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开弓”的翻译家

2014-03-19 17:32田泳
教育 2014年5期
关键词:许渊冲原文译文

田泳

在当今世界,既能英译汉、法译汉,又能汉译英、汉译法,“左右开弓”的翻译家,仅有92岁的中国翻译大家许渊冲一人。他在海外声誉极高,曾有一个美国杂志排出了世界100个革命家,他作为“翻译方面的革命家”排在第92名。他不仅将中国的历史经典如《论语》《诗经》《楚辞》《西厢记》《道德经》等翻译成英文、法文,还将西方的许多名著如《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托夫》等译成中文。

妙译“露滴牡丹开”

1921年出生于江西南昌的许渊冲4岁丧母,他说自己从小并没有展露出特别的语言天赋,但他喜欢美的东西。喜欢曹冲称象、司马光砸缸这种展现有别于常人、充满智慧的故事。能够想出别人不能想到之处,这也成了他翻译之路上追求的极致和快乐。

1938年,他考入西南联大,他说这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起点。当时的西南联大绝对是世界一流水平,大师云集,英才荟萃,授课的教材有的也沿用哈佛。“我要是不上西南联大,可能也没有今天的成就。”92岁的老人说起那段青春岁月,眼中仍流光溢彩。而当时联大的校歌“千秋史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也成了他们那一代人的人生底色。

在西南联大的许渊冲因嗓门大得外号“许大炮”。他说:“我就是说话没顾忌。孙中山不也叫孙大炮吗?我觉得这个外号就是提醒我不要乱说话,但敢说话还是好的!”

许渊冲翻译的第一首诗是林徽因的《别丢掉》。谈起几十年前的处女作,许渊冲仍记忆犹新:“林徽因是路过徐志摩家乡,看到远方的灯光,想起过去的感情而写。而我是看到西山的灯光,回忆以前的同学朋友。”他说自己受林语堂“文中有我”的影响,翻译时也把自己情感和体验放入其中。但那时的许渊冲并没想到翻译会成为自己一生的事业。表叔熊适逸当时是大翻译家,他翻译的《王宝钏》《西厢记》曾得到萧伯纳的好评。

“父亲每次谈到表叔的名字闪亮在英国、美国百老汇的霓虹灯箱上,就兴奋不已。当时我觉得表叔的成就不可企及。《西厢记》中有一句最著名的‘露滴牡丹开,表叔译的是露水滴下来牡丹盛开,后来我译《西厢记》,我认为露水代表张生,牡丹代表的是崔莺莺,这一句描绘的是他们美好的爱情,所以我的译本就译成了The dew drop drips/The peony sips with open lips。我把隐藏在诗句中的爱情也译了出来,有人认为我的译诗增加了声音之美。我觉得我超过了表叔。我就是要这样一点一滴地超过前人。”说到这里,老先生毫不掩饰,一脸孩子气的自豪和兴奋。

“爱是对美的创造”

就读大三时,许渊冲曾在美军飞虎队机要秘书室当英文翻译,还因出色的表现荣获一枚镀金的“飞虎章”。1948年,许渊冲去欧洲留学,并取得了法国巴黎大学文学研究文凭。

“那您的英文和法文哪个更好呢?”

“还是英文好。英文是从8岁开始学的,法文是20几岁才开始学的。”谈起欧洲那几年的生活,许渊冲笑眯眯地说,那会儿自己单身,最关心的自然是爱情。“当然导师夸自己的学业,也很高兴。”在许渊冲的散文回忆随笔集《追忆逝水年华》里,笔者读到了有擅唱英文歌的联大女同学小林、有一双比海水还深的眼睛的如萍,还有美丽法国姑娘碧嘉。他着急地问笔者:“那本书里没有写芳西吗?芳西也很漂亮,她是当时驻巴黎总领事的女儿。”笔者问他为什么没有写他和夫人照君老师的爱情故事。许渊冲不无诙谐地说,“幸福的家庭、婚姻写出来都是一样的,成功的感情故事没有缺憾美。”

照君比许渊冲年轻12岁,她认识许渊冲的时候他已38岁,许渊冲的才华人品和潇洒的气质一下就吸引了她。许渊冲说:“她欣赏我,欣赏我的书,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欣赏她。”爱情究竟是什么?走过近一个世纪风雨的许渊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爱情很重要,人生有爱就幸福,爱得越多,生活就越丰富。爱是对美的创造。爱自然、爱作品、爱人都是。我对翻译也是爱。只有把感情放进去才能译得好。我爱美,也欣赏美。在我心里,翻译就是创造美的艺术!”

“现在马脚全露出来了”

1951年,许渊冲和数学家吴文俊、画家吴冠中一起坐船回国。谈及他们仨,许渊冲一脸自豪地说:“吴文俊搞的是数学现代化,我是翻译现代化,吴冠中是国画现代化。吴冠中说得好,画画就像风筝,只要线不离手,风筝飞得越高越好。我认为翻译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这样,只要不背离原文,‘从心所欲不逾矩才是最好!”

刚回国的许渊冲在北外任教,但新生活显然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的才能并不受重视和欣赏,反而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土改、三反五反、“文革”,运动一波接一波。30岁到60岁的黄金30年,许渊冲只出了4本书,而改革开放至今,许渊冲出版了上百本的书。78岁高龄时还翻译了罗曼·罗兰120万字的长篇巨著《约翰·克里斯托夫》。

许渊冲一向以个性鲜明著称,在那个抹杀个性的年代,许渊冲保全自己的方式是什么呢?“口服心不服。”许渊冲幽默地说。他说自己一辈子性格改变不多,“文革”时夹起尾巴做人:“藏头露尾,终归还是露了一点马脚,现在是可以把马脚完全展露出来了!”

许渊冲不喜欢无趣的东西。对他而言,批斗就很无趣。于是许渊冲边挨批边琢磨怎么把毛主席诗词译成英法文,以为找到了消磨挨批斗时光的最好方式。

即使如此,许渊冲从没质疑过自己回国的选择。他说,他总归是要回来的,在国外永远是二等公民。“假如我留在国外,也取得不了现在的成绩。杨振宁说他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帮助克服了中国人觉得不如人的心理。英文、法文是英国人、美国人和法国人的强项,中国人的英法文居然可以和他们的作家媲美,这就是长中国人的志气。我们就是要证明中国文化行,不比别人差!”

“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

因为过人的才华,也因为直率的性格,许渊冲一生获赞誉无数,但也引起诸多争议。有人说他自负,有人说他狂妄,他却毫不避讳地自称“诗译英法惟一人。”的确,能左右开弓,英法译中,又能中译英法的,世界翻译界也无第二人。采访中,许渊冲最爱说的是他来之不易又与众不同的翻译。而那些曾经在业界激起过争议和质疑的论战,对他而言,不过追求美和真的路上经过的几处激流。endprint

赵萝蕤是许渊冲西南联大的同学,他俩都译过《红与黑》,第二章市长用高傲的口气说Jaime lombre,赵译“我喜欢树荫”,许渊冲却觉得“我喜欢树荫”有什么高傲的呢,他结合上下文将此句译成了“大树底下好乘凉”;最后一句“市长夫人死了”,赵译作“去世”,他为了表现其中蕴含的“含恨而死”译成了“魂归离恨天”。《红与黑》第一句“维利埃尔是个漂亮的城市”,他却译成“玻璃市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镇”。

“他们认为我这是添油加醋。我认为漂亮的只是城市建筑,而山清水秀却更广更全面。我的译文表面看起来是原文中没有的,但内容却蕴含了这个意思,我觉得仅仅用‘漂亮是传达不出来的意思。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翻译中,名与实是有矛盾的,好的译文,不仅要翻译出‘名,还要翻译出‘实,更要译出‘非常名!”时至今日,说起这些,许渊冲仍像一个战士,坚守着自己的城池,绝无半分妥协。

“冯亦代曾说我是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还给我列了五大罪名,什么封建遗少,‘魂归离恨天是偷《红楼梦》,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恶霸作风……”

“那您在乎吗?”

“不可能不在乎,当时也是有一点生气。”许渊冲很认真地说:“他是作协领导,某种程度代表组织啊。他说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要看我卖的瓜到底甜不甜啊!”

文学翻译成为翻译文学

在翻译理论上,许渊冲有自己的标准。他提出“三美,三之,三化”,意即“音美、意美、形美;知之、乐之、好之;深化、浅化、等化”。他认为,文学翻译要传情达意,“达意”是求真,是低标准;“传情”是求美,是高标准。

而在2004年和2008年,许渊冲也提出了“中国学派”的翻译理论。他认为,两千多年前的老子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就提出了文学翻译中的“信”与“美”的矛盾,而他认为,老子提出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能解决这一矛盾。这句话告诉我们,原文是描写现实的,但并等同于现实;原文和译文之间也是有距离的,译文不等同于原文,但译文和原文之间的距离,不一定大于原文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两种语文总是各有优点和缺点的,如果能够发挥译文的优势,用译语最好的表达方式来描写的原文所表达的现实,那译文虽不能等于原文,却是可能比原文更接近于现实,这样一来,译文就可胜过原文,比原文更忠实于现实了。”许渊冲认为,“中国学派”的翻译理论的源头是老子的“信”与“美”,后来严复提出了“信、达、雅”三原则,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是对信和美的进一步发展,而钱锺书的“化境”说则把傅雷的“神似”又提高了一步。

而对于许渊冲来讲,一生的理想就是让文学翻译成为翻译文学。他说,他就是要化平凡为神奇,为美。他也承认做到这一点很难,自己也只是偶尔做到:“一个人如果有一百句值得后世记住的句子就够了,有的人连一句都没有。”

许渊冲注定要成为争议和质疑的中心,但是他却在这些争议和质疑中大步前行。对于难于登天的中国古典诗词翻译,他毫不畏惧,他认为,诗词翻译不同于一般文体的翻译,如果科学翻译是1+1=2。诗词翻译则是1+1=3,在诗词翻译中,译者要去挖掘“1+1>2”的部分。他中译英的《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西厢记》被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评价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他上百本的中英法互译更是创造了中国译坛前所未有的奇迹。2011年,中国翻译协会授予他“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谈到即将出版的27册的《许渊冲全集》,许渊冲说:“集子就是把几十年工作的精华都集中起来。我的翻译也有很一般的,也有糟粕的。精华也是受前人的启发。精华留给后来者,我也是中华文化的一环,把美一代代地传递下去——这是我的中国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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