎进了厕所,门一掩,哗哗的水声就响起来了。外公被挡在门外,看看门,再看看我,拿起了抹布。而到了第二天的正午,每个窗台上都搁了个低低的红色花盆,叶子的绿油腻腻的,阿姨说,“茉莉花一开啊,屋里喷香,人的心情好……”
外公的心情果然好起来了,虽然好些天不肯下楼,生怕楼上、楼下的老干部们看着他难堪。他不出门,倒霉的是我,走到巷口,冷不妨身后钻出个男孩子伸手拽我的裤子,“……小小刘,让我看看,你和刘爷爷像不像?”裤子是没扯下来,我死命提着腰带往家狂奔,一群孩子的脸从这个路弯、那个拐口探出来,嘻嘻哈哈,不怀好意地跌足大笑。
我想跟外公诉苦,却找不到合适的时候,不管是吃饭,做作业,还是睡觉前,怎么看都觉着他脸色严峻,难以开口。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色花骨朵从零星一两朵,渐渐地越长越多,外公不言不语,从未像阿姨那样感叹过它的漂亮或者香味,倒是每天清晨起来都记得要浇水,喃喃自语,“……真麻烦啊。”我的小小耻辱,始终没机会告诉他。
到了1983年的春节,爸爸、妈妈、姨妈、姨夫和表妹们都来了,外公给孩子们每人准备了一个红包,这回却没递给我们,递给了爸爸妈妈,“这里头是外公给你们存的钱,暂时由你们的爸爸妈妈保管……”表妹一听,哇地就哭出了声,“外公,我不要他们保管!”正是乱七八糟的热闹时候,外公说起了阿姨,“阿姨手脚勤快,帮了大忙啊……她也是一个人……”
表妹还在哭泣,死死握着红包不肯松手,大人们没再哄她,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下来。我瞅着这一桌大人们的脸,不知道谁会打破沉默,只见外公的表情先是凝固接着立马就黑了,“你们能照顾我到死啊!?”爸爸呵呵呵呵干笑,声音像是踩在石头小路上,疙疙瘩瘩,含糊其辞,“……这事儿嘛……您做主。”他的话音未落,其他人落落寡欢的神气,就和昏黄的客厅灯光一样,绰绰约约的,僵在了半空中。
1990年的春天,我从技校毕业一年半了,从服装厂到镀锌厂,打了一连串的小工,踩缝纫机、踩三轮车,赚了些零花钱,就没再找工作,在家准备自学考试。一天晚饭,爸爸说,今天老太……阿姨打电话来说,外公摔断了肋骨,外公有一百九十斤呢,她背不动……说着,爸爸妈妈都望住我,念念,要么你去照顾外公吧。
为了出门去医院方便,少走扇门,外公搬到了客厅,原来的藤椅搬走了,屋子的中央,青纱帐从吊灯的残枝上垂下来,铺开,把外公整个人包裹在里头。明暗不定的光线下,看见外公白花花的脑壳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褐斑,残存的几根眉毛几乎和眼睛粘在了一起,沉沉欲坠的皮肤拖曳到了下巴,本来硬朗的脸形,被这垂挂的皮肉扯得不成了形状。
我的房间早就没了,小床小桌都还在,不过,如今放的都是阿姨收集的旧鞋子,底下的是用箱子、盒子装好了的,上头的是还没收拾过的,脱了底的皮鞋,裂了口的布鞋,蒙着的灰还没来得及擦拭,房间里一股干燥的灰尘味道。阿姨把鞋子全扔到地上,给我铺了床,“凑合睡吧,实在没时间收拾了……”
是没什么时间。外公的吃喝拉撒都成了问题。晚饭后,洗完碗,替外公洗完了澡,我们三个人一起看电视。外公蜷缩在床上,将青纱帐拉出一条缝来往外看,阿姨坐在床上,一眼看着外公,一眼瞅着电视,手里还捏着张卫生纸,准备替他擦拭口水。我坐在床前的长条板凳上,无精打采地听着电视剧里头的人物嚷嚷,想着实在太累了,是不是该回房间睡觉了。
这时候外公发出了咳咳咳的用力喘息声,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仿佛受了惊,“电视柜上头是什么人?”
阿姨和我看着电视柜,那儿也就是衣柜斜垂下来的阴影,被屋里的灯光挤在两个柜子之间的角落里,看上去甚至连人影都不像,只是一片斜斜的几何形状。“没有人啊。”我回答说。
“就是人啊,两个人,站在那儿,要走过来,你们看……他们在走啊。”
阿姨一把拽下了青纱帐,想要遮蔽外公的视线,“哎呀,谁都没有,你眼睛花啦,休息一会儿吧。”endprint
可是外公不理会她这套,手晃来晃去地,硬从里面钻出两根手指来,“……就是那儿,你们看,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在走过来呢……”
这来来回回的,折腾到九点半,外公才平静些了。我回到房间里,把鞋子都踢到一边去,刚刚躺下,就听到外公呼哧呼哧地叫我的名字。
我撑住外公薄如纸的皮肉,扶着他残余的骨架往厕所去时,他沉重的呼吸就凑在我的耳根,热乎乎的,呼吸的动静,仿佛不堪重负似的,拉得辽远又漫长——还有夜光下那垂暮的、稀稀拉拉的眉眼,让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
回到房间又睡不着了,我拉开了窗户,意外地发现,从我的窗口望出去,居然正对的是看守所的大门。尖锐的黄色灯光从门顶射下来,铺得门前那片空荡荡的地面一片惨黄,两个士兵面对面地站着,纹丝不动,半身都沉没在岗亭的黑暗之中。我躺回床上,一心听着外公会不会在外头摇铃,半晌才有了睡意,而梦做得参差不齐的,老听见有嚎叫声从看守所翻墙而过,或激厉,或惊厥。
白天也并不好过些,屋里却永远寂静、阴凉,赤脚踩在木头地板上,一阵一阵潮湿往身体里渗,无论在外头如何敞亮,光线进了屋子,都是蹑手蹑脚的,失掉了光彩。茉莉花已经长得硕大了,纹丝不动拉开沉默的叶子,挡掉了半扇窗。窗户外头晾晒的大背心,后背总是洇出一摊霉点,被外公的汗水焐的,再也洗不干净的斑斑点点。薄薄的木头门后头,渐渐不在的外公,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少,越发的低哑了。
偶尔,外公也能坐起来,支在窗台上,撑着身体往外看,目光茫茫然然地从树枝枝蔓蔓的缝洞里穿过去,往大门口望去,仿佛在等什么人。
不过,除了家里的大人、小孩,从来没见有谁来过。那楼里楼外的热心大妈们,穿过楼房时,如同疾速飞翔的鸟儿,啪啪啪几声就消失不见了。这套曾经噼里啪啦奔跑的房子,如今只留下了一片空荡荡的死寂,有时,我会特意弄出动静来——用力地洗脸、大声地咳嗽、招猫逗狗敲敲玻璃窗,上完厕所也多冲两把水。
外公没病,只是摔断了肋骨,人又老了,皮肉骨头就渐渐分解开来的样子,一点点颓败了。大部分时候,他还是精神的,头脑也还算清楚。虽然这种清楚的理智,并不妨碍某个瞬间,整个人像从我们身边走开了,我们讲什么都听不到,思维兀自滚动,“你们看,那两人还在呢,高的在跟矮的说话,哎呀,他们走过来了”……这种垂死而又未死、蹊跷的幻觉气息,让我一踩进家门,心脏就不自觉地一缩。眼面前这个现实的生物世界,像把锋利的针,在我赤热的梦里,扎了又扎,心气刚刚热乎起来,瞬间也就哧溜哧溜地漏了。
去照顾外公之前,我认识了几个夫子庙做服装的哥们儿,有个叫秦刚的,专门卖打包的外国二手衣服,还挺有眼光的,他挂出来的衣服,款式颜色都有型。我跟外公讲,我想出去走走。外公同意了,我就骑上自行车,直往夫子庙奔。秦刚的衣服不在摊点卖,就搁在自家房子里,屋里堆得全是包裹,人缩在一边拆包整理,烫过了就挂在院子里、客厅里等熟客。我一边挑一边告诉秦刚,外公恐怕不行了。他陪我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说这事儿过了咱一起去深圳吧,咱哥儿俩一起做生意。我说看吧,不一定走得开。他又叹了口气。
我挑了一件淡黄色的衬衫,一件墨绿色的西装外套,还有一条牛仔裤,塞进黑色塑料袋就回了家,为了活跃气氛,我特意站到外公的床前,一件件地抖给他看。当然不能告诉他这都是洋大人的旧衣服,我说是新的,外国货,料子好,做工好,式样也好。外公眨巴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听着,斜着眼睛打量我手里的衣服,鼻子里喷出来一股长长的、鄙夷的气流。
索然无味,我收起了衣服,回到外公的床前,问他要不要坐坐。接连的暴雨终于停了,这会儿,风清冷清冷的,很舒服。外公说好,我扶着他坐起来,和他一起看外头。百无聊赖之中,我问他,能不能讲讲那英雄的生涯,比如,怎么指挥部队的?那些个老战友,都是他自己组织起来的么?是从自家人开始的,还是外头招的兵?外公听了,摇摇脑袋,一笑,空荡荡的皮肉摇摇摆摆,本是不值一提的意思,反倒像极了讳莫如深。他不再理我,目光调开去,瞅着那座森严的看守所。
吱呀一声,看守所那摊子坚硬的壁垒先是开了小门,紧接着,一队队整装待发的士兵踏着重重的脚步跑了出来,齐齐地把守了路口。之后,中央的大铁门,也轰隆隆地移开了。一辆接一辆的卡车鱼贯而出。卡车的后厢,一道道的铁丝网盘绕,隔着这封锁的网,一张张男人的脸,有的苍白,有的血红,有的蜡黄,有的咧嘴大笑,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横眉冷对,他们穿同样的白条纹衫,那古怪的神态,个个都像扒在缝隙上的嘴,冲出来的愿望呼之欲出。而那些警惕的士兵,支着枪,端正的瞄准姿态,耐心等待车队经过。
这直着身体端着枪,这扒在铁丝网上往外望,僵硬的对峙姿态让时间变得无比的缓慢,感觉像是隔了很久,最后的卡车才缓缓出来,大门在它身后嘎吱嘎吱掩上了。好似没几秒钟,那些个持枪的兵也不见了。这时候,我家的门响了,我不确定地又听了听,是真的,而且越来越响了,夹杂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在家吗?”
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年男人,大约三十多岁,门一开,就微微欠了欠身体,似乎要鞠躬,“哎,我是从台湾来的,我来看爷爷的。”我侧身让他进来,打量他身上那件蓝白条纹衬衫,质地、式样,以及这一连串动作的微妙尺度,电视上听过的口音——确信,这个人确实是台湾来的。
阿姨倒了热茶之后,退回了厨房,我也愕然回了房间,留了条门缝,悄悄听他们时高时低的谈话,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气氛渐渐从惊诧到了感叹。然后,外公叫我,“念念,你要叫表哥的……”我站到外公的床前,不好意思地叫了声表哥,表哥笑眯眯地瞅着我,点点头。外公显得格外的高兴,脸颊潮红,眼睛熠熠发亮,“……我大伯家的,和你一辈,从台湾回来了,回来了……”
我呆呆地站着,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我家也有海外关系。而这位海外关系表哥,乐呵呵地伸出手来要握手,沉寂半晌的阿姨仿佛突然也鲜活了,手脚麻利地从厨房钻了出来,拎着脏乎乎的菜篮子声调昂扬地招呼说,“我去买菜,你们好好聊呀。”endprint
不过,其实没聊多会儿。我回了房间,听了会儿歌,就听到外公又叫我,“念念,表哥要回上海,你送他下楼吧……”我愣愣地奔出房间,“留下来吃饭吧。”表哥微笑着摇头,一口软绵绵的台湾腔,“不啦,要赶回上海,然后回香港……”我低头看外公,外公半靠着枕头,混沌的眼睛看着我,“……念念,你送哥哥出去。”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陪海外关系下了楼,替他拉开大门,告诉他应该怎么走,他满面微笑地连连点头,走出大门前,还踮起脚往楼上看,隔着遥遥的空气和模糊的纱窗,抬高了嗓门,亲热地叫道,“爷爷,保重。”耳朵不好的外公竟然真的听见了,含混地叫了回来,“好,叫你家人也保重!”
我拖着鞋底,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外公的青纱帐前,一条日本产的健牌香烟搁在床头柜上。我拿起来,嗅了嗅,“好烟啊,外公,你看人家这包装,这味道……”外公闭着眼睛,喉结缓缓地转动,没搭理我,我觉得无聊,放下烟想走了,他才开了口,“想要,就拿去吧。”
我拿了烟,还是没出屋子,磨磨蹭蹭,东摸摸,西找找,外公听到我的动静,又开了口,“……怎么啦?你在干吗啊?”
“家里难得来客人……”尽管外公没睁开眼睛,我还是忍不住扬了扬手里的那截烟,“他……表哥还会再来吗?”
外公眼睛睁开了,那昏昏沉沉的瞳仁,还是像被眼白里的水泡烂了,水汪汪、白花花一片,笔直地从我脸上越了过去,用一种不予置评的语气回答了我,“不会来啦,他爷爷奶奶,都是我当年枪毙的。”
痕量
我的小学和我爸爸的厂,隔一条又脏又乱的小巷,小巷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做安心里。安心里尽头的两间房,就是我叔叔家了,叔叔家再绕过一道红墙,就是公用厕所。
叔叔的儿子君扬小我三岁,刚上一年级,就已经会煮面条了。他煮面条的时候,我就蹲在煤炉前捅火星,有一回,火星溅到沙发上,烧出几个洞来,露出来的木头把我们吓坏了。
我四年级了,三年级以前,妈妈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今年开始,她只送我上学,放学的时候,我就自己回家了。穿过叔叔家的安心里,经过爸爸的耐火材料厂,笔直地过了十字路口,顺着一条长长的上坡路一直走,沿街都是破墙开的店,卖冷饮的,卖纸牌的,卖菜的,门口挂的塑料牌子,用的都是红漆,刷上“价廉物美”“为民服务”的字样,顺着这些店面走十多分钟,就到家了。我家住在高高的坡顶,坡顶唯有一幢孤零零的六层楼,我家就在六楼的最东面,楼下是县政府立的界碑,我家就是张县的边界。
我们这栋楼,住的都是耐火材料厂的人——不过耐火材料厂这个名字,已经过时了。爸爸分配到厂里时,还是国营的耐火材料厂,等我上学天天经过它门口时,挂的牌子写的是,中德合资艾力克,这厂成了张县第一家合资企业。厂里的三个德国人上下班进出大门,都引得一群人远远地驻足围观,指指戳戳,好奇得要死。很快,这三个金发碧眼的家伙,成了整个张县的名人,走到哪里,大家都认识。
叔叔刚刚从电机厂下岗,在这条街的一个家电修理门面找了份工作,修电视、冰箱什么的,有时候碰到他,他就买一包薯片塞给我,要是我不路上吃完,回家给爸爸看见就会被扔掉了。在爸爸眼里,叔叔就是个反面榜样,“看见没,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得住你叔叔那种房子,吃你叔叔吃的垃圾,还未必找得到你叔叔的破工作。”本来我不会记得这些话的,但我爸爸一讲完,我妈就开始叮嘱我,你爸爸讲的话,不要到你叔叔面前说去,君扬面前也不能说。
哦?这样?于是我能记得的事情啊,就越来越多啦。
君扬长得像他爸爸,眼睛亮亮的,鼻梁高高的,从小周围的大人就都夸奖他漂亮,不过,他从小就不爱讲话,脾气古怪得很。中午的时候,我拿上饭盒去他家热热,边吃饭边玩,他呢,下着面条背着书,声音还特别大,故意的,就指望邻居出来个老太婆老爷子什么的夸奖他。
我早习惯了。我学习不好,君扬学习好,我一个劲地玩,他一个劲地学,我们两个,不管是并肩走一起,还是待一间屋里,都像两条不相交的轨道,永远各干各的。纵然我爬到他家橱顶上,或者用力捣煤炉,他都装作看不见,不过,背课文的嗓门会越来越高。反正,闹钟一响,他就叫我收拾东西,我们一起去学校,路上要是我追只狗什么的,就把他跑丢了,他也不会等我,简单明了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连妈妈都说,“这两个孩子怎么就天生合不来呢?”听到这种诘问,我从来不吭声,我估计,君扬在家,他妈也会这么问他,他大概也不会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不过,两家妈妈都不知道,我们是有合得来的地方的。
学校的后墙破破烂烂的,这边是耐火材料厂,那头是安心里,三边相邻,所以墙破了,没人会来修,底下的洞,恰好够小孩子钻,至于大孩子,蹭着残破的砖,就能顺顺当当地翻上墙头,贴着后墙的,全是狭窄的后窗、拖拖挂挂且破破烂烂的铁丝网。沿着这边翻过去,就是我叔叔家在的安心里,视野就开阔多了,是耐火材料厂的一块废地,难得有人影,还有扇铁门,挂的大锁都生了重重的锈,就这么和前头在用的厂区分隔了开来。
这块废地,看起来以前应该是车间,三间整整齐齐的红砖房,也都是锁着的,窗户还钉上了木条。木条已经被常来常往的孩子扒断了,横七竖八地支在窗口,屋里头,除了一地的灰、一台陈旧的车床以外,什么也没有。而屋外的空地,野草繁茂,夏天最旺盛的时候,差不多要齐我的腰,万一有人来,我们就蹲下,从来没被发现过。
沿着杂草和房子的墙边,有一条细细的泥渠,大概以前是引水的下水道,闲置以后,泥越积越深,塞住了通道,水渐渐积起来,浑浊不堪,能摸出龙虾来。春假之后还是小小的,比手指还细,青色透明的,从泥里摸出来的时候要小心,外壳很软。到夏天,颜色渐渐红了,不再透明,壳变硬了,用力拽起来就可以,不过那时候,就要小心翼翼地捏住腰身提起来了,因为钳子也结实了,舞起来,钳住手指可疼呢。
本来这块地,是我们高年级学生的乐园,自打和君扬一起吃午饭,我偶尔也带他去了。我带他摸过虾,打破了窗户进房间看车床,钻得一身的灰,还在草丛里找到了几块残碎的、刻了字的青砖,看起来很古老,青苔长得满满的。摸到的虾,我们带回家养了两天,它们撕肉的动作,可轻快了,但过了一两夜,居然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君扬再不肯摸虾了,我只好说,要么玩点新的吧,咱们顺着墙走,找找回安心里的路。endprint
他答应了。我们就爬上了墙,看附近的地形。往居心里的那段墙挺平整的,不算太长,到尽头拐弯的地方,大概不过五十米。从远处看,那个拐弯口,就像是叔叔家的房顶。乱七八糟的黑瓦、高高低低的杂草看起来都差不多,不过,贴着他家墙的那棵大槐树,和槐树底下的公厕木板房,应该不至于认错。我们骑在墙上,兴奋得手舞足蹈,哇,这条回家的路最近嘛。
开头的一段平平整整的,很好爬,中间的那段,因为人家搭了个大鸟笼架,我们还没爬近,那一笼一笼的鸟儿就被惊得扑腾扑腾尖叫连连,羽毛、飞灰乃至鸟屎都被扇到我们鼻子里、嘴巴里去了,君扬一不小心,一脚踩歪,卡在一只鸟笼里,只好先脱掉鞋子才拔出脚来。好在最后的那段不算难,无非是裂缝多,野草从里头盘根错节地长了出来。
好不容易顺着大槐树滑下来,恰好落到臭气熏天的厕所旁边,浑身的汗,绷得紧紧的手脚顿时感觉松了——成功了喔!我头一回看见好学生君扬这么激动,热气腾腾的,双颊通红,眼睛亮得跟发高烧似的。他这么高兴,我也高兴坏了,“以后我们不走了,都爬回来吧。”他点点头。
就是这段时间,我家最底下的一楼在破墙施工,听说准备开麻将馆。爸爸讲,一楼的是部队转业回来的,什么也不会(又是通教训,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和他一个鬼样子),所以合资后,就丢了工作,只好自己想办法开支。
楼道一天比一天难走,开始堆放的是锥子绳子什么的,后来是一袋袋水泥、木板。最早大人是擦着衣服过去,后来,小孩子能过去,大人非得侧身踮脚才能上楼了。楼上的邻居多少都和一楼说过几句,但还是这样,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周末吧,我跟爸爸妈妈逛完街回家,一进楼道,看见那堆得满满的水泥袋外侧又添了几层厚厚的木板。爸爸突然连着两脚把木板踢翻了——翻得太不是位置了,噼哩啪啦尽数倒在楼梯扶手上,硬生生把路横拦住了,连我都钻不过去了。
依爸爸的心意,他肯定是想找把斧头来,把这些木头全劈烂了,踩着尸体上楼。不过,他是个文弱书生,体力没这么好,虽然脾气很暴躁。我和妈妈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的脸瞬间就扭曲了,看起来像动画片里会喷火的龙,连我们也没招呼,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
留在原地的我妈和我,瞅着我爸的背影,傻了眼。半晌,我妈叹了口气,自己去抬那些木板了,也就抬起来两三块,还有五六块参差不齐地躺在扶手上,那家男人就出来了,看见这情形,脸就黑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妈也火了,嗓门就大了,然后就吵了起来。反正,也没吵多久,估计也就十来分钟,没见到爸爸露面,倒见叔叔披着件白衬衫,晃啊晃地进来了。叔叔一到天热,就不系扣子了,就露着肚皮到处转悠,走路晃膀子的模样,也是大摇大摆的,看上去和爸爸很不一样。
叔叔一来,局面就变了,一句话没说,大步上前,一拳头砸到人家脸上去了,那人扑通,真的是扑通,那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就倒我妈刚扶起来的木板上了。那木板是斜搭在水泥袋上的,人一倒,就把木板又压歪了,哗啦啦的一连串响,人顺着木板,立马滚地上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没看见。我妈捂住我眼睛,把我拖出去了,非要拉我上外婆家去,所以这之后,就全是听妈妈说的了。叔叔不是一个人去我们家的,他还叫了三个兄弟——兄弟?我不明白,他们兄弟统共才三个人嘛。叔叔笑着对我解释,不是亲兄弟,还可以结拜兄弟的啊,明白不,你叔叔外头混的,谁敢欺负你,叔叔帮你揍他。
外头混的?我有点懵了。我妈曾经说过,不要跟那些外头混的玩,他们都是坏孩子。叔叔看出来我的脸色变了,笑哈哈地问,你害怕啦?怕啥呢?你叔叔是保护你们的,不是欺负你的。说着,他把那挂在身上、从来不系扣子的白衬衣脱了,握着拳头做举重的姿势,你看我这身体,棒着呢,一个打仨哦。
叔叔本来没有休息天的,那天为什么在家呢。他说了,被局子里的兄弟叫去谈了谈,说注意点什么的。他讲话的时候,君扬在下面条,手法熟练,他总是一回家就把煤炉点好了,先烧水,然后从窗台上拣把青菜哗哗洗了,哔哔切了,从抽屉里摸出挂面来,准确地抽出一把,一定是恰恰好一个人的分量,几个人就抽几把。水开了,先扔猪油啊酱油啊之类的调料,烧滚了扔面条,再滚了就把青菜扔进去,就好了。我老看,也记住了。
总之,君扬专心致志地煮面条,似乎我们说话,他一句也没听到。其实,他家的两间房,只是确切的一间半,那正屋侧凹进去的半间,没窗没门,黑洞洞的,平时拉上帘子,放张大床,就是他们全家的卧室了。外头完整的这间,是拥挤的客厅加餐厅,大橱食品柜电视柜小圆桌,搁得满满当当的。他站在门槛上盯着门口的煤炉,怎么也不可能真没听到。但他就是没表情,甚至不往我们的方向看一眼,也就开冰箱的时候,背朝我们问了句,要不要榨菜?他爸爸说,嗨,不了解你爸爸呀,当然要了。
在我家,就没叔叔家这么激动了,挺清静的。那天晚上,我和妈妈很晚才回去,楼道里黑漆漆的,灯不亮了,楼道也清理干净了,跟从来没堆过东西似的。一楼的屋里是黑着的,没人在家的样子。我家的灯是亮的,爸爸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声音特别大,他闷着头,核桃吃了大半,余下零星的肉在用牙签抠啊挑的,看我们进门就笑,嗨,我还没吃晚饭呢。我妈没吭声,一个劲地催我脱掉球鞋,说趁着天气好,赶紧把鞋刷刷。
后来,我们不怎么碰到一楼那家的人了,他们把楼道里的门封死了,门开在了楼前头。一楼的楼道一天比一天脏,门上渐渐积了厚厚的灰,而麻将馆开了,经过的时候,常常听到哇哇啦啦的笑声和叫声。偶尔从前头走,撞到那家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装作没有看见我们,隔得远远的,继续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真挺清净的。
我其实内心激动了好些日子,经常想象那些我没看见的场面。譬如,叔叔的兄弟们来了以后,是怎么把楼道清理掉的?不对,肯定不是他们清理的,他们应该逼那家人自己搬走才对。哇,那堆得足有一米五高的水泥袋——因为和我差不多高嘛,还有竖起来的木板条,个个都有半个人宽,扛起来也不容易的啊。哎,那扑通一声,倒下的人下意识要撑住木板条,结果哗啦啦跟木板一连串倒下去的样子,壮烈得让我心潮澎湃,难以忘却。endprint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君扬和我越来越好,放了学都不立刻回家,找个老师不注意的空子,从后墙爬回他家,这个共同的秘密让我们简直亲密无间。午饭时他也不故意背书,肯拿起木棍跟我打仗了。上学路上,再碰到野狗,也会跟我一起追几步了。我骄傲地把他渐渐不再是个书呆子的活跃形象,当成了自己的成就。当然了,我的成就是个秘密,不能跟我妈讲,否则她会诘问我,叫你跟君扬学刻苦,你倒教人家坏啊。
不过,就是我们感觉最好的时候,一起骑在墙当中嘻嘻哈哈的时候,我想和君扬聊聊他爸爸,哎,你爸爸的兄弟都是谁?你看过他们打架没?怎么他还有兄弟是公安啊?为了让他肯回答,我还谄媚地说,你爸爸真厉害。但不管我怎么问,君扬都是脸色一变,王顾左右而言他,怎么啦,你爸爸没有兄弟啊?你爸爸的兄弟还是修电视机的呢。
其实我是真心的。纵然我妈百般恐吓,可是叔叔的兄弟,那些外头混的,浑身暗红的肌肉,大声说话的爽朗劲儿,我爸爸没有,我也没有,我们都皮肤惨白,身体纤弱。有一回放学路上,外头混的大孩子抢我的游戏机,还拿砖往我后背上狠拍,我一路哭回家去,爸爸就生气了,他把我拽下楼,拎了一块大砖往我手里塞,你给老子打死他们去,打死了爸帮你赔!把我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号淘大哭,要不是我妈拖我回家,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了。
没用的孩子。爸爸鄙夷地说。是的,没用的孩子。不像叔叔那样强壮,拳头硬生生地打出个自己的世道来;也不像爸爸那样,考出好成绩,读个好大学,从黑暗狭窄的屋子突围出来。我只会玩点小东小西,放放火爬爬墙,跟在妈妈后头买东西,就挺高兴的。
我是个没用的孩子,而君扬的感觉是,一个没用的爸爸。他大概也讨厌我,讨厌我天天和他在一起,吃的用的都比他好,日复一日地提醒他的耻辱……也许,我爸爸讲的难听话,隔着那些日子冗长的琐屑,隔着我的或者我爸的皮肤、动作,他全听清楚了……也或许,每一回我爸爸训我的时候,他都在场。
而我们爬了那么多次,都安安全全、高高兴兴的,谁能料到他会踩断树枝,手没抱稳,眨眼间就笔直地掉进了粪坑呢?
快四点钟的时候,安心里静悄悄的,闷热还未散尽,蝉鸣一浪接一浪的,和空气差不多,悬而不决、死而不僵地,挂在半空中。君扬掉下去的动作快极了,我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他就哗哗哗哗,和纷纷坠落的槐花一起泡在粪坑里了。开始是一个趔趄,整个人扎了进去,很快脑袋就挣扎出来了,湿淋淋的,挂了一缕一条的,碎屎尿,还有槐花。
我看着他七挠八抓的,一下没反应过来,等他奋力爬出屎平面的时候,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厕所是木板搭起来的蹲坑,只有一半是有顶的,另外一半是空的,人蹲茅房的时候还能仰望天空。所以,君扬擦着木板边缘掉下去,那木板还好端端地搭着,一点都没坏。我抱着枝条从树上往下望,看着结结实实的板儿下,他挂满了花儿的脑袋一飘一飘的,滑稽极了。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儿,我顺着树干下来,他也爬了上来,坐在蹲坑边上,鼻涕眼泪哗哗地往外流,粗粗的气流喷涌而出。我问他要不要我去舀一瓢水帮他洗澡。他抹了抹脸,没理我,只顾着把那些条条挂挂的手纸什么的,从身上、头上摘下来。
就这样,君扬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他不言不语地进了家门,任我怎么叫喊都没出来。我回了家,百思不解,忍不住去厨房找我妈,我妈听了,一声长叹,唉,又一声,唉。手下还切着菜,说,以后不要去叔叔家吃饭了,我去学校接你,跟妈去单位吃吧。而我始终没从妈妈嘴里得到答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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