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中文系,长沙 410205)
一
1990年代以来,以“官场”为题材的小说创作风潮成为中国文坛一个令人瞩目的文学现象。中国官场一向讳莫如深,官场小说在“突破题材禁区”、“揭开官场神秘面纱”、“打开冰山一角”的同时,一个令人忧心的状况是,它日益步入了模式化、类型化的创作困境。特别是在消费文化的时代语境中,官场小说越来越因迎合读者而陷入揭黑幕、爆隐私,津津乐道于“官场是门技术活”,炫耀似地宣称小说文本的“官场教科书”性质,以致“学术界甚至形成了一种流行性的看法,就是官场小说大多仅具新闻性价值和社会信息功能,审美含量和艺术贡献则极度匮乏,甚至笼统地认定,官场本身就是一种缺乏深厚审美意味和人文底蕴的生存形态,难以与乡土、平民生活所具有的诗意相提并论,因而不具有深厚的审美潜能”[1]。官场小说如何突破创作困境和提升审美境界,成为创作与批评界乃至普通读者共同关心的话题。
2001年,阎真的《沧浪之水》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一问世,便获得了社会不同层次读者的喜爱和本对官场小说微词颇多的评论界的关注和特别推崇,至今不绝,小说也一印再印。人们一致认可的是,《沧浪之水》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它“深刻地写出了权力和金钱对精神价值的败坏”(《沧浪之水》封底,雷达语)。许多研究者更是注意到,《沧浪之水》具有独特气质,不能把它与同类型的官场小说同日而语,认为“在它面前,诸多同类题材的小说都会显得轻飘”(《沧浪之水》封底,雷达语)。理由是,《沧浪之水》是一部文学意义上的“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这部小说的突出之处,在于毫无保留地把知识分子推到权力面前,经受人格的煎熬和灵魂的拷问”[2]。“《沧浪之水》是一部写知识分子的小说,或者说得更严格些,是一部关于知识分子自省的小说。小说以官场为主要舞台,展现的是身陷官场的知识分子的心路。”[2]“《沧浪之水》不是一部普通的官场小说,而是一部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变史。”[3]“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深刻地写出了池大为最终与现实达成和解的艰难的心路历程。”[4]作家自己也坦承:“我所能做的,就是把这种状态写出来。我是把这部小说作为转型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来写的。”[5]可以发现,从小说发表之日到今天,对《沧浪之水》的阅读和研究一直持续,研究者和作者在小说的表现“重心”上惊人地一致“契合”:《沧浪之水》是为知识分子“写心”的。结合作家和评论界的上述“共识”,转换一下视角同样可以发现,总结《沧浪之水》十余年来既让读者层“叫座”又能让评论界“叫好”的一个重要创作“秘笈”是:《沧浪之水》能在官场小说大潮中“鹤立鸡群”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阎真将笔触对准了小说人物内心,准确、真实而生动地呈现了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也就是说,《沧浪之水》在叙事艺术上表现出一种“内向性”,即把表现人物内心状态当作小说叙述的重要内容,并以此来安排文本的叙事结构和节奏。
现实主义小说的一个基本命题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这导致了人们过分地强调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以情节为结构中心”[6]96,“只叙述外面的事件起伏”[6]97。而值得注意的是,1990年代以来的官场小说“火爆”局面的背后有着十分复杂的“外在”的“背景”。诸如中国官场的讳莫如深造成人们希望“撩开面纱”“窥伺”官场,消费文化主导“卖掉一切”的实用主义和享乐主义使人们降下了精神的高度,都市化过程中人们对于欲望全方位满足的合理化认同,信息时代对信息掌控的强调,等等。官场小说作为一种审美类型,由于其具有的题材优势,它基本能融合官场、都市、欲望、信息、实用等“现代”元素,满足大众市场的消费需求。这种“多重”元素的叠加,自然增加了其“文学性”之外的“热卖”筹码。而这种“卖点”容易“制造”和“操作”的路径往往是围绕某个级别的官员,对其所在的官场的“潜规则”与“黑幕”进行“揭秘”和“打黑”。官场小说作者为追求所谓的“故事性”、“可读性”,将官员的级别越写越高,贪腐的案子越写越大,但创作热闹的背后却是细节相似、情节雷同、人物脸谱化。由于过分倚重于“叙事”,一些官场小说甚至陷入了“写事”的泥沼,不少作品更是胡编乱造,故作惊人之语。官场小说由此败坏了读者的胃口。一种本具有深厚传统和艺术前景的小说类型,就这样被作家和读者按住在市场一隅“糟蹋”和“亵渎”了。
官场小说创作面临突破,作为一种艺术类型,“文学性”的回归和强化显然是一个重要途径。正如学者谭桂林所说的,“官场小说享受着读者市场的巨大福祉,它没有理由远离自己的读者而去,但官场小说如果不能向自己的读者市场挑战,它就永远不过是官场小说而已”[7]。《沧浪之水》创造的这样一种“内向性”创作,跳出了人们对官场小说的审美惯性,它将人们对“官场”的消费重新牵引到“文学”之途,并且证明,官场小说一样能具有很高的“文学性”,同时,“文学性”很高的官场小说,同样能获得大众市场的欢迎。
二
“内向型”的文学自古有之,但阎真选择的是一种不同的创作路数。郁达夫就认同并实践着“注重于描写内心的纷争苦闷”,并与“只叙述外面的事件起伏”[6]97的创作模式区分开来。但这样一种小说创作模式显然是属于“自我抒情”的浪漫主义小说艺术范畴,在描写人物心理时,采用的手法往往是呓语、梦幻、病态、精神分裂等方式,而这些方式与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和创作方法存在较大“距离”。即使在有着一定现实内涵的“新感觉派”小说那里,现实也被创造成具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新现实”了。“七月派”小说应该说是在表现主观和反映客观两方面融合得比较到位的小说类型,他们强调的是作家“主观战斗精神”,主张作家用主观精神的“扩张”,“拥入”客观世界,是一种“体验现实主义”。在1980年代,文学“向内转”的话题被集中而持续地“挑起”。研究者在“痛定思痛”新中国成立后文学的发展历史之际,以西欧文学为参照,把“转变自己的艺术视角,从人物的内部感觉和体验来看外部世界,并以此构筑起作品的心理学意义的时间和空间”[8]当作新时期文学一个主流创作趋势。他们概括和提倡的新时期文学“向内转”特征,确实具有恢复文学“纯粹性”的功能和意义。但正如后来有研究者所指出的:“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使‘向内转’陷于不可克服的片面性,它恰恰遮蔽了文学与社会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9]
从上述“内向型”文学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分析可知,“内向型”文学基本上是沿着两个方向展开的:一是“文学的叙述向作家自身的体验和感受转移”;二是“文学的叙述向叙述对象的内心体验和感受转移”[9]。至于如何将现实生活和“作家自身的体验和感受”、“叙述对象的内心体验和感受”融合起来,也就是说,将作家和叙述对象的“主观”和现实生活的“客观”融合起来,从人物的心理状态和动向来反映时代的变迁和状况,似乎还没有成为一种创作方式。从这种意义上说,阎真的《沧浪之水》的“内向性”表现出了一种审美特质,小说正是在主观和客观相融合的层面上,创造了官场小说,同时更是现实主义小说的独特艺术内涵,赋予其更加丰富的审美意蕴。
三
《沧浪之水》独特的“内向性”首先表现在作品把人物的内心状态当作小说表现的重心。小说对主人公池大为有大量暴露其内心隐秘、展示其心理状态、摹写其心理轨迹的文字,而且这些文字在文本格局中甚至处于支配地位。也就是说,《沧浪之水》已经把人物的心理状态刻画、心理转变轨迹、情感的成长变迁、感觉的粗细迟敏等,作为小说叙事的中心、线索、节奏、结构的安排依据。小说打开了池大为在进入官场后的“心理隐秘之门”,展现了他的精神惶惑和内心苦痛。主人公池大为既秉持着父辈的精神选择,同时其血管中也流淌着知识人格的精神血脉,在他的意识中,他固守着“意义大于生活,精神大于物质”的精神信条,并认为这是神圣的、高贵的。但当他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卫生厅,他一向引以为荣的“精神高贵”开始面临尴尬处境,是坚守理想还是认同俗世,恰如哈姆雷特的“忧郁”: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小说最终的结果不像哈姆雷特完成了“复仇”的重任,池大为举手投降了,最终“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绝先前的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鲁迅《孤独者》)。对于知识分子精神选择的这种时代转变,阎真在小说中花了大量的笔墨,可谓是层层铺垫地表现了池大为的精神惶惑和思想挣扎,“推波助澜”、水到渠成地写出了转型期知识分子精神之塔的轰然倒塌。
其次,《沧浪之水》的“内向性”显然并非是要宣泄一种时代情绪,也不像“现代派”小说那样注重在作品中营造一种心理氛围而不惜抛弃情节,特意在作品中采取一些神秘、奇特、荒诞、怪异的象征性场面。《沧浪之水》虽然在一定层面上深入刻画了知识分子池大为在1990年代中国世俗化潮流中“进退失措”并最终难以抗拒而举手投降的“典型性格”,但是《沧浪之水》绝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性格小说或曰心理小说,文本的精神内涵和价值旨归显然要丰富得多。《沧浪之水》中“暴露内心”的方式也不是采用梦幻、潜意识、荒诞变形等纯“精神分析”的现代手段。显然,《沧浪之水》与传统的小说创作和结构方式构成了差别,阎真的叙事“兴奋点”在于他写出了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权力面前的精神倾斜及蜕变过程。与许多官场小说注重“再现”官场生活的“物理空间”,以反映官场的重大问题和矛盾作为主线不同的是,《沧浪之水》叙事发生了“位移”,正如阎真自己所袒露的:“因我的小说心理描写较多,用第一人称比较容易找到叙事的感觉。”[5]第一人称叙事是一种限制性的叙事,阎真希望容易找到的“叙事的感觉”,就是想通过叙述叙述者的主观感受来突出作家的审美体验和认识。阎真将叙述的中心重点放在官场权力暗影之下的“心理空间”,令人惊叹而又发人深省地裸露了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和精神隐痛。其审美视角由外部客观世界向人物内心转变,无疑增强了小说的艺术容量和审美表现力。
第三,《沧浪之水》在叙事取向上的“内向性”与注重客观再现的现实主义小说一样,把“真实性”原则视作艺术的生命,而且同样达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实”。传统的现实主义“真实观”强调的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客观再现”现实生活等。但在《沧浪之水》中,阎真注重将外在的现实和内在的心理的两面相衔接,“朴实而真诚地面对生活本身,是用心去倾听与触摸一个个普通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裂变与微澜”[10],细致绵密而又合理周到地呈现了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精神操守和价值选择。正如阎真自己所说的:“我是把小说当做‘历史’来写的,从宏观的时代氛围到微观的心灵波动,我都以‘真实’为准则加以描写。”[11]解读阎真的这种“真实观”可以发现,一是把小说当作“历史”来写,就是要写出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标高,“对历史予以交代”;二是真实地描写“时代氛围”和“心灵波动”。在这里,这种带有“内向性”的“真实”的本质,阎真是同样追求具有“历史本质”的真实的。因此,《沧浪之水》对池大为的心理动因和行动根据的书写上所采用的方法是传统艺术常见的心理“铺张”和“蓄势”,这样,池大为在小说中所采取的行动和作出的选择都是符合生活逻辑的展开,能得到现实生活的检验和合理的解释。
四
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与政治处于紧密的“胶着”状态,“政治情结”也就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鲜明精神标志。但是,自19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的身份定位和内在紧张成为一个突出的时代症候。阎真的《沧浪之水》以文学虚构的方式,通过“内向”的叙事表达,“还原知识分子的精神原生态”[11],“真实”地对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生命过程”进行了“谛听”和“凝视”,具有许多官场小说所不及的独特审美风味和多重艺术意蕴。正如评论者所言:“《沧浪之水》对我们的审美经验构成的冲击力是很大的,它不仅拓展了知识分子题材作品的思想深度,更以思辨力量将读者导入更隐秘、更深刻的精神层面;通过对种种让人颤栗的‘残酷的真实’的逼视,让我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与主人公一起投入到一场苦痛不堪而又无可推卸的灵魂拷问之中。”[12]
“向内转”的文学往往容易导向突出地抒发作者自我的情绪,宣泄作者的苦闷,叙述者成为作者的代言人,在叙事的情感基调上,表现出“激情”叙述的情感特征。但《沧浪之水》不是这样,作品虽以第一人称叙述,但读者绝不会感受到“主旋律”小说那种主人公在面对腐败时的义正词严。阎真在小说中始终保持着“述说”姿态,恪守着作家“不该在他的作品里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自然中露面一样”[13]的艺术信条,客观而冷静地叙述着主人公在进入卫生厅后的在权力面前的人性百态和人情翻覆。它呈现的是池大为在人生一个重要阶段的“心迹”,却具有极大的概括力。《沧浪之水》叙事内容上的“内向性”并没有促使作者“跳出来说话”,相反,阎真在文本中保持着一种克制和冷峻,由叙事本身来进行自叙事。小说不由得不让读者对这一代的知识分子的生存环境和精神状态进行深切关注,并审视着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灵魂处境,而其批判和反思意味是隐藏在“文本空间”里的。
同时,《沧浪之水》表现出的这种“内向性”的叙事,不但避免了文学因“向内转”而可能导致与现实脱节的问题,还赋予了文学以生命学意义的解释功能。正如有学者认识到的,《沧浪之水》这类作品,“贯穿着一种知识分子的生命意义关怀意识。作者从个体生命价值能否充分实现的角度,来审视官场主人公的世俗命运,并将对官场人生生存困境、精神难题和心理苦闷的描述,与对这种处境从生命终极意义角度的思辨,艺术地结合在一起”[1]。它使读者深刻地认知了现实的残酷性和严峻的一面,同时,也对人性的复杂和悖谬进行深入思考。可以说,《沧浪之水》是着重于从池大为的“心理结构”变迁来批判“官本位”文化的荒谬和野蛮的“落后文明”的,也可以说,这部小说是通过解析池大为的生命体验,对个体生命价值进行深刻认知的。这部小说还可以看作是当代社会在转型过程中人格异化的文学解释案例,甚至在更高的层面达到“在权力中挖掘和展示人性,用人性看取和诠释权力”的双重审美魅力。[14]这样看来,阎真选择的“向内转”的叙事姿态,已经使《沧浪之水》“隔绝”于一般意义的“官场小说”,因为小说文本具备了丰赡的审美风韵和高贵的审美气质。
[1]刘起林.“官场小说”的审美缺失[N].文艺报,2010-02-22(6).
[2]雷达,贺绍俊,陈晓明,等.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笔谈《沧浪之水》[J].书屋,2002(3):55-57.
[3]邵燕君.茅盾文学奖:风向何方吹?——兼论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困境[J].粤海风,2004(2):4-11.
[4]黄伟林.批判现实主义的力量及其局限——论阎真长篇小说《沧浪之水》[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4):63-67.
[5]阎真.姜广平:“心灵的博弈无处不在”[J].西湖,2011(2):92-98.
[6]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谭桂林.“官场小说非政治小说”浅议[J].理论与创作,2010(1):42-44.
[8]鲁枢元.论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N].文艺报,1986-10-18(3).
[9]白亮.“向内转”与八十年代文学的知识谱系——对新时期文学“向内转”的再认识[J].当代文坛,2008(3):46-51.
[10]周睿,龙永干,王玉林.论阎真小说中知识分子的精神惶惑与突围困境[J].广西社会科学,2008(9):139-142.
[11]阎真,赵树勤,龙其林.还原知识分子的精神原生态——阎真长篇小说创作访谈[J].南方文坛,2009(4):62-66.
[12]梁振华.彷徨者的哀痛与归途——评《沧浪之水》[J].甘肃社会科学,2003(2):8-11.
[13]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G].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210.
[14]汤晨光.权力的人性诠释——论《沧浪之水》[J].理论与创作,2004(1):6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