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便”引起的戏谑与凛然

2014-03-20 19:49于阿丽
文学自由谈 2014年4期
关键词:蒜薹犯人莫言

●文/于阿丽

“大便”引起的戏谑与凛然

●文/于阿丽

《文学自由谈》2014年第2期上,刊登了李美皆的《一个“奖”引起的戏谑与凛然》。李文向来睿智、坦率,令人读后心生叹服,但有一点不同看法想表达出来。这点“不同看法”,其实只是涉及李文中的一小段文字。

这一小段文字出现在文章的中间部分,谈到莫言作品中让人不能容忍之处,“对于粪便的激情”、“与莫言的审丑意识和暴力倾向相比,排泄崇拜才是最不堪承受的”。接着,文章举出了《红蝗》与《檀香刑》中的两处例子,来证明“莫言喜好以赞美的态度写屎尿”。在引用鲁迅话语之后,进而提出:“即便文艺允许审丑,也得有个底线,莫言这个写作的癖好太不讲卫生了太变态了,我对此保留厌恶的权利”。

这段文字触及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写大便,卫生不卫生?文学可不可以写大便?正好手头也在阅读莫言的作品,所以想就此说几句自己的看法。在谈看法之前,我想先说点题外话。

什么大便、粪便、屎尿之类的语词,其本身当然是让人“厌恶”的,我们都“厌恶”,这很好理解。但是,自从当了母亲之后,这些词的意义似乎对我发生了一些改变。孩子今年五岁了,我意识到自己每天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检查他的大便,如果大便很干、或几天不拉,三五天后他往往可能高烧生病。如果我几天不在家,那么跟孩子打电话,一定会问他:“今天拉了吗?”当然,我们称大便为“臭粑粑”。如果孩子每天的大便都很正常,我就很安心地确定,孩子很健康。也就是说,我在借助最“脏”的大便,履行着一位母亲出自天性的对孩子的默默守护。毫无疑问地,很多母亲都在这样做。这一刻,大便与母爱相连。

孩子大约三四岁的时候,关于大便与我有过两次印象深刻的谈话。有一天早上,他先吃完早饭,说要拉粑粑。我就说:“妈妈还没有吃完饭呢,你怎么刚吃了就拉啊?”一边说,一边也就跟孩子去了卫生间。很快拉完了,孩子忽然说:“妈妈,怎么每天吃饭每天拉,是不是把饭都拉了,那还吃什么饭?”我当时就很诧异,这么小的孩子竟困惑于吃和拉之间的关系,对他说:“饭饭吃到肚子里,有营养的东西被身体吸收了,没有营养的就变成粑粑拉掉了。”孩子马上问:“什么是营养?”我笑笑说:“就是可以给你长肉肉、让你长高的东西呀!”孩子听后半明白半糊涂地走开了。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在拉大便的时候,开始思考自己日常行为之间的奥秘。这一刻,大便与思考自身相连。

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孩子在卫生间的小盆里拉完粑粑之后,并没有直接出去,他在一边看:我如何把粑粑倒入马桶,一按按钮,清水轰隆一声旋转着,马桶里的粑粑顿时不见了。孩子忽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马桶仔细又看了一遍,然后好奇地问:“妈妈,粑粑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了。”我告诉他:“粑粑被水冲走了。”他马上问:“冲到哪里了?”我解释说:“地下有很多管道,粑粑顺着管道就冲到庄稼地里了。”孩子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冲到庄稼地里去?”我说:“因为粑粑是庄稼的肥料啊,有了粑粑庄稼就会有营养,玉米就会长很高呀!”孩子更不明白了:“粑粑怎么会有营养?”我笑了:“饭饭吃到肚子里后,一部分营养被人吸收,还有一部分营养人体不吸收留在粑粑里,而庄稼正好能吸收这部分营养,玉米就长高了。”我一边说,一边也就把孩子推出了卫生间,这样才止住了他的发问。因为关心大便的去向,孩子热切地探寻着马桶、管道、庄稼地、肥料、玉米……这些外在世界的陌生事物。这一刻,大便与探寻世界相连。

读者坚持一下,容我再说最后一个孩子与大便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孩子总是有小病反复发作。所以,我比平常更加密切地关注孩子的大便,也因此会说一些话:“孩子粑粑太干了!”或者“孩子有些拉稀啊!”这些话一般都比较大声,因为是要把信息及时反馈给孩子的爸爸和奶奶。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孩子快要拉完的时候,突然又着急地说:“妈妈,一会儿我起来的时候,你可不要说我的粑粑太干了啊!”这是他这几天一直在重复的话。因为他已知道,大便太干或拉稀的话,意味着他会生病或者已经生病,生病了他得喝苦药,还得去医院,医生还要抽血,很疼,他不想。在这里,借助于对大便的诉说,孩子传达出来的是对生病的隐忧。这一刻,大便与恐惧相连。

我一直有个美丽而奢侈的愿望,就是用文字来记录下孩子成长的故事。但是,由于各种原因,竟然没有写下一个字。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用有关大便——这样脏脏的文字来写下孩子成长的点滴。然而,我今天却发现,即使这里出现了脏脏的大便,这里留下的有关孩子的回忆文字,依旧是美好而珍贵的。

好了,言归正传。我们来认真谈谈:莫言作品中的大便问题,或者说,“屎尿横飞”问题。这里不可能列举出莫言所有的作品,所以,我们不妨以《天堂蒜薹之歌》为例。这部小说当中有好几处与屎尿相关的描述,我们一起来看一下到底“卫生不卫生”。

我注意到,小说中虽然出现过多次的屎尿描述,但事实上,大都只和一个人物高羊相关,而且主要出现在高羊进入监狱之后的生活片段中。这一切充分表明,莫言即使有“粪便激情”和“屎尿崇拜”,他也没有泛滥地表达,没有肆意地安插在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上,没有随便地出现在任何场合或场景之中。他在特定人物所出现的特定场景中,谨慎地、恰当地、或出于小说情节的需要、或出于人物性格的需要、或出于主题表达的需要,才适时地出现了关于屎尿的描述。

小说出现的第一处关于屎尿的高潮,是在高羊刚刚被抓进监狱牢房的时候,那时他正好憋了一泡尿,但根本找不到牢房里撒尿的地方,“高羊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滚热的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大腿上似乎也感觉到了热尿的浸淫”。他实在憋不住了,向岗哨汇报:“同志……俺要撒尿。”岗哨在门外大声说:“监室里有便桶!混蛋!”但高羊根本找不见,“高羊捂着肚子跳转身,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着寻找便桶。三个犯人都发出怪笑和怪叫。‘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里?便桶在哪里?’高羊呜呜地哭着,弯着腰去床下寻找着,每次弯腰都有一撮尿滋出来。犯人们看着他笑。高羊哭着说:‘憋不住啦……憋不住啦……’”于是,“尿液在地上流着,流出很美的图案”。这时候,中年犯人才命令小偷拿出放在 “铁窗下墙壁上一个同样漆成灰色的暗门”里面的便桶。

这里出现了大量关于屎尿的语言描述,但是,它们很不卫生吗?怕并没那么简单。高羊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种地农民,他从没有进过监狱的牢房,他很想上厕所的时候找不见便桶,他怎么办?此刻,是做人最基本的排泄的权利,高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高羊这个中年大男人尿裤子了,尿到地上了,当然很脏,很不卫生。高羊也知道不卫生,正是知道不卫生,他才拼命地憋尿、拼命地哀求便桶,才会显得那样痛苦、滑稽、可怜、可笑!显然,这里的问题不是卫生不卫生的问题,借助于撒尿——这项人性最基本的需求,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各种面目。在这个意义上,尿成为了折射人性的一面镜子。

那么,高羊的事情到这里结束了吗?没有。莫言果真是一个爱拿屎尿做文章的小说家,而且会在上面做各种人性文章。

老犯人因为想独吞高羊没吃的馒头,受到了中年犯人与小犯人的辱骂和厮打,发狂的老人“撕了一块馒头塞到嘴里,同时一嗤哼鼻子,将两摊绿鼻涕喷到馒头上。他一扬手,把这块馒头扔在高羊适才忍耐不住撒出来的尿上”。于是,中年人冷笑着,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声说:“你要么就把这个馒头吃了,要么就把这颗狗头扎到尿桶里去泡泡!”老头儿哮喘着说:“吃馒头……吃馒头……”中年人松开老头,恶狠狠地对高羊说:“伙计,看你这幅骨架,也不是俺的对手。那么,在这个号里,你要听俺的,俺让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屎尿都是很不卫生的东西,但在这儿,老犯人要吃尿馒头,高羊要喝尿,屎尿快成为他们的食物了!而提出这一极不合理、极端蔑视人性尊严的要求的人,不是来自高层,而是出自一个和他们有着同样身份的犯人之口!中年犯人仗着自己身体强壮,在牢房里称王称霸。高羊不仅要受到案情的冤枉,还要受到犯人的欺侮,卑微的人性受到无所不在的压抑!

事情当然不会就此结束,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老年犯人从高羊的尿里把馒头捡起来,吃掉了。中年犯人狞笑着劝说高羊:“自己的尿自己喝,不脏!”“高羊愤怒地盯着这个杀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贫下中农子弟让我喝尿,我喝;红卫兵让我喝尿,我喝;你们这些罪犯让我喝尿?他愤怒地说:‘我不喝!’”紧跟着,年轻犯人劝高羊:“这是规矩啊!”老年犯人劝高羊:“人嘛,就得学会受委屈。”中年犯人也诚恳地说:“俺也不是那号霸道人,俺这也是为你好。”“‘喝了吧,好兄弟!’老犯人呜噜呜噜地说。‘喝了吧,好大哥!’年轻犯人眼泪汪汪地劝他。高羊鼻子发酸,直想哭,他看着犯人,好像看着三个劝自己吞咽苦口良药的亲人。”

“高羊慢慢地跪在地板上,跪在自己刚才漏出来的那摊尿里。尿里有一股难闻的蒜薹味。……他把脸一下子贴在地板上,焦灼的唇触到凉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

于是出现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一幕:中年犯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说:“兄弟,兄弟,不用喝了……”

关于高羊喝尿的这个画面描述,让人触目惊心,简直像一出荒诞剧,让人感慨万千!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被欺压的高羊人性意识的觉醒;我们也可以惊讶地看到,犯人们古怪的霸道逻辑——邪恶与善良的扭转缠绕;我们甚至还可以敏感地看到,强权者内心深处竟然也隐藏着最后一丝没有泯灭的人性天良!谁都知道尿脏,尿不卫生。但到底是谁让我们喝尿?怎么样逼我们喝尿?谁最后又喝了尿?这简直可以成为一个值得深思的哲学问题了。也许,只有在屎尿——这个最基本最起码的人性需求和尊严面前,我们才能真正拷问出人性隐秘而复杂的各种面目。

高羊终究忍受不住犯人们的欺压,请求调换监室,看死囚。他不知道,看死囚的日子更恐怖。于是,“他想,这种日子过上一个月,非死了不行。他特别后悔。天老爷,保佑我出去吧!出去后,哪怕人家把屎拉到我头上,我也不骂,不打,不找地方说理”。

死囚被押走之后,监管人员打开监室,叫高羊出来。“高羊吓得心惊肉跳,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政府,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别枪毙俺……’”

在这两处例子中,我们终于目睹了莫言小说中“屎尿横飞”的场面了。但是,这里很不卫生吗?在“屎拉到头上”也“不骂不打”的念头当中,我们读到了高羊对走出监狱的强烈渴望,对狱外生活的热切向往。在“吃屎喝尿都行,别枪毙俺”的哀求声中,我们读出了高羊对自我生命的无限眷恋,对于老婆孩子的真心牵挂。这里写到了屎,写到了尿,但似乎和“卫生不卫生”毫不相关。恰是借助着这些屎尿语言,老实巴交的农民高羊表达出了自己内心最真诚的的想法。

周作人曾写过文章《上半身和下半身》,谈论人们对于身体上下部分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奇怪态度。回到我们的话题:写大便、写屎尿,卫生不卫生呢?我想,这不是卫生不卫生的问题。即使写了大便,写了屎尿,只要能写出人性的世态百相,只要能传达出人物内心的真实情感,就都是文学所需要的。也许,生活中和大便牵连的某些趣事,可以是美好而珍贵的;而小说中和屎尿相关的某些情节,也可以是深刻而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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