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江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百年前,中国社会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许多心存使命感的各阶层人士以各种方式、从不同角度,或深或浅地记录了这些变化的系列场景和过程,给后人留下了全方位的系列画卷,其中《金陵卖书记》《汴梁卖书记》以书商的眼光和视野,通过记录书籍贩卖、士人心态、社会风习和旅途见闻,生动和翔实地记录和刻画了巨变时代各类士人的人情世态,这在中国的历史文献中是极为罕见的,因此百年后的今天,愈发显现出其珍贵的历史意义和文献价值。
《金陵卖书记》作者公奴,《汴梁卖书记》作者王维泰。据陈乃乾先生考证,公奴即夏清贻 (字颂莱),清末上海开明书店的主持人。王维泰也是开明书店的股东之一。现在几乎所有的材料都认为此开明书店创办于1902年,但观其书目及所贩卖的书籍,选题之成熟,品种数量之齐全充实,可能要早于1902年,因为就百年前的印刷技术水平和编辑加工周期来看,成立伊始就达到这等规模,还是很难的。该书店除出版贩卖书籍外,还设有铅印所,兼营印刷业。在1906年的《上海书业商会会员名录》中,其店名排在第四位。1907年与图书集成局、申昌书局、点石斋书局合并,组成集成图书公司,夏清贻被聘为编辑长。
1901年8月29日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六日),慈禧太后发布上谕:“科举为抡才大典,我朝沿用前明旧制,以八股取士,名臣硕儒多出其中。其时学者皆潜心经史,文藻特其绪余。乃行之二百余年,流弊日深,士子但视为弋取科名之具,剿袭庸滥,于经史大义无所发明,急宜讲求实学,挽回积习”,于是要求“一切考试均不准用八股文程式”,代替它的是论述中国历史、政治和外国政治及学术的论文,以及清晰地论说《四书》《五经》。考试的内容和形式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变化也给受西风影响的新书商们提供了推销新书籍、传布新知识、培养新读者的机会。1902年 (光绪二十八年)的金陵 (南京)乡试,是因庚子(1900年)、辛丑 (1901年)之乱而中断了两年的恩正并科乡试,“乃者过江如鲫,萃金陵者不下二万人”,可谓一时盛况。公奴正是抓住这个机会,一方面“以长者命赴试金陵”,一方面本着“播文明之种子”的目的,“担筐提箧,贳椽彼都”。一个多月的“闻见”,公奴以为“此行犹为不虚”,可以“为输入文明者较准其方针”提供一些经验和参考。作者以史学书籍的编著为例,提出了三点建议:1.“人地名勿岐出”;2.“和文名词勿多用译”;3.“附图须精善”。这三点建议,在时隔百年的今天依然有着现实意义。现在依然有人以为喝了点洋墨水,会几句生硬的洋文,写起文字来,要么中外夹杂,要么连篇生硬晦涩的概念和词语,以让别人看不懂为能事。其实,这种人要么缺少写作修养,不懂写作规范;要么只有逞能炫才之心,毫无尊重母语之意。
现今盛产有图之书,可有“精善”之图的书少而又少。大多是为图而图,图与文字内容是否有关系,是否匹配;图的色彩是否分明、画面是否清晰,全然不顾。这样的图反而害了一本书,没有会更好。公奴百年前指斥的出版恶行,依然我行我素,看来出版者的良知与修养建设,真是任重道远。
《汴梁卖书记》的作者单纯以卖书而赴汴梁,“赁考棚街屋设肆,大书‘开明书店,专售新书’布牌,并写‘广开风气,输布文明’招贴,遍贴通衢,以招同志”。然后调查咨询,赠送书目,定价售书,井井有条,十分在行。且坚守书价,不管考前考后,“不能破例”。虽然文字平实,但如实呈现了开明书店的从业宗旨、从业原则以及操作程序和步骤;同时,也呈现了他们的新方式同旧观念、旧习俗的对抗与博弈。在风云变幻的时代,这样相对完整的全景记录,在林林总总的出版史料中,显得尤为难得。
这两部小书生动有趣的是状写了考生购书时的各种行径和心理状态。如两部书都写到了考生对生理类书籍的心态与行径。《金陵卖书记》说“购此等书者,其意见盖有三等”:
最下者视之若淫书,一见其图,喜跃不自己。然惟恐人之见之也,故来购必以暮夜,避师友,屏群从,伺人少时以只身来。其择取之也,指以手,而口不敢道也。稍高明者,则目之为闲书,意若谓可有可无,取以销永日耳。其上也者,则视为医书,意若为医者所当知也;然即非医者亦不可不知,固彼所未敢信也;即非医者亦无容讳言,又彼所未肯许也。
《汴梁卖书记》写到:
所带生理科书有《妊娠论》《交合论》及《医科生殖器图》,颇精致。凡客来,阅书数十种尚未得要领者,即速出以上书,举图示之,则皆骇笑,视为游戏之作。
这两段描写入木三分,将愚昧者的心态暴露无遗,看了实在可笑可怜。
再有描写购书者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伎俩多端,也是两书中的好看之处。《金陵卖书记》写告诉还价者“不减之例”,还价者立马上纲上线,“怫然曰:尔等究为华人乎,洋人乎?”还有人,“陈其为寒士,诉购求之难甚挚,……不数日复来,乃援前者以为例”,“不惜哀其词以乞怜”。更有人,无券购书“请援例减价”,遭拒之后,“则龂龂愤争,继以怒骂”。《汴梁卖书记》更是写的有声有色:
有一客,计少一文,坚不发货。客甚窘,乃大声曰:“岂不知一钱没杀英雄汉乎?”众以不能因一文失信于人对。客无奈,乃向邻家乞得补足。后有一客亦少一文,挟书欲遁,急持其手中短烟杆为质,客乃探囊出一文曰:“竟不能破例乎?汴梁只此一家耳!”
最奇者,有某太守,以讲求新学名,凡购书等事,皆委其犹子某来,多方欲占便宜,竟不可得,遂退书数种,找银而去,遂绝迹。
这些描写淋漓尽致,毫不夸张。通过这些事项,作者或点明“索还价值,几为华人心目中一定之规则”,或以为“此亦中国膈症之一证也”,也颇令人感慨深思。
来自大都市、经过西风洗礼的新书商们十分清楚新学堂与旧科举的优劣之分,他们为向内地输入文明,满怀热情,生气勃勃。而他们在售书时既见到了考生的种种丑态,也看到了考生的被扭曲、被摧残,并归结为“容态凡五变”“精神凡六变”。在畸形的科举考试桎梏中,这些考生面对新风气、新知识,麻木不仁,只知《四书》《五经》,不知此外的知识与世界,连“宁波”“香港”为何解,都不明白。而且,“抵掌狂谈睥睨一世者,颇不乏人”。“昂藏少年”,真是到了容态亦死精神更死的地步。于是,作者高声痛斥:“江南奴隶之制造厂也”。这样的科举制焉能不亡,有这样科举制的王朝焉能不亡?1905年9月 (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存活了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寿终正寝了。
《汴梁卖书记》本是“记卖书”“记游历”和“记交际”三部分,张静庐先生以与卖书无关为由将其腰斩了,所以在《中国现代出版史料 (甲编)》的《汴梁卖书记》中看不到“记游历”的后半部和“记交际”的全部。不过,被腰斩的部分在今天看来也颇有价值。作者“带书二十八箱”,从上海到汉口、到信阳、到汴梁,风雨兼程,舟车劳顿,经历诸多刁难,支付种种费用,结交各色人等,用笔详尽,描绘了一路的市井人情,风土习俗。颇有明代《寰宇通衢》《一统路程图记》《士商类要》等商业书籍的遗风。作为“后来者先路之导”的同时,也反映了“广开风气,输布文明”的艰辛与不易。
在“记交际”中作者写人的笔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改以前谴责讥讽的态度,品评人物言辞得当,态度谦和。作者所见所访三十余人,有官员、有教师、有考生、有学生;有年长者,有年少者。在作者眼里大多“丽落无尘俗气”“深明新旧学界进化腐败之故”“愤时疾俗”“望而知为奇杰士”,引为同志,“一见如旧相识”。所以作者的描写记叙,虽有奉承之嫌,但也写出了这些人在大变动时代的风貌及追求,带来了希望与生气,同前面(包括《金陵卖书记》)考生的愚昧、虚伪和麻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然,作者对这些人也并不完全肯定。其中凸写了一段聚会冲突:
越日,何公来,言与许公同具杯酌邀予饮。予不喜作无谓周旋,故于友人招饮者辄婉却。何言云已邀郡中贤豪、长者与君作高会。予欣然诺之。及期往,则同座者为刘公相臣、吕公扉青、狄君杏南、金君黼青,及两主人。时吕公先在,见予即云:“能开书店者,当是风雅士。”予颇其语不伦,未有以应。何公顾予曰:“扉翁为明道书院山长,深得洛学宗传者,今日彼此论学,须破除新旧之见。”予曰: “学不论新旧,当论虚实。西人为学,处处征实,华人在在蹈虚。故宋学一派,为近今所丑诋。观庚子联军入京,凡曾掇高科,踞要津者,无不媚洋以求免。及议成返跸,河南士民以争睹为快,此国破君奔之大辱,西国人人所痛恨者,而华人淡焉漠焉。予读西国诸哲家学说,其感发鼓舞人心,实较宋儒为优,虽欲右之,不可得矣!”吕公默然,终席不与予交一语。
如果说前面的诸多议论都是旁白的话,那么这一段是作者唯一一次正面的长篇大论,也是全书的一处高潮,可谓直斥现实,慷慨激昂,生动地展现了新与旧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
《汴梁卖书记》三部分,以书为线,前后相连,相互映衬,实为一体,整体阅读会有更多的收获。
另外,《汴梁卖书记》还附有两个书目,全是新书,且是全新分类,完全可以看出清末开明书店的出版旨趣与追求,代表了沿海大都市新出版业的精神。对于研究新出版业的历史实况极有价值。据姜德明先生所言,“《金陵卖书记》最后部分是上海开明书店发售书刊的目录,或称‘书刊广告特辑’。全目共收书三百余种”,并肯定地说,“这当然是近代中国出版史的第一手资料”。只可惜在张静庐先生的删节本中,我们无法看到了,但从《汴梁卖书记》所附的书目中,可以推想一二。因为只隔一年,大概有许多相同之处。
这两本书加在一起不足四万字,作者生平难以查考,出版社的历史沿革也语焉不详,更很少得到学术界的关注,但是在他们所闻所见所感的视界里反映了巨变时代的新旧矛盾和冲突以及不同地域之间的差异,勾画了社会风习的境况,描绘了世人的心态、观念,表达了自己的责任与担当,呈现了鲜活的历史场景。这些文字对于文化史、书籍史、商业史、社会史、风俗史研究者来说,是难得的文献史料。当然,他们通过贩卖新书,来达到自己的商业目的和文化目的;在自己的笔下,他们成为开风气之先的践行者和开拓者。无论怎样,我们捧读这些文字时,心中便会充满了对他们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