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石山
本文内容“敏感”,关乎上流与下流,正经人是不屑言说的。韩石山从人类文化史下笔,有了理论色彩,有了学术味道,但依然难以证明他是一个正经人,顶多表明他是一个正常人。
·责 编·
春天真是个万物生长的季节,生长的不光是感情,还有思想。
一天上午,阳光明媚,不冷不热,两位年轻人,在我看来只能说是大孩子,实则已是博士前后的人了,从城南的一所大学来看我。不等坐定,就急切地说,他们是来请教一个学术问题的。
一听说是学术问题,我的脑袋就大了。
立客难待。我的应对之道是,请他们坐下,有话慢慢说。
一位拿出一本《徐志摩诗选》,翻到某页上,说道,这本诗选是韩老师编的,韩老师写过《徐志摩传》,编过《徐志摩全集》,我们请教的问题,与徐诗有关,具体地说,就是这首《别拧我,疼》,是爱情诗还是性爱诗。中国有没有性爱诗,若有,又该如何看待。
我长出一口气。
多亏本人素有“非上流”的声名,若不然,光“性爱”二字,就能吓得汗不敢出。年轻人就性爱问题,请教一位老者,此老者之不品德,不待蓍龟可知。
如此学术问题,可谓正中下怀。遂从容言道,如果不是很挑剔,中国一直有个传统,就是性爱诗的传统。不光是诗,小说也一样。不必说什么“三言二拍”,钱锺书的《围城》,几乎所有美妙的比喻,都与性爱有关,就是一个最方便的说明。
还是说诗吧,《诗经》该是中国诗歌的老祖宗了,几乎就是一部性爱诗的选本。古人说,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只能说是高度的概况,其口气,蛮横之中带着些许的无奈,先就不像有多大的自信。只能说是太邪了,才这样“论堆儿”处理。如果真是“无邪”,也就不会那么说了。到现在我们还将“郑风”当作淫荡的代名词,就是从诗经来的。
是淫邪还是无邪,关键在于,能否升华到思想的层面。不能的,淫就是邪,能的,纵然淫了,也是无邪。
年轻人似不明白,问,《诗经》怎么能说是性爱诗的选本呢?
逐篇诠释,不太可能,就说说开宗明义第一篇《关雎》吧。
对此篇,孔子的评价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还有一种说法是,其声、情、文、义俱佳,足以为风之始,三百篇之冠。我的看法不然,它先是一首性爱诗,然后才是其他。
一说“性爱诗”,由不得让人想起《红楼梦》里,薛蟠先生那首有名的“女儿乐”。真要从字面上说,两首诗的差别也不是很大。薛先生的“女儿乐”,绝不是什么好诗。你要说《关雎》没有一点点淫荡的意味,怕也说不过去。
比兴是《诗经》的主要手法。撇开比兴去看,你得承认,前者只是一个简单动作的摹拟,欢乐也是字句上的。而后者,不光有相依偎的姿态,还有“关关”的声响,就是那个“逑”,怕也是后世语法上的一种“名词动用”。释之为追求的“求”,多半是冬烘先生的一厢情愿。质直一点的翻译当是:“漂亮的女人啊,他有一根好家伙!”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欢乐,前者为人所不齿,后者竟列为《诗经》首章,无论男女老幼,读书之初,都会“关关”个不休。
若将后面几节统筹考虑,问题就更大了。后面的“参差荇菜”云云,绝不能理解成这个女人去河里捞什么东西去了,她勤劳的德行,优美的动作,引起了君子夜里睡不着觉,决计敲锣打鼓去娶她。整首诗,前两句多半是比兴。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样,都是男女交合时的一种身姿。此时的女子,身姿左右扭动,如水中摆动的荇草。只有这样尽情欢爱,才引得那个英俊的男子,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发誓要娶回家尽情享用。
然而,你若说,此诗与薛先生的“女儿乐”,不过是文野之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是天壤之分。
那叫性交诗,这叫性爱诗,诗中最原始的,也是最高等的级别。
两者最主要的差别在哪里?前贤道破了此中的隐秘。说到这里,我取出书柜里的《十三经注疏》,翻到《毛诗正义》,指着一处,让两位年轻人看。是孔颖达的注疏,导言里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
年轻人问,有这么高贵,这么旷远吗?
我说,有。绝非曲予回护,请想象一下吧,一个部族(后来的国家),它的主母,是这样一个健美而又热情的女子,它的首领该是如何的身心舒泰,闲适自在。这样“正”了的一对夫妇,他们的德行,必将“用”于身边的乡亲,扩而大之,又必将“用”之于部族与国家。这样的部族与国家,能不是个安居乐业、公平自由的伊甸园吗?
我相信,东方民族与西方民族,在先民阶段应当没有大的差异。所以有现在这么多人生理念、社会理念上的差异,应当是后来的两三千年间,在不断地进化与不断地退化,反复交递中逐渐完成的。
性爱在这上头,起了关键的作用。
具体来说,对性爱采取不同的态度,导致东方民族与西方民族,在人生理念、社会理念,乃至道德规范、国家体制上,作出了不同的选择。西方民族,视性爱为热烈的,珍贵的,所以,他们的夫妻之间是平等的,互惠的,由此推衍开来,人际关系也是平等的,互惠的,道德设置与制度设置,也只能是顺着这个思路越做越好。而东方民族,多视性爱为秽事、鄙事,要么是强制,要么是牺牲,夫妻之间,也如同主仆一样,绝无平等可言,由此推衍开来,人际之间,道德规范,国家制度,都要分个上下尊卑才够意思。
还可以换一个说法。性爱的热烈与自在,乃人生的常态与必须。社会群体对之的态度,必然影响到社会自身的质地。得到社会群体的认同与尊重,必然进而影响到社会的自由与平等。反之亦然。这样,小小的性爱,便上升到思想的层面上了。
遗憾的是,自秦代之后,我们历朝历代的那些明君贤相,那些鸿儒硕彦,甚至那些志士仁人,对性爱取的是怎样一个总的方略呢?实在不敢恭维,也来个一言以蔽之,就是,绝不能让它升华到思想的层面上来。
这时,其中一位年轻人说,这些日子,为写论文,他在网上随意搜索,看到2013年11月29日,天津举办第二届性文化节的图片。一组雕塑的造型是,一个变了形的强壮男子,挺着硕大的阳具,一个同样变了形的肥胖女子,骑在这阳具上笑逐颜开,乐不可支。塑像前,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刘达临的《中国性史图鉴》上,有明清之际的春宫图,秘戏瓷雕,寺院里的欢喜佛。还看到一篇文章,说文学作品中性事的描写,如何的遗毒甚深,应当怎样的严加查禁。
我问年轻人,你发现没有,古往今来,凡是不能上升到思想层面上的性事,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凡是可能上升到思想层面上的性事,则必须严加批判与查禁。
展示阳具,不会提升到思想的层面。
观赏艳舞,不会提升到思想的层面。
触摸欢喜佛,不会提升到思想的层面。
然而,有一样东西,是可以提升到思想的层面的,那就是文学作品。而文学作品中,最能致此效应的,莫过于诗歌。诗歌中,最能致此效应的,又莫过于性爱诗。
年轻人问,这是为什么。
我说,因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性爱诗,其兴、观、群、怨的功效,更大些。更容易打动读众的心,更容易引起丰富的联想,也就更容易升华到思想的层面。
这几十年,算是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然而,说句不客气的话,在诗歌这个文学艺术的最高领域里,就性爱诗这一最前沿的门类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骄人的成绩。说是一片空白,可能严重了些,说是乏善可陈,应当大致不差。不说与国外相比,就是跟二三十年代相比,也还差了一大截子。就比如,当年的徐志摩,可以写出《别拧我,疼》这样的性爱诗,还有一位叫邵洵美的,也是个写性爱诗的高手。
另一位年轻人附合说,邵有首诗叫《蛇》,性爱的意象,比徐志摩的诗还火热。
谈到这里,我认为该总结一下了。
性爱诗,不是应当不应当有的事,而是该如何提高它的品格。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中国的性爱诗,终会升华到思想的层面上来。
年轻人很有礼貌,临别时,真诚地说了“谢谢”,似有收获地蹦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