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历史感:入睡或醒来

2014-03-20 19:49文/陈
文学自由谈 2014年4期
关键词:南京大屠杀南京小说

●文/陈 冲

中国人的历史感:入睡或醒来

●文/陈 冲

今年第一期,我们曾说陈冲撰文擅长绕。其实,他也常玩直来直去。即如此篇,内容一点不绕,却会让阅读的人,绕来绕去想问题,然后产生由衷的疑问:作者的思想(绝非“思路”、“思维”之类),何以清晰到这般地步?

·责 编·

想到写这样一篇文字,有两个由头。一个稍远,一个略近,但都只是由头。

较早时,为了写一个与南京有关的中篇小说,在准备背景资料时“邂逅”了张灵甫,并发现网上竟然还有一个“张灵甫吧”,而聚集在里面的,自然是些张灵甫的“粉丝”。坦白交待,虽然还没有昏到怀疑这些张粉是国民党特务的程度,但当时的第一感觉,确实得用“相当震惊”来形容才庶几近之。按通常的标准,它所传播的,显然只能说是负能量,因为它所体现的历史感,会让一些郑重其事挂了牌的、以传播正能量、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为己任的地方,面临更名的压力。产生这种感觉,另有一个对比性的原因,就是在这个搜集资料的过程中,除了张灵甫,还“邂逅”了唐生智。当时在南京,这两个人地位悬殊,一个是上将卫戍司令长官,一个是上校团长。但他们又确实有得一比,而一比之下,是很能比出那种实实在在的历史感的。这个话题,咱们后面再接着说。

另一个由头是稍后,张艺谋推出了新电影《归来》。我看了与之有关的一些宣传、介绍和评论,但这回又得承认:我没看过这个电影,也不打算看。因为没去过电影院,所以有人说这片子让人哭得稀里哗啦,有人说不断有观众笑场,我真说不好该信哪个。好在我也不打算评论这部片子。这个“不打算”倒是过了一下脑子的,那是因为这个片子的制片人在宣传时说过一个意思:中国有句老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片子不讲“被蛇咬”的事,只讲这个“怕井绳”。我对这句话倒是有感觉。如果你前面讲了蛇咬人,后面那根井绳才有可能被联想为一条蛇;如果前面根本没提蛇咬人的事,后面这根井绳就始终只是一根绳子。那么,这个电影所能起的作用,尤其在那些没见过蛇咬人的年轻人中所能起的作用,就是用一根无害的绳子,取代了那条咬人的蛇。区区年事渐长,肺功能减弱,好不容易给大脑送去的那点氧气,如果用来琢磨一根井绳,和由这根井绳而引起的既能催人泪下又能引人发笑的种种煽情技巧,窃以为太对不住自己的肺。相比之下,不久前刚写过一篇评论发表在《钟山》上的《革命后记》的文章,虽然写时常常感到大脑缺氧,却是值得。

有评论认为这个电影代表着张艺谋的“归来”,让我想了半天终于没想明白。他干嘛要“归来”?早先都去哪儿了?又是从哪儿归来的?深知自己对中国电影太不关心,所以这里加个小心,如果我没有太多遗漏的话,这位导演的上一部电影应该是《金陵十三钗》,和《归来》一样,都是由同一位作者即美国作家严歌苓的小说原著改编的。《金陵十三钗》改编自同名小说原著,《归来》改编自《陆犯焉识》的尾巴。据报道,作为原著者的美国作家严歌苓,对这两部电影的改编都给予了充分肯定,其中关于《归来》,她说她在看这部电影时从头哭到了尾。按我的理解,一个作家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一个作品如果就是为了让读者或观众哭,那么这就等于承认,小说原著中除了被张导慧眼识珠予以改编了的那个尾巴以外,其余部分就都是搭头了。这至少表明,小说原著者不认为张导的这两部电影,或其中的一部,背离了原著的题旨或本意。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不记得这位美国作家在任何时间地点以任何方式表示过她自己的这两部小说有任何质的改变,事实上几乎所有研究这位美国作家的中国批评家都认为,她的创作轨迹是清晰而连贯的,写作风格也是一致的,至少,从《金陵十三钗》到《陆犯焉识》,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而根据这两部小说由同一位导演执导的两部电影,怎么就有了个“归来”的问题?当年这位导演乘坐着《金陵十三钗》去了哪儿?

或许我们不该太看重小说原著者对改编后的电影的认同或不认同。在我的记忆里,退回若干年(二十年?)去,一些改编得很不错的电影公映时,它的原著者往往还会嘟囔几句,说哪儿和哪儿没有体现出他的本意,现在则整个儿颠倒过来了,即便是一些改编得很差劲的电影,观众已经群起而吐槽之了,原著者还要出来给改编者站台,说些改编得很成功,本人很满意之类的话,例如陈忠实,就曾经替把他的小说《白鹿原》改编得面目全非的同名电影这样捧场。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好,猜想起来,这应该不是一种价值的颠倒,而是一种角色的转换。要言之,就是写小说不挣钱,拍电影挣大钱,所以作家不如导演牛。不过,这种角色转换在特定情况下有时也会给作家带来某种“好处”,例如电影《白鹿原》的制作者们和宣传班子,为了抹平电影里的那些坑坑洼洼,证明这是一部“最难拍的中国电影”,就曾不遗余力地将小说原著“经典化”。类似地,也有影评家为了证明电影《归来》有多么差劲,就拿它去和小说原著做比较,用小说的多么多么好,来反证电影的多么多么差。

公平地说,小说《陆犯焉识》至少还试图去写过蛇咬人,只是写得也很差劲,许多重要的情节细节根本不符合生活常识,完全不具有历史细节的真实性。对此,我在《文学怎样才能堕落》和《谁动了批评家的生活智慧》(分别见本刊2012年第三、四期)中已经做过勘误,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如果你认为靠一些人为编造的、有悖常识的情节细节也能还原历史的真相,那就是你的历史感了,在我看来,它虽然说的也是蛇咬人,但当年咬人的蛇并不是这种样子的蛇,它咬起人来也不是这种咬法。也正因为如此,它才能轻而易举地被一根无害的井绳所取代。比如,如果准确还原当时的整个社会生活形态,那么,没有现金、没有粮票、没有单位介绍信、更没有反侦查经验连戴红箍的小脚老太太都对付不了的陆焉识,怎么可能不被察觉地从大西北的监狱逃回到上海,然后在电影里轮到他那跳芭蕾舞的女儿丹丹去“揭发检举”?

我一点儿都不想替“无产阶级专政”吹嘘,但历史感不允许我们小瞧这个专政的有效性及其巨大的威力!

因为写这篇文章的由头之一与南京有关,我想多讲讲与南京有关的小说《金陵十三钗》。当然,这个“有关”,只涉及“南京大屠杀”,没有涉及“南京保卫战”,虽然这两个历史事件,至少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是很难截然分开的,我甚至认为是被故意分开的,但作为一个独立事件的“南京大屠杀”,确实更具有特殊性,因而也更具有国际性。“南京保卫战”只是抗日战争中的一次战役,是八年抗战里国民革命军(简称国军)打得很壮烈、但又败得很不成样子的许多战役中的一个。那是战争;双方兵戎相见,刀对刀枪对枪,各有多少伤亡,都是战争的应有之义,很残酷,但到目前为止,人类还不把这种杀戮视为犯罪。“南京大屠杀”则是不折不扣的反人类罪行。全副武装的日本军人,肆无忌惮地杀戮手无寸铁的中国平民和已经缴出武器的国军俘虏,在短短几个月里,特别是其中的前六周里,毁灭了三十万个以上中国人的生命,这还不包括强奸、劫掠等其他罪行。和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相比,日本军国主义的极端兽性的残暴有过之无不及。但是,二战后,纳粹的罪行受到了彻底的清算,而在东京审判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南京大屠杀的罪行竟然在中国几乎不再被提起。中国人自己都不提了,也就怪不得它被世人所遗忘。很抱歉,我在这里不得不使用这个令人生厌的“由于种种原因”,但是我深信,有朝一日,哪怕是千秋万代以后,这“种种原因”中的每一种,都将被明确无误地揭示出来,说不定还会在此基础上专门制订一条国际法,设立一个新的罪名:反历史罪。以这个罪的名义,某些日本的极右翼政客,会受到不受追诉期限制的追诉。

第一个向世界重新提起南京大屠杀的是一位美国作家。她有一个中国式的名字——张纯如。她也确实具有中国血统,血管里流淌着华夏子孙的血液,但是她的中文已经不行了,当她在南京收集资料时,须得借助翻译才能看懂中文资料。她从小常听父亲说起南京的事,因为他的祖父曾是南京保卫战中的一名国军军官。1994年12月,当她在加州第一次看到南京大屠杀的黑白照片时,这位当时只有二十五岁的女子还是深深地震惊了。几乎所有的西方人都知道希特勒的罪行,为什么却几乎无人知晓日本人在中国进行的这场灭绝人性的大屠杀?这段本不应该被遗忘的历史,为什么在所有的英文非小说类书籍里,居然没有一本提到它?她决定要写一本书,揭开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真相,唤醒世人对这一惨绝人寰的暴行的历史记忆。由此,她开始了艰难、漫长的准备工作。1995年,她在美国国家档案馆和华盛顿国会图书馆完成了《南京暴行》一书的初步资料准备,然后前往北京、上海、杭州进行为期六周的深入调查。1997年7月,她再次前往中国南京,调查南京大屠杀史料。1997年12月,南京大屠杀六十周年之际,她用英文写成的《南京暴行》在美国出版。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想到,这部严格的历史著作竟然引起了轰动,《南京暴行》在一个月内就打入美国最受重视的《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并被评为年度最受读者喜爱的书籍。在《洛杉矶时报》、《今日美国》等著名畅销书专栏中,《南京暴行》亦榜上有名。与南京大屠杀有关的研讨会也因此在美国哈佛及斯坦福等大学举行,美国新闻媒介都大幅报道了南京大屠杀。

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张纯如还有两项重大发现:《拉贝日记》和《魏特琳日记》。《拉贝日记》详细记录了发生在南京大屠杀中的五百多起惨案,已经被翻译成多种文字,保存在许多国家的档案馆里,成为历史的见证。《魏特琳日记》详细记载了她亲身经历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罪行,以及此后数年间日军在南京实施殖民统治的情况。由于保护了大量南京妇女免遭日本侵略军的蹂躏,她曾受到南京市民的尊敬和感激,但稍后便“由于种种原因”而逐渐被淡忘,这些日记也在美国耶鲁大学特藏室里沉睡多年,直到被张纯如发现。

另一位写到南京大屠杀的美国作家是哈金。他也是一位华裔。他的小说《南京安魂曲》,用他自己的说法,是用英文写的,写给美国人看的。虽然是小说,这部长篇的主人公原型却是魏特琳。懂一点文学写作的人都明白,一部作品,从哪儿切入,决定了后面会有怎样的展开。我不打算在此评论这部小说,只想说这部小说在中国也出了中文版,虽然颇受好评,但读者数量和影响都相当有限。美国人葛浩文说中国作家的作品不合美国读者的胃口,其实美国作家——即使是华裔——的作品也不怎么合中国读者的胃口。中国的教育所造就的阅读群体,对魏特琳这样的人物不怎么能理解,也没有多少兴趣。张纯如的《南京暴行》在美国能成为畅销书,而这本书的中文版在中国一点儿都不畅销,也是同样道理。当然也有例外,同样也是美国作家的严歌苓,同样也写南京大屠杀的《金陵十三钗》,就很配一些中国读者的胃口。严歌苓把关注点放在了几个中国的风尘女子身上,通过她们展现了当年秦淮名妓的风范,即如她在接受杨澜采访时所说:秦淮名妓就应该这样。三位美国作家对南京大屠杀的不同写法,确实体现了写作的多样性和无限可能性。不过,这里面是否包含着思想深度的不同,精神高度的不同,乃至作家本人境界的不同,您可以自己去琢磨。如果说张纯如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连中文都不怎么行了,哈金的背景却和严歌苓相当接近。据网上资料,他们都出生在中国,都在“文革”中长大,都当过兵,去美国留学,哈金是1985年,严歌苓是1989年。但是,哈金的文学创作只得过美国的奖,严歌苓则得过大量的中国的奖。虽然也有人说哈金“已是享有世界声誉的作家”,但在中国享有的声誉远不如严歌苓。例如著名的唱盛派批评家陈晓明就说:“我以为中国文坛要非常认真地对待严歌苓的写作,这是汉语写作难得的精彩。她的小说艺术实在炉火纯青,那种内在节奏感控制得如此精湛。她的作品思想丰厚,她笔下的二战,写出战争暴力对人的伤害,生命经历的磨砺被她写得如此深切而又纯净。”

当然,选择不同,命运和结局也就不同。魏特琳自杀了。因为在南京的那段经历对她的精神、心理所造成的巨大伤害,她患上了抑郁症,回国疗养时自杀了。张纯如也自杀了。因为写作《南京暴行》,和为写另一部揭露日军二战期间虐待巴丹美军战俘的著作做准备,她同样患上了抑郁症,在历经病痛的折磨之后,36岁的她在自己的车里吞枪自尽。看来,日军在二战中所犯下的那些残暴罪行,是让怀有正直、善良之心的人很难直接面对的,好像也只有着眼于几个风尘女子的秦淮风范,方不失为以一根井绳代替咬人的蛇的超然。

从张纯如以后,我们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认识有了多少长进?说到底,这种事光靠美国作家是不行的,很多方面得有我们中国人的自己的贡献。这就要看我们的历史感了。包括美国人在内的所有外国人,他们能研究、谴责日军为什么会杀了那么多中国平民,就算做到位了,只有我们中国人,才有资格研究、检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中国平民被日军杀掉。在二战当中,同样被德国纳粹杀掉很多平民的是犹太人。他们在二战当中就开始“总结这种血的教训”,认识到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这个民族没有自己的国家,只能分散居住在各个国家中,一旦遇到战争,往往很难得到居住国的有效保护。二战刚结束,他们就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建立了以色列国。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中国更愿意同情“失去家园”的巴勒斯坦人,把致力于建立以色列国的人称之为“犹太复国主义者”。以这样的历史感,指望其能想一想,中国人是有自己的国家的,可是在遇到战争时,为什么这个国家却没能有效的、甚至没能尽力地保护自己的平民,显然是不现实的。

我们甚至不敢讨论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的关系问题。它显得那样敏感,好像一讨论这个问题就是在为日军的暴行开脱,以至有一种说法,认为即使国军不在南京进行任何的防守作战,即使南京变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日军也是要屠城的。都知道历史不容假设,可为什么到了这种问题上,却出现了这样的历史假设?问题本来很简单呀,无论国军在南京进行过多么顽强的抵抗,都不能成为日军屠杀南京平民的理由嘛!

这就牵扯到了唐生智。“由于种种原因”,长期以来,我们的历史课一直在努力淡化此人的历史罪责,以至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从网上看到 “唐生智应该对南京大屠杀负责吗”一类的问题,让我们得以见识某一种历史感会做出多么荒唐离谱的设问。应该对南京大屠杀负完全责任的是日本军国主义者,是那些兽性发作丧心病狂的穿着日本军服的两脚禽兽,这一点毫无疑问,也打不得半点折扣,轮不到唐生智“分享”。但是,对于在这场大屠杀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中国人罹难,唐生智却负有难以推卸的历史责任,而在这个个人的背后,就是中国政府。很明显,追究唐生智的历史责任,不可避免地会触动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信条,这个信条只讲老百姓要向朝廷、政府效忠,从来不讲朝廷、政府对老百姓负有什么责任。蒋介石决定要在南京打一场守城战,唐生智“主动请缨”(也有人说他是“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南京卫戍司令长官,虽然明知守不住,却发出了“誓与南京共存亡”的豪言壮语,并且真的采取了一系列严厉措施,做了不撤退和打巷战的准备。既然准备打巷战,就应该把市民(尤其是其中的老人、妇女、儿童和病残人员)疏散出城,一来避免不必要的平民伤亡,二来可以节省城内的资源消耗,这原是军事将领最起码的常识,然而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当时的卫戍司令部下达过任何疏散市民的命令,采取过任何组织和帮助市民疏散的措施。以当时的两军态势,国军如要撤退,可供选择的最佳途径就是渡过长江北撤,而唐生智为了显示“破釜沉舟”的决心,下令将所有的船只都集中到北岸,连仅有的两艘往返于下关、浦口之间的轮渡,也被下令开到武汉去了。事实上,断了军队撤退的通道,同时也是市民疏散的通道。这些措施不仅造成了后来的军队混乱至极的大溃败,很多人成了散兵当了俘虏,而且当时就给市民的疏散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以至城破之日,南京市民提前逃出城去的不足一半,还有几十万人留在城中,尤其是那些行动不便的老幼病残妇。正是因为有这两部分人群的存在,才使日军的兽性大发作得以达到三十万以上这个巨大的数字。

那么,我们在谴责日本国、一部分日本人至今拒不认罪、拒不道歉的同时,可不可以来一个“反躬自问”:中国政府是不是也欠着那些遇难者一个道歉?

1937年12月12日下午,唐生智召集守军师以上将领开了一个会,宣布了蒋委员长“如情势不能久持时,可相机撤退”的命令,然后由参谋长周斓分发了参谋处已油印好的撤退命令及突围计划。散会后,唐生智既没有检查撤退命令的下达情况,也没有过问突围计划的落实,即匆匆赶往下关——原来他早已悄悄为自己准备了逃命的船!

而来开会的军长师长们当中,竟然有人 (如71军军长王敬久、该军第87师师长沈发藻等)根本未回自己的指挥所,由会场直接去了下关——原来他们也悄悄准备了逃命的船!

当然也不是都这样。有血性的中国军人并不少。在南京保卫战中,为国捐躯的国军将领(包括阵亡后追授少将军衔的)即多达九人。这九位阵亡将军的遗体都未能运出南京城,真是青山到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在许许多多有血性的中国军人中,张灵甫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个。这位当时的第74军第51师第153旅第305团的上校团长,奉命率部在淳化镇附近修筑阵地阻击日军,掩护王耀武的51师退入南京,于12月5日与敌奋战,并展开肉博。张灵甫左臂中弹,不退,裹伤再战。在团长的带领下,305团以团长负伤、连长伤亡五人、排长以下伤亡600余人的代价,把日军堵在了南京东南郊的大门之外!在此后的几天里,张灵甫率部转战上坊镇、华严寺一带,最后奉命防守华严村,张灵甫以305团之余部,竟与日军第18师团血战一昼夜,打退了敌人的无数次进攻。12日,305团奉命由下关撤退,到了下关一看,才知道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渡江的船只,江岸边一片混乱,各部几乎都乱了编制,士兵们纷纷拆下民居、寺庙的门板渡江,有的水性不好,更兼江水寒冷,大量士兵在江中被冲走、溺亡。看到这种情景,张灵甫肝胆欲裂,怒火中烧。74军毕竟是支王牌军,军长俞济时不知通过什么路子居然搞到了一艘小火轮,一次能载三百人,全军就靠这艘船不停地往返运送过江。轮到张灵甫时,这位上校团长拒绝登船,要留下来与日寇做最后一拼,直到被他的部下捆了手脚,用担架抬上船去。

选择不同,命运和结局也就不同。到了内战当中,当年不肯上船的张灵甫,四十四岁的国军整编第74师中将师长战死在孟良崮,我方说他是被当场击毙的,国民党说他是自杀成仁的。而当年乘了自己悄悄备下的船逃得一命的唐生智,则成了识时务的俊杰,1949年参加湖南和平起义,后被委以湖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副省长、省政协副主席、民革中央常委等职。这样一来,这两个人在南京保卫战中的功过也就无人再提起了。说吧也是,人家都归顺你了,你再去追究人家在国民党里干过的滥污事,好像也不合适。

何况那时连日本人都不怎么追究了。1950年代初,苏联作家写了一部叫《广岛姑娘》的长篇小说,中国立刻翻译过来,大力宣传推介,连学校里都要求学生认真学习受教育。这个小说,通过一位日本姑娘在广岛受原子弹轰炸后的艰难生活,强烈控诉了美帝国主义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施害者和受害者的角色被彻底颠倒了。后来有个日本的极右翼政客叫石原慎太郎,写了一本书叫《日本可以说不》,对于作为侵略者和战败国的日本在战后受到的一些限制提出异议,表面上看有些问题矛头是对着美国的,于是在中国也受到了推崇。多年以后,还有中国人照猫画虎地写了一本《中国可以说不》,就像站队,明明是战胜国,偏要往战败国的队里站。若说日本的极右翼今天还如此嚣张顽固,跟我们自己这些糊涂做法没有一点儿关系,谁爱信谁信,反正我不信。

电影《归来》是不是也在做着这种事?它隐藏在那些煽情故事背后的旨趣,已经被捧它的那些评论文章一不小心透露出来。有一篇评论是这样说的:“以‘归来’作为隐喻来说,丹丹重演《红色娘子军》何尝不是一种‘归来’?方师傅的命运,方师傅能否回家、方师傅的家庭能否有一个幸福生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归来’?”这里,评论把电影中含糊着的事也挑明了:方师傅被扣押,显然是因为那时候正在进行对“三种人”的清查。我说不好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多少知道什么叫“三种人”,如果哪位不知道而又想弄明白,我建议最好亲自去把它查清楚。接着,这位替“三种人”抱打不平的评论家感慨,“作为个人,这种仇恨比较容易化解,然而,对于全社会,这种仇恨今天依然弥漫在我们周围”,所以,影片中 “陆焉识在方师傅家门口收起了试图用来打人的饭勺,一言不发地离开,使得这部电影与我心中一个长久的愿望更加靠近了”。那么,为什么这种愿望长久不能靠近呢?该评论一针见血地指出:是因为“某些极左政治思路”的“狭隘和别有图谋”,不能像《归来》那样“有着超越政治的文化情怀”。

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是讲究仁恕的,为什么在这种事上却成了“仇恨今天依然弥漫在我们周围”?在我这个“极左政治思路”的傻瓜看来,原因无他,就因为在这种事上是不能讲仁恕的,尤其是在事实弄清楚之前,错误和罪行得到清算之前,罪犯受到惩处和认罪忏悔之前。今天我们在谴责日本极右翼的不认罪、不忏悔时,常常拿德国人做对比,但是却很少说到当年那些受害者们是怎样清算纳粹分子的罪行的。人家可是一点儿都不讲仁恕;正相反,他们不放过任何一桩罪行,也不放过任何一名罪犯。即使过了几十年,即使某个罪犯逃到了某个法外之地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人们还是会用种种合法的、甚至不合法的手段(有些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绑架”)把他们弄回来,哪怕已是耄耋老翁,也得站到法庭的被告席上,接受正义的审判。轻判重判是另一码事,首先得毫不含糊地把事实弄清楚。当人们把当年咬人的蛇都是些什么样的蛇,它们咬起人来又是怎么个咬法都弄清楚之后,你想人们还会怕井绳吗?

所以我特别看重网上的张灵甫吧。它先是让我震惊,然后让我激动,后来又让我警醒。中国人的历史感啊,你是入睡,还是醒来?

《说吧,从头说起》

(舒晋瑜文学访谈录)

作者系《中华读书报》记者,历时十五年绵密追问,采访十六位知名作家。

文学评论家施战军认为:“这不是一般的传媒访谈,而是文学专家之间的对话。敬业、专业、深谙、深爱,才有可能真切体察文坛情势,真心体恤创作甘苦,真实体会作家心迹。舒晋瑜做到了。她和她的访谈对象一样令人敬重。”

想成为一个王者的海子,有文学批评家指出:海子“是活生生地被自己的狂妄压垮了”,“像海子这样的诗人,在有上帝传统的西方国家是难得一见的……很多人都以为海子发出了对上帝的呼唤,但他们没有看到,海子是一个对上帝思想误读最深的人,在我看来,海子对《圣经》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可他在中国迷惑了很多不读《圣经》的人”。而谢冕逢人就狂捧海子的诗歌,仿佛海子的诗歌真的已经成为了当代诗人们始终无法逾越的高峰。这种一叶障目,不见森林的井蛙之见,只能说明谢冕的学术视野和审美趣味至今还停留在其狭小的一亩三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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