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母亲出嫁那天,天出奇的冷。
那年,天本来转热了,人们也穿起了单衣单裤。当迎娶母亲的马车走进西山洼时,突然下起了雨,雨中还夹杂着粉粒状的雪花。雨夹雪把马头上系着的大红花打在了地上。
我想确定母亲到底是哪天出嫁的,由此推测我的父亲到底是谁。我查到了1968年5月的气象记录,那年5月份共有两天下雪:一个是5月1日,据说那天结婚的人特别多,新娘子穿着婚纱敬酒,中途不得不回屋披件棉袄;一个是5月6日,雨加雪。也就是说,母亲改嫁的日子是1968年5月1日或6日。
为此,每年5月1日或6日,我都要祭奠父亲。除此之外,我很少到父亲的坟上,即使是清明节这样的传统祭奠日子我也很少去。我和没谋面的父亲没多少感情,但血脉相连,于情于理,我都得去祭奠父亲。
我是在爷爷的日记里查到那年天气的。
1968年5月1日,爷爷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日期:1968年5月1日。 天气:雨加雪。正是种瓜点豆的日子,心情坏透了,作为父母,我们无能!!!
三个大大的感叹号占了半张纸。
1968年5月6日,爷爷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日期:1968年5月6日。天气:雨加小雪。黄豆已经点进了地里,一个人干了两天,儿子不在了,他们热闹,心情更糟。不能想,愧对儿子!!!
又是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我追寻母亲再嫁的日子后,确定了我爹确实不是我亲爹。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不识字的奶奶也老得不成样子。每次问她话,都得趴在她耳朵上喊。有一次,我跟姑姑聊天,声音不大,奶奶却听着了。我问姑姑:“我娘为啥急着改嫁?”姑姑还没回答,奶奶却突然接过了话——“为害人”。说罢,瘪起了没牙的嘴。我吓了一跳,姑姑也吓了一跳。姑姑说:“别听你奶奶瞎说,你娘是为了爱才嫁人的。”回头,姑姑又问奶奶:“娘,大声喊你咋听不着?我们悄声说话,你咋听着了?”奶奶看了眼姑姑,又侧着耳朵啊啊。每次听不着,她都是这个样子。
“真是邪门了!到底多会儿能听着,多会儿听不着?”姑姑和善地看了一眼奶奶。奶奶听不着姑姑说啥,就指着姑姑说:“又编排我啥呢?欺负我听不着?小傻瓜!”
姑姑都快50了,奶奶还叫她小傻瓜。听奶奶这样一说,姑姑笑了。
我接着姑姑的话茬问:“你们对我娘再嫁是不是很有意见?”
奶奶不回答,只瘪嘴。姑姑说:“我没意见,我想你母亲有一半是为了爱你才急着改嫁的,你想想,你生在我们刘家,那就是地主成分。”
但是,凭我的感觉,母亲是因为爱鲁达生才改嫁的。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鲁达生是我生父。那年,他一个人赶着车去拉庄稼,马惊了,跑了三四里地,最后连车带人掉进了沟里。他因失血过多急需输血。验我血时,才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那时候,我已经随他姓,起了现在这个名字:鲁陆。也就是那次以后,我才找到了多年不联系的姑姑和年老的奶奶。后来才知道,奶奶是后奶奶,姑姑是亲姑姑,爷爷早在几十年前就去世了。
为了让姑姑认我这个侄儿,母亲费尽了心思。你想想,我那时候都18岁了,1.78的个头,猛然站在姑姑面前让她认我,姑姑心里肯定会打滚,肯定会琢磨我急于被认的原因。
母亲的过人之处太多了,其中之一就是聪明。
我们齐村离姑姑的东营子村相距30里地,母亲领着我走了30里地,到了祖坟跟前,让我爬在一个坟堆上喊爹,本来我哭不出来,可是,母亲让我想想鲁达生;想他昏迷后煞白的脸;想他清醒时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抓着我母亲的手恋恋不舍的样子;想想他对我所有的好,再想想他不久就要与我诀别了,想着,我的泪真止不住流了下来。
我哭,几个种地的人不远不近地看着。哭罢,我母亲就把我领到了我们乡医院,因为鲁达生就在那所医院里住着。
第二天,姑姑赶着一辆马车来到了我们村,车上拉着我奶奶。姑姑跟村里人打听我,问我是不是鲁达生的亲生儿子。村里人一口确认,说我就是鲁达生的亲生儿子。还是母亲聪明,她事先把我不是鲁达生亲生儿子的话告诉了快嘴李嫂,这样,姑姑还没来得及当面问我母亲,便从李嫂嘴里得知了所有情况,当然包括医院验血的情况。
事后听李嫂说,姑姑听说我是刘家的后代,站在东营子村的大街上,伏在奶奶的身上大哭了一场。
姑姑确定我是刘家的后代以后,就直接赶着马车到了乡医院。见着我,她先是呆呆地看,她肯定从我身上看到了我亲爹、也就是她哥哥的模样,看着看着,她冲过来,抱着我的腰就哭开了。姑姑个头不高,她的头埋在我的胸口上哭时,一股茉莉花香味扑进了我的鼻子,我吸着鼻子不知如何是好。
我和姑姑相认后,姑姑不问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直接把我拉到了刘家祖坟上。
我们那里就这样,没有祠堂,不供祖牌,认祖归宗的方式就是到坟头上坟。
跪在刘家祖坟上,姑姑一一给我介绍:最上面靠左那两座坟,是你大爷爷和大奶奶的;他们下面埋的是儿子和媳妇;儿子和媳妇下面那座新坟,是你大娘刚去世的大儿子,叫刘东;右边这两座坟,就是你爷爷和奶奶的,也就是我和你爹的亲爹娘;坟里的这个奶奶是亲奶奶,死的早,我也不记得她的模样了,现在这个奶奶是你爷爷的二房,她生的一个孩子死了,再没生,我是她带大的;你爷爷和奶奶下面埋的就是你爹刘元胜。然后,姑姑就对着几座坟头说话:“爹啊,刘东没给刘家留下后就走了,我还以为咱刘家没了后了,没想到,嫂子竟然是带着肚子改嫁的。爹,哥,你们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孙子、儿子,大后生了,爹,你看看,长得多像我哥。哥,你没见着你儿子,我跟你说,他长得确实像你,阔嘴,大鼻头。”
姑姑说这些话时,就像跟家人聊天,没一点悲伤。第一次认祖归宗,我也没一点悲伤。姑姑对着几个土坟堆聊天,我就看坟堆周围的环境。祖坟后面是一座大山,前面,也就是我背对的地方,是一块田野,田野那边,是一条清冽的小河。姑姑说:“这坟址选的好,背靠山,面对水,刘家后代是要出状元的。你奶奶前些年还说,刘家没后是因为坟没选对。你看看,刘家真出状元了,这不,应验了?”这时候,我已经是在校大学生了。endprint
按理说,我是吃鲁家的饭长大的,不该在后父病重时认祖,可是,当时事态所逼,不认不行。
鲁达生和母亲的故事
这是一对温暖的夫妻。生活中,他们俩就像盐和味精。母亲是盐,鲁达生是味精。加了盐少了味精,挑口的人就能感觉到扎嘴的盐;而光有味精,菜便无法入口了。这就是鲁达生和母亲在家庭中的地位。
在我的记忆里,鲁达生和母亲好像没吵过嘴,母亲厉害了,鲁达生就软了;鲁达生厉害了,母亲就软了。他们俩就像泥和石头,硬的那方总能胜过软的那方。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爱吃炒土豆条。姑姑却说母亲不吃炒土豆条。经分析才知道,是因为鲁达生爱吃、母亲才爱吃的。
鲁达生爱的东西,母亲一般都爱。比如说二胡。鲁达生识得几个字,那时候是完小毕业,我不知道完小是什么学位,初中?高中?大专?大本?我也不知道完小两个字怎么写,鲁达生教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鲁达生不仅识字,还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拉二胡的时候,总爱闭了眼,晃着脑袋。脑袋前摆一阵,后摇一阵,左晃一阵,右点一阵。他拉,母亲就坐在小凳子上做针线活。母亲满脸恬淡地听着,有时还露出浅浅的微笑,有时也会满脸凝重。就像二胡的乐器声在讲一个故事,那故事有血有肉,有悲有欢,有爱有恨似的。我也学着母亲听他拉二胡,可我什么也听不懂,别说是跟着二胡变化情绪了。
鲁达生声情并茂地拉二胡,母亲飞针走线地做衣服。听得入神,母亲就会把针扎在手上,一滴血花一样从母亲的指头肚上渗出,二胡声便戛然而止。随后就能听到鲁达生嘴里发出唏嘘声,就像妹妹弄破手后哄妹妹似的。在父亲的唏嘘声里,伴着母亲咯咯的笑声。这样的场景一般是午后、农闲时节。
现在想想,鲁达生是一个很懂得浪漫的人。
我家院子挺大,两堵刀把式的石头墙把我家院子一分为二,一个是小院子,一个是菜园子,从小院子穿过一长溜巷道就出了街。鲁达生在小院子东边盖着鸡窝、狗窝、猪窝,在鸡、猪、狗进不去的菜园子里搭了个长廊,后来我叫它绿色长廊。长廊有一米宽,100米长,从院墙跳进菜园,沿着长廊走就到了茅房。长廊两边用木条搭着架子,两边种着爬山虎。长廊左边种着西红柿、茄子、黄瓜等蔬菜,右边种着一片倭瓜,紧挨茅房的地方拢着葱。长廊西北方向开着门,一到夏天,长廊里就绿意荡漾,阴凉舒适,西北风吹进长廊,爬山虎的叶子就窸窣窣地响,绿色长廊别有一番风情。鲁达生在长廊里拉二胡,母亲坐在长廊门口做针线。我记事的时候是五岁,母亲说我记事比较晚,说孩子们一般都是三岁左右记事。我下面是鲁达生和母亲生的女儿,我的妹妹灵儿,官名鲁灵。鲁达生在长廊里拉二胡时,我和灵儿一般在屋里睡觉。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我醒来睡着,睡着醒来。有一次醒来,我爬在窗户上找父母,母亲的针线笸箩和鲁达生的二胡都放在菜园的墙头上,却不见两人的影子,风吹过,只见挨院墙的木头架子颤巍巍地动,要倒的样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停止了颤动,我正纳闷,就见父母从架子里钻了出来。心里踏实,我的觉又来了。直睡到太阳西斜,鲁达生扳我的头我才彻底清醒。
鲁达生的二胡拉得特别好,四邻五村没有不知道的;母亲长得特别俊,四邻五村也没有不知道的。村里人私下给大姑娘们排名,看谁长得最俊,也就是现在说的选美,排来排去,就把母亲排到了第一。那时候,母亲已经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孩子。母亲战胜了村里所有的大姑娘,落下别名“大美人”。
鲁达生是男人们的样板,母亲是女人们的样板;两个样板人物结合到了一起,那就成了村里各家的样板。女人们出地,男人走得快,就说:“鲁达生和大美人出来,多会儿也是并排走,两人叽叽咕咕说一路话,你瞅瞅你,我小跑都追不住。”
男人说:“和大美人在一块,我也会走得慢,也会并排走。”
女人就生了气,从地上拣起石头追打男人。
后来我发现,母亲不敢往女人堆儿里扎。我以为母亲不爱说闲话,听奶奶说了母亲的事儿,经分析我才知道,并不是母亲不爱说闲话,是因为母亲没有说闲话的条件。小时候,母亲领着我在女人们堆儿里也站过,女人们见她过来,她一句你一句,就开始数落的女人,说她们站起来是个人,躺下连母狗都不如,母狗有时还得顾个脸面呢。女人们把对母亲的嫉妒、羡慕转化成了恶毒的辱骂,反正她们也不指名道姓,谁有问题谁脸上就挂不住。这可能才是母亲不愿往女人堆儿里扎的原因。母亲不出去串门聊天,就把鲁达生牢牢地拴在了自己身边,他们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我想,那时候,村里女人并不确定母亲是不是作风有问题,她们只知道母亲前夫死了不过百天母亲就嫁了,说她不守妇道也将就能说得过去。时间一长,女人们见除了鲁达生,母亲和其他男人没啥瓜葛,关于母亲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村里人很奇怪鲁达生和“大美人”的关系:两口子在一块,怎么就有说不完的话呢?就少不了有人来家里串门,像侦察兵似的,把在我家听到的看到的,一五一十向街上站着的女人们表述。
“鲁达生和大美人绕线呢,鲁达生撑着,大美人绕,两人边绕边笑,好得很。”
“他们说啥了?”
“我进去人家都跟我说话,没听他两人说啥,噢,当我面,鲁达生让大美人帮他卷一根烟,大美人就帮他卷。别看大美人不抽烟,她卷烟可是很利索的,把烟丝放在纸条上,左手在右手里一绕,一根纸烟就卷好了。”
“就这?”
“噢,她递给他时,跟他说,这是第三根了啊!”
“她给他记数了?”
“咋不是!咱男人抽烟咱就骂,人家不骂,还帮他卷,只是给他提数了。”
几个女人听得不过瘾,就问在旁边玩的我:“你娘和你爹在家都说啥话呢?”
我正跟孩子们玩得开心,哪管她们的问话,就敷衍着说:“啥好听说啥”。说完我就追着一帮孩子们跑了。
几个女人就啧啧夸奖。据说,男人回了家抽烟,她们也不再唠叨,也学我母亲的做法,一边帮他们记数、一边提醒他们少抽。
我也奇怪,母亲和鲁达生怎么能有那么多话,我和月月谈恋爱时也没他俩的话多。现在想想,母亲和鲁达生就是能说到一块,都说什么了,还真不能一句学出来。但是,我知道,无论什么事,他们都能找到共同的话题。endprint
比如说村东李奶奶瘫痪了。父亲说:“咱该过去看看,小时候我得了霍乱病,李奶奶给我扎了针,放了血,坐在我头跟前守了一夜。那时候得这个病的,有几个能活下来?”母亲就说:“不是该看看,咱还要时不时过去照料一下。我嫁过来亲眼看见过,她不光对你那样,哪个小孩生病,她都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守着,李奶奶品行、为人哪个敢说个不字?”
鲁达生就说:“咋不是!依我看,咱村有一多半人要去看李奶奶。”
母亲补充说:“我想她们也会照顾她。”
鲁达生问:“你说她品行那么好,她儿子咋就好吃懒做了呢?”
母亲就说:“惯的。一般父母勤快的人,孩子就容易发懒,从小习惯了呗。要不我老提醒你不能惯鲁陆,该他干的就让他干,别老说你捎带着就干了。他的活儿你都给他捎带着干了,日子久了,他眼里那还看得见活。”
鲁达生就嘿嘿地乐,说:“我以后注意就是了,鲁陆毕竟还小着呢,干太多的活,我怕他闪了腰。我还怕他累出哮喘病来。我爹的哮喘病就是小时候给人当童工累的。”
母亲就说:“这会儿又不是那会儿,也没多少活让他干。”
就这样,他们的话题从李奶奶身上扯到了我身上。
在我的记忆里,鲁达生和母亲常常形影不离。母亲在灶台上和面,鲁达生就在灶下填火,就是不填火,也要坐在小板凳上抑头看母亲。母亲呢,在鲁达生的注视下,干劲十足。她颠起脚用力揉面,两个鼓鼓的奶子上上下下地颤动,像两只小锤,乒乒乓乓地打在鲁达生心上。鲁达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母亲看,母亲就用和面的手猛地在鲁达生脸上抹一把,脸膛黝黑的鲁达生立刻变成了一只花脸猫。两人好像忘了正在做饭,就你弹我一下,我弹你一下,闹着玩起来,就像两只互相挑逗的鸡。
我和月月谈恋爱时就那样,两人时不时就想动动手,动动脚,动动嘴。结婚后。热乎劲儿过后,我们就融进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寡淡日子里,直到现在我也想不通,鲁达生和母亲是用什么方法让婚姻保鲜的?他们过了几十年,那甜蜜的样子,好像天天在谈恋爱。
当然,过日子总会有碗筷相碰的时候。鲁达生和母亲拌嘴多半是因为我们两个孩子。比如说有一次,我一角钱买了九块糖,母亲给了我四块,给了妹妹五块。我觉得不公平,就跟妹妹抢,我抢,鲁达生只嘿嘿地笑,赞成我似的。母亲却拉下了脸,斥责我不懂得让着点妹妹。鲁达生说:“让他们闹吧,兄妹们越闹越亲,不隔心。”
母亲说:“你就惯着他吧。”
鲁达生就乐了,说:“咱的儿子,咱不惯谁惯?”说罢,就掏出一角钱让我再去买,回来让我分。我照母亲的样,给妹妹五块我四块。鲁达生就说:“你拿五块给妹妹四块,这不就一样多了?”我说:“她是我妹妹,该比我多吃。”
鲁达生笑着看了眼母亲,说:“儿子争的不是一块糖,儿子争的是父母平等的爱。”母亲佯装生气不理他。
从小到大,我从没觉得他是我后父。反而是妹妹常说他重男轻女,把她当后闺女对待。
记得那年秋天,母亲小产了孩子不能出地。鲁达生出地时怕母亲一个人在家寂寞,就给她买了收音机。在我们村,除了村长家、学校张校长家有收音机,其他人家还没有这个东西。
有了收音机,我和妹妹也不出去玩了,就围着母亲听匣子里说话。我和妹妹最爱听《小喇叭》:“叮叮当,叮叮当,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和妹妹就欢呼起来。母亲爱听评书和郭兰英唱歌。母亲听评书能听哭了,也能听笑了,有时候,听着还发怒。鲁达生如果在场,就呲着一口雪白的牙笑她。她呢,笑罢哭罢,又感觉不好意思,就在鲁达生胳膊上拧一把,好像她那情绪是鲁达生勾引起来似的。我那时候很奇怪,母亲拧他,他竟然笑得更厉害了。要是妹妹那样拧我,我总要跟她干一架。
一到播放小喇叭的时间,我和妹妹就偎在母亲怀里,静静地等待。如果鲁达生不在,母亲就是正听在兴头上,也会给我们换过台来。鲁达生在就不一样了,他一看我们在母亲怀里,就撵我和妹妹出去玩。那时候,我隐隐感觉到他是怕我们跟母亲抢收音机听,他让出去玩,我偏不出去。我说:“小喇叭快开始了,我不出去。”鲁达生就掏出两角钱,一人一角,让我们出去买糖吃。我还是不肯走,妹妹听说让买糖,缠着让我领她去。吃了糖就误了听小喇叭,我没地方撒气,就狠狠地收拾妹妹。每次,妹妹都是嘴里含着糖哭着回家。
我成家后,虽然有固定收入,但想起柴米油盐、想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我时常感觉累,心累。可是,从鲁达生身上,我从没觉得他累,他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一个人出地回来,一见母亲,那黝黑的脸上就会露出快乐的微笑。“一个女人,一个让丈夫不知疲倦的女人,一个让丈夫一辈子当宝贝一样爱的女人,这样才是成功的。”这话是我跟月月说的。我说:“你要像我母亲一样,让自己的男人爱一辈子,那你就算成功了。”月月却说:“那你得像鲁达生一样懂得浪漫。”
我生性死板,她这样一说,刚好捅到了我的软肋。
老故事
18岁那年,我知道了我的身世。为了鲁达生,母亲逼着我认祖归宗。刚开始,母亲是瞒着鲁达生的。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鲁达生绝对不希望我姓了刘。因为鲁达生是鲁家唯一男丁,母亲小产孩子后再不能生育,他膝下无子,依村里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他就是鲁家的不肖子孙。
鲁达生也有个姑姑,她一来我家,就千叮咛万嘱咐,让鲁达生好好待我。走时,她总用这句话威胁鲁达生:“你要敢慢待我鲁陆,我不饶你,咱鲁家坟里的祖宗也不会饶你。”为此,我特别欢迎姑奶奶来我家。所以,鲁达生即使不要自己的命,他也不会让我认祖归宗。可是,母亲就不一样了,母亲最想要的是鲁达生,如果我不认祖归宗,她可能就要失去她至爱的丈夫了。后来我想,母亲那个时候让我认祖归宗有点过分,有点利用我姑姑和奶奶,可是,那种情况下,她别无他法。
前面我说过,姑姑领我到祖坟上跪了半天,我就算刘家的后了。
几年后,姑姑才想起给我改名字。姑姑说:“你得改个名字,好让你爷爷和你爹记得你。”说着就用一根小树枝把我的名字写在了爷爷的坟头上——刘向山。刘向山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我怀疑姑姑把她小时候学的东西都忘了。因为她说:“刘向山,就得像祖坟后面的大山一样,顶起刘家的门户,让刘家世世代代后继有人。”我说“那您的‘向字错了,应该是像不像的像。”姑姑说:“太直白了,也不好看,就写成刘向山吧。”叫刘向山还是刘像山,这不重要,因为姑姑没提改户口的事儿。但姑姑让我结婚后必须得生个男孩,男孩再生男孩。这刘家后继才会有人。她的这个提法,让我感觉到了压力。因为,别说生男孩,就是女孩,月月也生不下来。endprint
听姑姑说,我爷爷一生娶过两房媳妇,亲奶奶是老大,后奶奶是二房。
亲奶奶生了我爹和姑姑,后奶奶好也生过一个,两岁上没了后,再没怀上。后奶奶怀不上孩子,大奶奶的孙子刘东没生孩子就死了,我母亲小产了孩子后不再生育,到了月月,她干脆就输卵管堵塞,完全怀不上孩子了。我常常想,刘家的烟火如此不旺,是老天作怪?还是祖坟里没冒青烟?
我喊后奶奶也叫奶奶,就像我喊鲁达生为爹一样,虽然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喊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别扭。不管怎么说,鲁家女人或曾经是鲁家的女人不生育,那是后奶奶打的头。我曾问过奶奶叫什么名字?奶奶耸起耳朵对着我的嘴啊啊了半天也没回答。姑姑说:“你奶奶好像姓赵,叫什么赵二妞。嫁给你爷爷后,人们就称呼她刘二奶奶。这以后,刘二奶奶就是她的名儿。”姑姑说:“你奶奶待我特别好。你亲奶奶死后,我就由你奶奶带。”我问:“怎么好法?”姑姑就反问我:“你后父对你怎么个好法?”我说:“就是好,就是啥事想着我,怕我委屈。”姑姑就问我:“你是读书人,你给我说说温暖二字的含义。”我像背词义似的回答:“温暖的意思就是暖和,心里感觉舒服,就是……”姑姑说:“噢,你解释不清了吧。这就像是某个人对你好一样,你说不出怎么好法,有她在你就感觉暖和。”姑姑说:“这就是爱。”姑姑说罢这句话,眼神就迷离起来,好像要穿透时空,要看清身后多少年多少事儿似的。姑姑对爱有着自己的见解,有时候还颇独特,姑姑终生未嫁,但我一直认为她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
姑姑说奶奶待她好她说不出来,可是,说着,她就说起了一件事。她说,那年她19岁,七月天丹清河乡里来了一班唱戏的。奶奶爱看戏,姑姑就给她找了一个赶车去看戏的人家,托人家拉上奶奶。因为奶奶是小脚,那家离丹清河乡10里地,奶奶如果和年轻人一样走着去,就是一早走,戏散了也赶不去。姑姑把奶奶送上车后,她自己打算回家躺着去。奶奶问她为啥不去?她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去。奶奶就着急了,就不去了。姑姑为了让她安心去,就说自己有点中暑,不能再赶路了,躺躺就会好的。后来,姑姑跟我说,那天,她不是身体不舒服,只是心里不舒服。我问她那天为啥心里不舒服,她的眼睛又迷离起来,又好像要穿透时空回到过去似的。她思索了一阵,长叹一声就绕过我的问话言其他了。从她的表情我看出来,那天肯定跟爱情有关。因为一个人回忆爱情时,眼神就会像薄雾后的骄阳,有一种迷离的美。后来我才知道,姑姑之所以不去看戏,是因为必须路过西山洼,那里曾经埋藏过她心爱的人。一走到西山洼,她的腿就发软,头就发晕。
奶奶随车去了丹清河乡,戏票也买好了。进场时,她发现旁边有人卖冰棍,这是奶奶第一次见冰棍。卖家喊:吃冰棍了,消暑、解渴、去火,两角钱一根。奶奶说太贵了,比一颗鸡蛋还贵。卖的人说:“鸡蛋能消暑?冰棍又冰又凉,吃一口冰到心窝,中暑的人吃一根保准没事。”一听这么管用,奶奶二话没说,用手里的戏票换了两根冰棍,用塑料袋装好,揣在手提袋里就往家赶。天快黑、戏快散时她才走回家。一进家,她忙给姑姑掏冰棍,一看,塑料袋里一袋水,水里漂着两根木棍。
那天,奶奶坐在炕上大哭了一场。她反反复复骂自己笨,说自己就想不起用装冰棍的泡沫箱子往回带,非得放在手提袋里。她哭,姑姑就笑。后来,听姑姑说,白糖水冻了就是冰棍。奶奶竟然跑到街上问谁能把白糖水冻了?当时,人们还不知道冰箱这个东西。有人说,深井里有冰块,那冰块就能解暑。奶奶一听就高兴了,她瞒着姑姑到了井边,在水桶里放块石头,用辘轳把水桶送到井下,抓着辘轳上的井绳敲深井下的冰块。她一下下地敲,从傍晚直敲到月亮升起来,也没得到一块掉进水桶里的冰块。姑姑说,如果不是一个提水的人把奶奶强行送回家,奶奶可能会敲到天亮。
第二天,奶奶又到了井边。大热天里,总有胆大的男孩到井里砸冰。几个男孩守着辘轳,一个男孩下到井里,旁边围着一伙嘴馋的女孩。奶奶就随着那伙女孩坐在井边等。男孩攀井壁下到了深井里,女孩们就爬在井边冲井下喊:“我是小芬儿,给我砸一块。”“我是海燕,给我也砸一块。”“我是娟子,大山哥给我也砸一块。”……
井下就传上话来:“砸下五块了,吊桶。”井上的男孩就慌忙摇辘轳,五块冰上来,几个孩子就抢着吃了。井下的男孩继续砸,井上的女孩继续喊。块块冰吊上来,都分给了那些喊话的男孩女孩。奶奶眼看没自己的,就急了。等女孩儿们再喊,她也爬在井口喊:“我是刘家二奶奶,大山给我砸一块。”笑声就从井下传来,声音蒙蒙的,带着颤音,井上的听了,哈哈哈大笑。只听扑通一声,井下砸冰的男孩落进了井里。
姑姑说,落井的男孩被捞上来后只剩下了半口气。奶奶跪在地下,给人家做了半天人工呼吸。奶奶救了他家孩子,孩子父母并没感谢,他们找上门来,拳脚相加,把奶奶好一顿打。后来,姑姑跪下求人家,说奶奶是为她才厚着脸皮跟孩子要冰的,这家人这才住了手。
姑姑说到这儿时,看了眼奶奶。奶奶误解了姑姑眼里的泪,她侧着耳朵听了听,望着我问:“你咋惹这个小傻瓜了?她再傻也是你姑姑,你咋跟她说难听的话?”我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看清姑姑满脸感动的泪水时,才解释说:“姑姑是被你感动的。”奶奶听不着,颠着小脚下了地,拿起毛巾递给姑姑,说:“他一个男孩子家,说话哪能那么到位?你还计较了?不能哭啊,哭了就不是好孩子了。”年近50岁的姑姑,满脸骄傲地看着我说:“你看看,这就是她对我好的地方,你让我咋说,咋跟你表述?”
奶奶不满意地看着我,我干脆就把自己当成说错话的孩子道歉道:“奶奶,我下次不敢了,我改还不行?”
我这样一说,奶奶竟然听着了。她看着姑姑,说:“好,好,好,改了就是好孩子,你别生娃的气了,啊,擦擦泪,笑一个。”
姑姑看我一眼,我们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跟奶奶几次交流下来,我得出一个结论。跟聋子说话不能对着她耳朵大声喊,你得让声音悠扬顿挫,你得把声音放低了放粗了,说不定就能听着了。姑姑的嗓音又尖又细,像个小女孩,她的话,奶奶一句也听不着。我的话,有时候奶奶就能听着。endprint
我很想知道姑姑的经历,可一谈到她,她的眼神就迷离起来,只做回忆状,闭口不谈她的过去。
姑姑终生不嫁一直是个谜,就连母亲也不知道姑姑不嫁人的原因。女孩老死在娘家,这在村里或附近村里还是头一个。按照乡俗,家里有男丁的人家是不允许闺女老死在娘家的,好在我亲爹去世早,家里没有主事的男人了,要不,逼也得把姑姑逼着嫁了。
有一年暑假,我去探望姑姑和奶奶。那天上午,姑姑到自家菜园里压瓜秧,让我陪奶奶在大树下乘凉。
姑姑在日头下压瓜秧,奶奶心疼得不得了。过一阵儿,她让我给姑姑送趟水;过一阵儿,又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让姑姑顶在头上挡日头;过一阵儿,又让我送趟水。我说姑姑不想喝了。奶奶好像没听着,见我不动,就拉下了脸,嘴里嘀咕道:“把她晒出暑就好了!从小不在一起就是不亲,一点不懂心疼她。”奶奶说的声音比平时小了很多,在她听来可能是磨叨,可抱怨声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就怕姑姑和奶奶说我不亲她们,奶奶的话点到了我的痛处,我有点不自在,不情愿地拿起水壶向姑姑走去。我走时转头看了眼奶奶,她生气似的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跟姑姑说了奶奶的话,姑姑笑着说:“别理她,她是糊涂了,一根筋绷着,认死理儿。今儿个你在,她才没跟在我屁股后面,平时,像小孩子似的站在我身边这才安心。”
我们俩就在地里哈哈地笑。我回来,奶奶问我:“小傻瓜又跟你编排我啥呢?”我说:“说你一根筋就认死理儿。”
我的话奶奶竟然又听着了,她龇着没牙的嘴笑着说:“我认死理儿?她才认死理呢。一个小傻瓜,不认死理儿,一辈子能遭这罪?”
奶奶的话题转到姑姑了,她要透露姑姑不嫁的原因了,可是,她说到这儿,竟然停下不说了。我等了半天也不见奶奶张嘴,她眼巴巴地望着姑姑的身影,就像小孩子等着母亲回来领她似的。
我手指了指姑姑,摊开两只手做了个不解的手势。我的意思是,奶奶看懂手势的话最好,看不懂我也不问,我不想让奶奶知道我在打探姑姑,通过一个人打探另一个人的秘密,跟另一个人的关系就有疏远的嫌疑。奶奶好像看懂了我的手势,她说:“你姑姑就是死心眼,喜欢一个人就死心塌地地喜欢,也不懂得变通。”我就用后嗓门放低声音问了一句:“姑姑爱过一个人?”
奶奶眼睛里含着泪,半天才说:“爱过一个小子,那小子把我家小傻瓜害了一辈子。”
“谁?”
“一个鼓匠。你爷爷死的时候雇了一班鼓匠,里边一个吹号的,鼓起嘴巴吹,眼睛就滴溜溜往你姑姑身上瞟。烧纸那天,鼓匠们边上吹,孝子们烧纸磕头,刘家孝子少,街坊邻居凑热闹,这家几个馍馍一沓纸钱,那家几个馍馍一沓纸钱,你爷爷是地主成分,村里人说我们有钱,没一家用钱当礼的。这个我不计较,指望你爷爷的死尸挣钱我做不到,人家来了就是礼,烧罢纸的人,咱家就得留下吃饭,我得好好款待。我准备了八大碗,猪肉、牛肉、羊肉、鱼,咋稀罕吃啥,全村人几乎家家有人来,人家用几个馍一沓纸钱就吃了咱一顿好饭。你爷爷一辈子看好我,我要对得起活人,也要对得起死人。我图得啥?就图个热闹,就想给你爷爷好好热闹。我只顾忙,就没注意你姑姑。等你姑姑爬在棺材上哭你爷爷时,我才觉出不对劲儿,你说,世上唯一一个亲人死了,她不专心哭,哭几声抬起头往人群里看看,我顺着她眼睛追过去,呀,就那小鼓匠,两眼热辣辣地正盯着你姑姑看。你姑姑鬼迷心窍,就让一双眼睛把魂勾去了。”
说到这儿,奶奶不说了,她好像刚从过去回来,又好像做了个梦突然醒来似的,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见我没反应,就说:“你回家可不能跟你娘编排你姑姑啊,嫂子小姑子,天生不和,就想打听对方的不是,说对方的坏话。”
我说:“我娘都50多了,那还有精力说姑姑闲话。”
奶奶没听着我的话,竟然牛头不对马嘴地呵斥我:“你可别护着你娘,你娘也一样,不是喜欢人家,能不顾全村人的议论嫁了?”
我对我母亲的事不想过问,我想,在世上,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听自己母亲跟不是自己的爹的男人好的话,虽然鲁达生养育了我,我也不想听他和我母亲的事。不管我母亲是跟着我爹时就喜欢上的鲁达生,还是我爹死后她喜欢上了他,反正最后嫁了他,也爱了他一辈子,在我们村已经不是秘密。我感兴趣的是姑姑,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怎么能让姑姑惦记一辈子?怎么能一辈子不嫁人?因为那时候我正跟月月搞对象,我费尽心机讨好她,就是怕她不喜欢我。月月是我们学校的校花,追她的男孩有一个连的人。
我把声音压低了放粗了,一字一顿地问奶奶:“那小子到底为姑姑干啥了?为了他,姑姑咋就不嫁人了?”
我的问话,奶奶好像听见了,因为她不满意地瞪了我一眼。可是,她又好像没听见,瞪了我一眼后接着又讲我母亲的故事。
奶奶说:“你娘啊,那才叫不守妇道。”
她这一说,我的心就针扎了似的一抖。看来,我娘在我爹没死之前就跟鲁达生好上了,跟丈夫以外的人通奸,用我们村人的话说,那就是个破鞋。小时候,有位同学骂我娘是破鞋,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奶奶看我脸色变了,竟然暗笑了一下。看奶奶的表情,她是故意刺激我,想让我恨我娘,让我跟鲁家产生矛盾。我品出奶奶的心思了,就像争宠似的,奶奶要把我的心从鲁家拉到刘家来。
奶奶正要继续往下说,姑姑从菜园子里回来了。她拍身上问:“向山,跟你奶奶聊啥呢?是不是聊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呢?你奶奶啊,一说起过去,话匣子就打开了,你不制止她,她能跟你磨叨三天两宿。”
奶奶站起身,把姑姑拉过来,左瞅瞅右瞅瞅,从领口开始,从上往下给她拍身上的土。直拍的姑姑喊:“娘,你要拍死我啊,我是去压瓜秧又不是从坟里钻出来,哪那么多土?”
姑姑的背都有点驼了,奶奶还像待小孩子似的。奶奶心疼地看着姑姑说:“瞅瞅,毒日头底下脸都晒紫了,赶明儿再喊中暑,我可不给你买冰棍去。”
姑姑说:“现在咱村就有卖的了,你还跑到乡里买去?就你那小脚,就你这岁数,走路还得我抚着,等你买回来,夏天也变成冬天了。”endprint
我和姑姑相视而笑。奶奶又没听着,她盯着姑姑问:“小傻瓜,又和你侄儿编排我啥呢?”
姑姑听说奶奶正给我讲我娘,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她恼怒地盯着奶奶说:“娘,以后少跟向山说他娘的事儿,我觉得嫂子做得就对,你就是死脑筋。”
当然,姑姑的话奶奶一句没听着,但她从姑姑的表情上知道姑姑在埋怨了。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姑姑,浑浊的眼里就有泪,她哆嗦着嘴唇说:“我就知道你认了侄儿就不认娘了。咱没血缘关系嘛!你亲你侄儿,听你侄儿说我坏话,那你就听,你也别回家了,跟你侄儿走吧,让你侄儿给你养老送终去吧,省得我不敢闭眼,强挣扎着出这口气呢。”奶奶真生气了,说罢,就一脸委屈地扭身走了。
姑姑木呆呆地站到那儿,半天才缓过神。她紧走几步搀住奶奶胳膊说:“娘,向山没说你坏话啊,娘!”奶奶可能听着了,因为,她把头在姑姑肩上靠了靠,由姑姑挽着回家了。
姑姑说:“那天奶奶是真生气了,几十年来,从没那么生气过。”我想,奶奶那天之所以生气,是看姑姑跟我又说又笑,还呵斥她,她就误解了,以为姑姑疏远了她。以后,还发生过奶奶跟我争姑姑宠爱的事,每次我们都觉得好笑,又怕奶奶误会,就忍着不笑。
姑姑长得不漂亮,小眼小嘴胖脸蛋,从一张黑白照片里我看出,16岁的姑姑远没有我母亲好看。这是母亲出嫁前她们照的全家福,照片里还有我爷爷和后奶奶,按时间算,那时候我爹刚刚去世,虽然从母亲瘪平的肚子里看不出什么,但我知道她肚子里怀着我。我爹是上山刨石头让雷管炸死的,我爹还没过百天,我娘就出嫁了。为此,两个村的人没少说闲话。后来我分析,母亲之所以急急改嫁,爱鲁达生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姑姑说的——如果她出嫁晚了,被人们看出她怀了孩子,那孩子生下来就是地主家的孩子,依当时人们对成分的看法,我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
我母亲出嫁一年后,我爷爷也去世了。这些都是奶奶告诉我的,后来,奶奶断断续续跟我说了姑姑的故事。
那天,姑姑跟小鼓匠眉来眼去,奶奶教训了姑姑,奶奶说:“你就是看上了小鼓匠,也得等打发了你爹,等你爹过了百日后再跟他传情,这边停着你爹的棺材,你不流泪不痛哭,却眼巴巴地往鼓匠堆里瞅,你让村里人咋说?”
姑姑说:“我没跟他传情,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看我,我就不由得看他。”奶奶说:“他是看上你了,想娶你。”奶奶说的很直接,姑姑害羞了,打发爷爷的七天时间里就一直低着头。爷爷去世还没过百天,小鼓匠家就差人来说媒了。奶奶一口拒绝了,奶奶跟媒人说:“她爹还没过百天,她怎么好意思给人们发喜糖?最早也得等他爹过了七七。”
奶奶不知道姑姑多会儿跟小鼓匠联系上的,等奶奶知道,姑姑已经和小鼓匠在西山洼约会了。小鼓匠家在丹清河乡,他们一个朝东走,一个朝西走,各走一半就在西山洼见面了。
奶奶听信了村里人的造谣,说姑姑和小鼓匠在西山洼搂搂抱抱的,甚至有人看见,他们抱着亲着就滚倒在了庄稼地里。刘家的祖坟就西山洼里,据说,他们约会的地方离刘家祖坟不远。
为此,奶奶找姑姑谈了一次话。
奶奶说:“你们刘家人到底咋了?你哥死了不到三个月,你嫂子就嫁人了。你呢,自己亲爹死了还没过七七,你就跟鼓匠亲热去了。你非要这会儿跟他见面?你要真的喜欢他,也不在这几天,等你爹过了七七就迟了?你们在祖坟旁边搂搂抱抱,不管不顾,是不是不想让你爹瞑目了?”
姑姑说他们只是说说话,没人们说的那么难听。
奶奶说:“就是说说话也且不得几天了?喜欢一个人,就得有等他一辈子的决心,就你们这?心血来潮热乎三两天,还不顾脸腚的胡来,你让世人咋信服?”
这话说后没几天,小鼓匠就被洪水冲走了。像所有的破烂故事一样,小鼓匠在西山洼等姑姑,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下雨了,小鼓匠也不离开,他只顾想姑姑,没想到他站的地方是洪沟,山水汇集一起打这儿经过。暴雨过后,人们在下岸找到了小鼓匠。
没等爷爷过罢七七,姑姑的爱情就随小鼓匠一起埋葬了。这以后,姑姑拒绝所有恋爱机会。一年过去了,奶奶没劝她相对象,两年过去了,奶奶还不劝她相对象。奶奶看出来了,姑姑的心还在小鼓匠身上。等到第三年,奶奶耐不住了,再有说媒的,就劝姑姑见见面。没想到,姑姑却说:“她已经跟小鼓匠爹娘说好了,小鼓匠旁边那块坟地是她的,她生是小鼓匠的人,死是小鼓匠的鬼。”
奶奶就骂姑姑小傻瓜,说:“活人咋能等死人?”
姑姑说:“死人总能等着活人吧!他活着没等着我,他死了,我一定让她等见。”
我跟月月说起姑姑,说:“如果你像我姑姑一样,为了我终生不再嫁人,就说明你爱我。”月月拧了我一把,说:“那得看啥情况了,如果你爱上了了别人,我跟你说,我赌气也得把自己嫁了。如果你被逼娶了别人,我跟你说,我边骂你是窝囊废边嫁人,不过,如果你死了,我为你守几年,实在熬不下去时再嫁人。如果你是为我而死,那我倒得琢磨琢磨。”
唉,女人啊,爱你的人你不勇敢地守着,怎么就心甘情愿守一个为你而死的人呢?
那几年,奶奶成天跟着姑姑,她下地,她跟着下地;她串门,她跟着串门。奶奶怕姑姑想不开寻了短见。第四年头上,姑姑郑重其事地跟奶奶说:“你别跟我了,你那小脚,我要甩早甩开了。我不会想不开,我对不起他了,不能对不起你。你孤身一人,等给你养老送终后,我再走不迟。”原来,姑姑是为奶奶活着的。
奶奶跟我说:“为了让姑姑好好活着,她要百岁不老,要熬到姑姑老了,病了,死了她再死。”奶奶比姑姑大42岁,也就是说,奶奶要比姑姑多活42年才能永远陪着姑姑。原来,奶奶也是为姑姑活着的。
因为爱
当我知道自己不是鲁达生的亲生儿子时,我砸坏了医院的门。我一拳打在门上,医院的木头门就被我劈成了两半,跟姑姑说起这事儿时,姑姑什么话也没说,只说我的手跟斧头似的。
鲁达生比我母亲待我好,我看鲁达生也比我母亲亲。小时候,我母亲有什么不让我跟鲁达生说的秘密,我便要悄悄地告诉鲁达生,而鲁达生有不让我说的秘密,我母亲再怎么哄也从我嘴里哄不出来。我成天泡在鲁达生身上,就是吃饭也不愿离开。吃饭时,鲁达生和我母亲面对面坐着,我就挨鲁达生坐,妹妹看我要挨鲁达生坐,她也要挨,我俩争的结果是,鲁达生左边一个孩子,右边一个孩子,而我母亲两边空空的。饭桌摆在炕的中央就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我家吃饭的阵势就成了三对一。这个时候,母亲总要生气地瞪着我们三人。鲁达生呢,看看我,看看妹妹,再看看母亲,就抑制不住地高兴。他一笑,就看母亲,边看边促狭似地眨巴眼,眨巴眼时,两道粗眉就跟着抖。鲁达生抖眉毛的动作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照着镜子偷偷学着抖,可我一笑就像我母亲似的左脸有个酒窝,一个男人,一笑有个酒窝,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而我妹妹一笑,偏偏就眨巴眼,就抖眉毛。我还以为妹妹比我学得好,根本没想到那是遗传。endprint
鲁达生是O型血,我母亲是B型血,验我血时,我却是AB型血。我记得医生在验血室里冲门口数落母亲:“让你找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来试试,你听不懂还是咋地?偏偏找了个不相干的人,不相干也倒算了,还是AB型血,这病人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天呢,那一刻我如雷轰顶,整个人呆了,脑子也木了。我抓着医生的胳膊说:“他是我爹,我亲爹。”医生被我死死抓着,抽不开身,就狠狠地对我说:“你亲爹?咋能是亲爹?你爹是O型血,你娘是B型血,这两人怎么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你不相信你娘也得相信科学。”我跑出验血室,死死抓住我母亲的胳膊问:“娘,我不是爹的亲儿子?”
母亲的脸煞白,她奋力挣脱开我,说:“快,先抢救你爹。”
我说:“他不是我爹。”
我母亲冲着我吼:“他是鲁达生,不是你爹你就看着他死?”
一提鲁达生要死了,我醒悟过来。但是,我还纠结那个问题。我软弱无力地问了一声,“你就跟我说我爹是不是亲的?”
我母亲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是。”母亲说这话时,使劲闭了一下眼。我一下浑身轻松,三步并作两步又跑进验血室,冲着那个护士就喊:“你他妈会不会验血,你给我验错血了。”
旁边的医生听着了,拉着我走出来,走到我母亲跟前说:“现在不是纠缠你们家问题的时候,病人等着输血,你要不交钱,要不找个血型一致的人来。”说罢,把我的手递到母亲手里。
母亲愣愣地看我半天,然后,无力地拍了拍我的手,说:“儿啊,你妹的血型也不合适,现在只好去你亲戚家借钱了。”
我说:“爹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娘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我自个儿哪有亲戚?”
我母亲说:“你爹的亲戚都穷,咱都借遍了。娘在这儿附近也没个至亲的人。现在就靠你了。”母亲这才跟我说了我的姑姑和奶奶。母亲说:“刘家以前是地主,家里存有不少稀罕物件,后来的运动虽然收走不少,我估摸她家还有存货,都变卖成了钱。”
那时候,人人家里穷,鲁达生住院又需要一大笔钱,看来,只有我奶奶和姑姑能救他命了。
可是,依我母亲的主意,我跟姑姑相认后才可以开口借钱。我跟奶奶和姑姑借钱并不顺利。姑姑认了我这个侄儿,可一说借钱就不言声了,奶奶干脆就两个字:“不借”。
想着鲁达生要死了,我便蹲在姑姑家门口哭了起来。姑姑问我:“非得救他?”
我说:“是,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亲爹,就像您把奶奶当亲娘一样。”
姑姑一下愣了,她二话没说,进屋就劝奶奶取钱,还流泪。姑姑哭了大半天,才说服奶奶打开了红柜子,奶奶从柜子里放着的木头小匣子里取出一沓钱,钱上挂着一层灰色的霉点。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上了班后给奶奶买了个助听器,那年奶奶94岁时,她跟我说了她当时不借给我钱的原因。她说:“你亲爹是鲁达生害死的。我怎么能救他?”
我说:“不是,是刨石头让雷管炸死的。”这是姑姑跟我说的。
奶奶说:“不是鲁达生亲手害死的,但是他害死的。”
我说:“您没根没据不能冤枉人。”
奶奶就恼了,说我:“不亲刘家,亲鲁家。”
我说:“亲人亲不过理儿,明摆着是被雷管炸死的。”
奶奶说:“你不知道,你爹是有心思,点雷管心不在焉,这才炸死的。”
奶奶说的我爹,肯定是我亲爹,刘姓爹。我说:“心思就跟空气一样,您看不着,我也看不着,您那是猜测。”
奶奶更生气了,说我向着鲁达生说话。扭头跟我姑姑说:“小傻瓜,你这侄子算白认了,他的心永远都在鲁家。”
姑姑正戴上老花镜给奶奶缝寿衣,奶奶这么一说,她把老花镜取下来,把针和顶针收到针线笸箩里,笑着跟我说:“那才不会白认呢,我这老花镜是谁买的?您那助听器还有这寿衣面料是谁买的?忘了是向山买的了?”见奶奶不言声,姑姑跟我说:“你奶奶胡说,你就胡听着,你奶奶老了,把村里这家的故事常搬到那家来。前天,竟然说老李家儿媳妇死了,我说刚才我还在街上看着了,咋就死了?她硬坚持说人家死了。我出街一打听,哪是人家老李家儿媳妇死了,是村东头张发家儿媳妇死了,她老了,张冠李戴不说,还死犟!”
奶奶就拍了拍助听器说:“小傻瓜,我有耳朵呢,你别编排我了。”
我和姑姑就哈哈地笑,奶奶也跟着笑。
那天,姑姑不在家,奶奶安顿我说:“向山,你以后可得疼你姑姑啊。”
我说:“疼,不疼她疼谁?”
奶奶说:“疼谁?疼你那个害人精后爹呗。”
我一下没了话,觉得奶奶这样说鲁达山不对,鲁达山怎么成了害人精了?看我不顺着她往下说,奶奶的脸就拉了下来,她生气地给我讲了我母亲和鲁达生的事。
奶奶说:“你爹和鲁达生一起刨石头,那时候,各个村的人都到西山上刨石头,一车石头能卖十块钱,顶100颗鸡蛋呢。你爹力气没有鲁达生大,鲁达生比你爹刨的多,一车装不下,剩下的也不在山上堆着,就给你爹装在车里了,两人一人推一车石头到乡里卖,一来二去就混成了朋友。咱家是地主成分,没人看得起,也没人跟你爹深交,你爹说只有鲁达生看得起他。你爹心眼好,看鲁达生是光棍,没人送饭,就让你娘多送一份饭。有一次鲁达生砸伤了脚,你爹领你娘去了他们村,让你娘给他做了几天饭。从那以后,你爹回了家脸色就不好看,有一次还莫名其妙地打了你娘,边打边骂:让你骚,让你骚!就听你娘边哭边骂,我就骚了,看上他了,他就比你好,成分好,人也好,跟了他没人骂地主婆。那以后,你爹就心事重重的,话也少了,笑也少了。那会儿,我们当爹娘的也不便细问。待你爹死了,三个月没出,你娘就嫁给了鲁达生,你爷爷心里那个恨,可是,他又没办法阻止。他是地主,那时候常被人拉出去斗,他不敢说话,怕落下啥话柄让人收拾。他夜夜睡不着觉,一夜夜叹气。他是我男人啊,看着他一天比一天不开心,我心里能好受?你爷爷就那么带着气走了,鲁达生不仅害死了你爹,他还害死了你爷爷,你说说,你那害人精后爹该不该亲?你该不该为你亲爹报仇?男子就该有个男子汉样,人咋说来着?世上最大的仇恨就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爹被夺了妻,你被杀了父,仇咋能不报?”endprint
我不能骂我娘不要脸,也不能骂鲁达生不要脸,在我心里,鲁达生和我娘远比那个没见过面的爹亲,奶奶竟让我跟鲁达生报仇。奶奶讲的这些事并没让我把鲁达生恨得咬牙切齿,我只是心里不舒服。有一部武侠小说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从小师傅带大,长大后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师傅所杀时,他拔刀就向师傅冲去。我忘了这是哪部小说,但我一直记着这个故事情节。我就奇怪了,他怎么能为没见过面的父亲报仇而刺杀自己的师傅呢?是报仇的观念根深蒂固还是血缘关系大于亲情关系?我怎么就做不到?我不仅做不到,甚至都恨不起来。
我不表态,在奶奶看来就是是非观念不分。血性男子,哪个能容忍别人在亲爹和亲娘插一杠呢?哪个能容忍别的男人给自己亲爹戴绿帽子呢?哪个又能容忍别的男人逼死自己亲爹而娶自己母亲呢?可是,那个人是鲁达生,是从小把我当亲儿一样待的鲁达生;是常常把我架到他脖子上看戏,背在背上走路的鲁达生;是母亲打我时把我拉在他身后嬉笑哄母亲开心的鲁达生;是我发高烧时整夜守在我身边满嘴燎泡的鲁达生;是我受小伙伴欺负时挽起袖子教我三招两式对付他们的鲁达生;是我到乡中学报到时半夜起来赶着毛驴车、拉着行李送我上学的鲁达生;是我放假后逼我留在家里学习,他一个人披星戴月到地里割地的鲁达生;是我认祖归宗后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好好待奶奶姑姑的鲁达生……鲁达生可能对不起我爹,可他对我恩重如山。
“鲁达生千错万错,可他为刘家拉扯了后代,他为刘家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话到嘴边,我咽了回去。因为,我看到奶奶神态不对劲儿。那神态,就像受了委屈又没人做主的孩子。奶奶看事只走两个极端,非好即坏。她一直疑心我亲鲁达生不亲姑姑,就像姑姑和鲁达生是一对矛和盾,在这场爱的较量中,我拥有矛就不能拥有盾。一个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姑姑,一个是对我有养育之恩的鲁达生,我心里清楚,在爱的天平上,稍不留神,我就会倾向于鲁达生这边,这边分量加码,那边的姑姑就会高高地跷起。好像这是身不由己的事,可是,奶奶便要考验我,便让我做给她看。
我望着奶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候,正好姑姑抱着褥子进来,她刚说了句:“娘,外面下雨了,忘了收褥子了?”见我的神情不对,就急急地问奶奶:“娘,向山咋了?咋呆呆的?”
奶奶把她扔到炕上的褥子放在被垛上,说:“你就是傻瓜,成天就是向山咋了,向山咋了!你想过没想过你老了咋办?”
姑姑一下笑了,说:“娘,你又打翻哪个醋罐子了?我老了咽气埋了就行了,还能留着展览?”
奶奶长叹了一句,说:“我怕的是没个埋你的人。”
姑姑看我一眼,问:“向山,你埋不埋姑姑?”
我觉得很无聊,但还是孩子似的点了下头。
奶奶说:“你看看,你看看,就点下头,也不说说你病了他咋照顾你,你死了他咋厚葬你。”
我一个大男人,非得嘴抹蜜似的发一回誓?可是,奶奶这么说,我又没办法还嘴。奶奶没文化,有些见解不如姑姑。姑姑跟鲁达生一样,完小毕业,在他们那一代算有文化的人了。我没办法跟奶奶较劲儿,就把眼光投向姑姑。
姑姑说:“娘,你放心吧。”说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惊奇地问我:“你奶奶跟你说啥了?”
我没说话。姑姑就说:“是不是跟你说鲁达生和你娘的事儿了,你没来时,你奶奶就反复跟我说,反复跟我唠叨,有了你,她腰板好像硬了似的,成天嚷嚷着让你跟鲁达生讨个说法。你奶奶就想不通,你想想,她对我也是有养育之恩的,我能说你奶奶不三不四的话?向山,记着报恩,养育之恩。”
那一刻,我真想抱着姑姑大哭一顿。我眼睛湿润了,跟姑姑说:“奶奶也是怕我不亲你,怕你老了没依靠。”
姑姑说:“你奶奶的心思我早揣摸着了,她那想法就是顾这头不能顾那头,用你们文化人的词儿咋说来着?”
“顾此失彼。”
姑姑说:“对对对,你奶奶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想到,爱这个东西是就像棵大树,根须扎得越深,结出的枝杈才能越多。你只要心里有爱,该爱的你都会爱。”只有小学水平的姑姑,好像比我这个大学生懂得更多,描述得更到位。我赞赏地看着姑姑。
姑姑跟奶奶说:“娘,你以后要怀疑向山的为人,你就摸摸你的助听器,想想这是谁买的。”
奶奶摸了摸她的助听器,说:“小傻瓜,你就是傻。你说你一辈子都干的啥事?为了一个男人守了一辈子,这还不算,鲁达生明明气死了你爹,害死了你哥,人家急用钱救命,你倒好,宁愿把留给你的养老钱拿出去,也不愿意要他的命。真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要是个男孩,早就找他鲁达生算账去了,还救他命?”
姑姑看奶奶还要往下说,急忙推了我一把,说:“向山,走,跟姑姑收菜去,下雨了,房顶晒的菜还没收呢。”
我跟姑姑走出来,就听奶奶在屋里喊:“又想跟你侄儿编排我啥呢?我可长耳朵的了啊。”
我和姑姑相视一笑。收菜时,姑姑跟我说:“你奶奶说我一根筋绷着,其实,是她一根筋绷着,爱也一样,恨也一样。她爱你能爱到极端,恨也毫不妥协。”
结尾
因为不能生育,月月性格整个变了,我回家晚了,她怀疑我外面有了人。我多看漂亮女孩一眼,她就说我看上人家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我们一起散步,我要盯着小推车里的小孩看,她突然就会歇斯底里地发一顿莫名其妙的脾气。和月月在一起,我有点担惊受怕。我爱月月,很怕她受委屈,我想让她跟着我快快乐乐过一辈子。结婚八年,月月看了五年病,喝了五年药,我担心她把胃喝坏,担心她的身体垮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世上。
有一次亲热过后,我问月月最想要什么?她犹豫也没犹豫,脱口就说:“想要个孩子”。
我说:“那咱抱养一个吧”。
她说:“抱养的不是你刘家的根儿,更不是鲁家的苗。”
我说:“这有关系吗?我也不是鲁家的根儿,可我看我爹比我娘都亲。姑姑和奶奶也没血缘关系,奶奶瘫痪了,姑姑每天推着晒太阳,你看奶奶脸上有愁苦了?没有,她们心里装着爱,装着感恩,这不更好吗?”endprint
我终于说服了月月,她不用整天守着药罐子治她那个病了,我们决定领养一个孩子。领养孩子时,我们的观点又出现了分歧,月月要领养一个刚生下的孩子,我呢,想领养一个五岁左右已经记事的孩子。
月月说:“孩子记事了,就知道咱不是他的亲爸亲妈了。”
我说:“我就要让他记着咱不是他的亲爸亲妈。”
月月说:“那孩子长大就不亲咱了。”
我说:“他长大会更亲咱。”
月月不解,我就又把姑姑和鲁达生的事儿说了一遍。我说:“他要是个懂得爱的人,他就会把养育之恩和生育之恩看得同等重要,他要是个不懂得爱的人,咱就是生了他、养了他,他也不会把咱们看得比他重要。”
我们去了本地的一所孤儿院,孩子不多,也就十几个。我们进去时,十几个孩子如同培训过一般,对着我们一起喊爸妈,有嬉笑着喊的,有打闹着喊的,也有怯生生喊的。他们活泼可爱,眼神纯净。月月抱起一个小女孩问:“跟我回家做我孩子好不好?”小女孩点了点头,然后甜甜地叫了声“妈妈”,叫罢就看照顾他们的刘阿姨。刘阿姨赞赏地点了点头。我问一个小男孩:“愿意去我家吗?”他像打报告似的,忽然一个立正,声音响亮地喊了声“爸爸”。喊罢扭头看刘阿姨。看来,我们来之前,刘阿姨教过他们。这两个孩子在这群孩子中,长相很出众,我又向其他孩子望去。我发现,孩子堆里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我,好像跟我有仇似的,眼神充满了戒备。我盯着他不放,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跑过去抓住刘阿姨的手,躲到了她的背后。刘阿姨把他拉出来,让他喊爸。他的头一拧,脸就扭到了一边。刘阿姨说:“国亮,听话。”小男孩却反问刘阿姨:“爸爸妈妈是世上最亲的人,对不对?”刘阿姨疑惑不解地点了点头,说“是,这是我说的。”小男孩就说:“可我看他不亲”。刘阿姨没了话,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问他:“那你看谁最亲。”小男孩说:“刘阿姨和牛大伯最亲。”
“牛大伯是常来孤儿院送纯净水的,”刘阿姨说,“这孩子来了两年了,三岁时来的,跟我们谁也不亲,这会儿,又谁也不找,就找我,他属于慢熟性的孩子。”
我跟月月说:“就他了。他就是我儿子。”月月不解地说:“他是这群孩子里对咱最不好的”。
我说:“他是这群孩子里最亲阿姨的孩子。这孩子谁对他好,他对谁好,懂得感恩。”
我们往回领国亮着实费了劲,为了把他领走,我让月月到孤儿院当了半年阿姨。直到国亮觉得她跟刘阿姨一样亲时,他才跟着月月到了我们家一趟。晚上,他闹腾着又要回孤儿院。没办法,我们只好把他送回去。就这样,来来回回又折腾了半年,国亮才死心塌地地留在了我家。
他开口喊月月妈的时候是六岁,开口喊我爸的时候是六岁零八个月。我们终于有儿子了,我给他起名叫鲁浏,我把鲁家姓和刘家姓加在了一起。鲁浏生日那天,我把鲁达生、我母亲、我姑姑和奶奶、月月的父母以及我妹妹和妹夫都请到了家里。11个人7个姓氏,只有三方人有血缘关系,但是,因为有爱,我们一家人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天伦之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