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或沉沦——康妮与曹七巧形象对比探析

2014-03-21 07:24
安康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泰来康妮曹七巧

邸 玲

(安康学院 中文系,陕西 安康 725000)

劳伦斯和张爱玲都是20世纪具有影响力的小说家,他们的作品都关注现代女性的爱情婚姻生活,探讨女性如何获得幸福。康妮与曹七巧分别是《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和《金锁记》中的女主人公,两位出自不同性别、不同国别和语境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却有着相似的婚姻命运,这为二者的平行比较提供了可能性。同样是面对无性的婚姻,两人最终的结局却大不相同。康妮寻找到灵与肉的伴侣,并努力挣脱婚姻的枷锁;曹七巧却在对物欲的追求中迷失自我,走进黑暗的坟墓。是什么造成她们一个觉醒一个沉沦?本文拟通过对比进行分析探讨。

一、康妮、曹七巧形象对比

(一)相似的畸形婚姻

康妮出身中产阶级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较高的修养和自由的思想,与贵族出身的查泰来结合,但后来丈夫在战争中腰部以下瘫痪,康妮随丈夫来到乡下的庄园,生活无忧却死气沉沉。查泰来虽出身贵族但思想狭隘、怯懦自私,是一个需要“安慰和支持”的人,瘫痪后沉迷于空洞无物的创作,企图通过精神控制扼杀康妮追求幸福的欲望。特别是他不仅生理残缺,而且精神也已经被现代文明异化、扭曲,无法生育却还一心想着要传宗接代,在这样的婚姻中,原来的康妮是个“健康的村姑样儿的女子,软软的褐色的头发,强壮的身体,迟缓的举止,但是富有非常的精力”,现在却“越来越瘦了下去”。

曹七巧是麻油店家老板的女儿,出身卑微,文化修养欠缺,但却嫁给了大户人家,原因就是七巧的丈夫从小得了骨痨病,是一个“活死人”,门当户对的千金不可能嫁给她丈夫。在姜家,七巧被人瞧不起,她对姜家人是无尽地谩骂抱怨,却又极力讨好他们,以此巩固在家中的地位。七巧“年轻的时候有过浑圆的胳膊。十八九岁是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到了老来,她腕上的碧玉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以致推到腋下”。

无论是曹七巧还是康妮,他们的婚姻都充斥着无尽的悲凉,她们的丈夫不仅不能给予她们精神上的慰藉,连肉体的本能要求都无法满足,这两个青春女子的婚姻生活如同一潭死水,没有生机,没有浪漫,备受压抑。

(二)迥异的爱情态度

康妮和曹七巧在畸形的婚姻中都曾有过爱情的幻想和追求,但因两人迥异的爱情态度最终导致了大相径庭的爱情结局。

康妮的第一个情人是她丈夫的朋友,一位爱尔兰作家,尽管这位情人能够满足康妮的肉体欲望,但却无法达成精神上的共鸣,于是康妮重又回到枯燥乏味的生活状态中,直到她遇到守林人梅勒斯。康妮偷偷在林中小屋与梅勒斯幽会,在梅勒斯身上她看到的是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这是查泰来和米凯勒斯所缺失的。作为一个现代文明中的自然人,康妮被这种原始的生命力所吸引,她与梅勒斯达到了一种灵与肉的和谐,康妮又成了一个鲜活美丽的女人。后来两人的私情因梅勒斯妻子的到来被发现,梅勒斯被迫辞职,而康妮甘愿放弃男爵夫人的头衔追随爱人,小说的结局是两人共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曹七巧对自己的小叔子姜季泽有过爱情的憧憬,她甚至有勇气冲破封建的传统礼教对姜季泽表达爱意,在对方的回避态度中她也曾有过“我有什么不好,我哪里不如人”的呐喊。在灵与肉双双缺失的婚姻中,在爱情无望的失落中,曹七巧牢牢抓住金钱——这个唯一让她感到安全的东西,然而也正是在物欲的强大控制下她逐渐迷失自我。在姜家老太太和丈夫去世分家后,她本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但她却认为所有人都在觊觎她的钱财,她赶走了上门的姜季泽,拒绝了他的虚情假意,同时抛弃掉的还有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爱情期待。她“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一眼他,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他无穷的痛苦”。自此以后,曹七巧也见不得自己的一双儿女追求他们的爱情婚姻生活。她干涉儿子的婚姻,破坏女儿的爱情,最终走进了黑暗的坟墓。

(三)同的价值追求

两个同在不幸婚姻中挣扎的女人,因为各自不同的价值追求最终得到的是读者不同的评价。

康妮接受过自由民主的教育,曾经有过自由恋爱的经历,她热爱自然、渴望自然,厌恶丈夫对钱财的过分关注。痛苦的婚姻生活压抑了她的自然人性,却也燃起了她的“欲望”,但康妮所追求的并不只是肉体欲望的满足,因此当她发现第一任情人的粗俗虚伪时,两人在精神上产生了剧烈的碰撞,当其以物质和甜言蜜语相利诱时,康妮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康妮把爱情看作是生命力持续的力量,她和梅勒斯发生肉体关系后,感受到的是对方内在的蓬勃生命力,那种她一直向往和追寻的源于自然的生命力,一种与文明社会格格不入的强大力量。反观其夫查泰来是一个被文明社会异化了的个体,追求钱财和利益,甚至允许康妮和他人生子以延续香火,康妮认为这是对她人格和情感的侮辱,她所追求的是一种灵与肉和谐的两性关系,正如劳伦斯自己所说:“若想让生活变得可以忍受,就得让灵与肉和谐,就得让灵与肉自然平衡,相互自然的尊重才行”。因此我们认为她对爱情的追求是合理的,是符合人性要求的。

曹七巧被贪财的哥嫂嫁到姜家,在深宅大院中埋葬了青春,因为自己出身不高,在姜家受尽白眼和嘲讽,她那瘫在床上的丈夫在肉体和精神上无法满足妻子,在家中也无力争取权益、保护妻儿。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没有办法依靠男人,曹七巧只有牢牢抓住金钱,当被压抑的情欲转化为强烈的物欲时,曹七巧的心灵已经被扭曲异化,她极力压抑着爱情的渴望,变态地报复一切,甚至将其施加于子女身上,带着“黄金枷锁”的曹七巧囚禁了自己的一生,也毁掉了儿女们对爱情的正常渴望,最终成为了金钱的牺牲品。

二、康妮、曹七巧形象差异探因

通过上述比较,我们看到康妮和曹七巧在不幸的婚姻中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主动要求,但结果却是一个觉醒一个沉沦,相似的命运不同的结局,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一)作家创作动机的差异

劳伦斯是英国20世纪具有人文主义情怀的作家,其生活时代的英国,经过工业革命后社会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伴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物质欲望与日俱增,人已经被物所异化。劳伦斯曾经生活过的诺丁汉郡伊斯伍德镇曾经是英国最美的地方,但随着工业开采的加剧,伊斯伍德镇一边是田园风光,一边是人造的肮脏矿区,这成了劳伦斯的心象图,对摧残自然的批判与对复归自然的向往成了他毕生的主题。在《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劳伦斯用优美的、富于意境的语言描写了性的美好与力量,但这绝不等同于低俗的充满肉欲的色情描写,而是与以查泰来为代表的虚伪、空洞、自私、麻木的英国贵族相对照。在劳伦斯的笔下,查泰来犹如一架没有情感的机器,而梅勒斯则是鲜活生命力的代表。通过这种对照,劳伦斯批判了工业文明对自然人性的压抑与禁锢,表现出对于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劳伦斯通过康妮的故事旨在阐释人类应通过和谐的两性关系重建精神家园。

张爱玲出身于家道中落的官宦之家,从小在支离破碎的家庭中成长,缺失亲情与爱,在她的作品中总是透着一种洞明世事的悲凉与孤独,她擅长描写人物的变态心理以探寻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她笔下的曹七巧代表了中国封建社会中众多女子的命运,曹七巧的悲剧揭示了封建传统礼教对妇女的禁锢、丑恶的社会现实对妇女的残害。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张爱玲从女性的角度,通过其笔下人物表达了对传统婚姻的反抗,表达了对传统婚姻中不幸妇女的深切同情与理解。曹七巧最终没有将反抗的希望寄托于男人,却又偏执地依附于物质,最终从一个悲剧走向另一个悲剧。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处在新旧交替时代的女性作家对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思索与无奈。

(二)人物身份、环境地位的差异

《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的康妮接受过民主自由的教育,有一定自由活动的空间,可以出入公共社交场合,这就使她有机会接触到丈夫以外的男性,在这个过程中其女性意识逐渐觉醒。而《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生在被强大传统礼教禁锢的旧中国,她被贪心的哥嫂卖入姜家,强烈的门第观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她没有机会出入公众场所,没有机会接触姜家大院之外的男人,一举一动受到限制,被压抑的情感只可能在身边人中尽可能地寻找寄托。然而得到的只是花花公子姜季泽的假意调戏,于是被压抑的情感欲望被扭曲,走上了物欲沉沦的道路。

(三)作家所处环境文化态度、女性意识的差异

西方社会的圣典《圣经》并不排斥欲望和肉体,基督教也强调爱“这一个”,强调爱的当下性,强调爱的自发性。《圣经》从来没有像佛教那样认为欲望本身不好,人犯罪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私欲”。如果排斥了爱的神圣根基,只留下了欲望,欲望就有可能发展成危险的私欲,爱也可能从付出变成了占有[1]。因此,西方社会在性观念上相对比较宽容,《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康妮的父亲对女儿讲:“康妮,我希望你不要因环境的关系而守活寡”,“康妮,你为什么不找个情人呢?那于你是大有益处的”。这对于中国社会的曹七巧是根本不可能听到的。在中国封建社会,天理和人欲是相互对立的,曹七巧的哥嫂绝不会说出康妮父亲的那番话,因为那是伤风败俗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提到“现代的性爱,同单纯的性欲,同古代的爱,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它是以所爱者的互爱为前提的,在这方面,妇女处于同男子平等的地位,而在古代爱的时代,决不是一向都征求妇女同意的。第二,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一个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大不幸。仅仅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而这种事情在古代充其量只是在通奸的场合才会发生。最后,对于性交关系的评价,产生了一种新的道德标准,不仅要问:它是结婚的还是私通的,而且要问:是不是由于爱情,由于相互的爱而发生的?”[2]康妮萌生出的正是现代性爱的观念,一旦觉醒则义无反顾。而曹七巧则在无性的婚姻中无望地挣扎,没有希望只有沉沦。

人类从母系社会进入父系社会后造成了女性历史性的失败,不过中西方男女不平等的意识和现象在历史进程中存在差异。中国旧社会的妇女比西方妇女要更可怜,西方妇女在婚恋问题上有较大的自由空间,不必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中国女性受到的束缚则更多。“三从四德”的沉重枷锁,“纳妾”“典妻”“一夫多妻”的存在,让中国妇女处于完全从属的地位,随时有被抛弃的危险,从根本上抹杀了妇女的独立和人格。西方则不同,“西方文化向以个人为本位,注重个人的自由和权利。较松散的家庭和经济结构,使得西方女子的整体境遇优于中国女子。她们做人的权力尚未被剥夺净尽,而且西方自古希腊、罗马开始,就实行着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式,这种法律化了的婚姻形式,也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西方妇女地位的下落。较宽松的生存环境,使得西方女子的自我尊严和自我意识尚存”[3]。随着文艺复兴以来“自由”“平等”“博爱”思想的传播,西方社会的女性意识逐渐觉醒,康妮就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进而觉醒反抗。

康妮和曹七巧是作家精心塑造的人物形象,她们的相似之处反映了女性在社会历史进程中的真实现状,反映出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某些本质特征。然而,她们又都深深植根于作家所赖以生活的环境,不同社会的文化态度、女性意识以及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与创作观念造成了两者的不同。康妮与曹七巧形象以其各自鲜明的特点为中西文学女性形象画廊增添了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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