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新
“你的笑脸真好!”他给我回了一条这样的短信,着实又令我吃了一惊。
他,地地道道的农民,小学都没毕业,具体多大我不清楚,也没问过他,但就是他的这条短信,让我有了写“他”和“他们”的冲动。
他是我乡下老家的一个堂兄。老实说,小时候经常去老家,老家也经常有亲戚来家小住,对他却的确没多少印象。只是前几年过年回乡下,才知道他在广东自己开了一家工厂,生产的是拉链,并带了很多老乡出去谋业,乡下的父老乡亲很是为他骄傲。
当时听到、看见别人对他的羡慕,其实仍然印象无多,因为这样的“闯广东”故事在上世纪《外来妹》等“我不想说”的影视作品里比比皆是,而且走的基本上是同一个套路。
真正对他有所认识,是三年前父亲去世时。他听到消息,便开了车拉了一众乡亲连夜赶回,甚至比赶飞机的我还早到了几个时辰。
父亲自小离家,通过自学努力,在城里干上了文职公务员,估计在老家乡下亲戚们的眼里,他就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文化人;而父亲也惦念着乡亲们,即便生活并不宽裕,却总是轮流接他们来小住,抑或隔三差五地接济一下。但他,好像从未来我家小住过,血缘上也不是那样“亲”,应该亦不属于当年被接济的对象。可在父亲的葬礼上,他总是忙里忙外,未叫先到,四处张罗,让三年前的我隐约觉得,他的血液里可能流淌着“领导”的基因。
今年过年我们又回了乡下老家,他又出来迎接,而我一开始甚至还把他错认为另一个在村里当副大队长的乡亲。
“你真像个小孩子”,艳阳下,看着我不停地边走边拍,他乐呵呵地说。
然后又是他,带着我们全家一众人穿堂走巷,挨个儿给各家亲友拜年,还拉着我妈的手,就像拉着自己母亲的手,边走边聊,好不亲切。
等到了隆重的“年度午饭”时间,大家热热闹闹,依次坐定,他却坚持坐到了第二桌,任凭“饭主”怎么拉拽,依然默默地坐在非主桌,直到盛宴结束。
一大片金黄暖和的阳光下,天也是那种在北京已极难见到的湛蓝,我们围坐在乡下老屋的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是一口井,井边是一位穿着红色上衣的兄嫂在那用一个小小的木水桶放进不知深浅的井里,然后双手上下有节奏地顺着一根长长的麻绳将装满井水的木桶打捞上来,倒进井边一大大的红色塑料盆,接着俯下身幸福地搓洗着衣裳。
我迅速用相机拍下了这幅安静祥和的“油画”,正高兴地自我欣赏,他又笑着对围坐着的亲友说,“他活得可真幸福啊”。
他不经意间说出这种语言,我吃了一惊。
他个头中等,头发已见稀疏,手里一直拿着一个手机,时不时打开看看,估计是生意上的事儿。但他几乎从不主动聊起自己在外打拼的故事,更多的,是非常自然地拉起母亲这样的“婶婶”和额头上爬满皱纹的“叔叔”甚至是“爷爷”的手,嘘寒问暖;别人若是问起他的厂子,基本上就是一句“挺好的”而一笔带过。
令我印象深刻的,倒是他的那位湖北媳妇儿,也就是我的“嫂子”,能说会道,精力充沛,一看便知是一个生意好手,而且一定还是个绝好的贤内助。
不知是谁提起,夫妻俩刚在县城里的工业开发区投资了一个拉链厂,正月初八开始上班。于是,我们全家别过村口的父老乡亲,在他的带领下,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到了他新投资的工厂。
一下车,我就又吃了一惊,两座大厂房并列齐整,像极了北京798里当时德国援建的Loft大厂房,只不过是全新的,其中北边的一个还没来得及贴上外墙瓷砖。
真像反向路演或者实地调研,一大队人马随着他和她走进车间。只见许许多多绿色的、上面已挂满纱线的不知名的机器井然有序地一字排开,规模之巨令我这个在外面见过世面的“小弟”亦被镇住。
接着被领到拉链染色及污水处理车间,零星有几个工人已开始在那操持。
“乡里、县里一直在和我谈招商引资,加上广东那边经济调整,所以我就把新厂子选在了家里,规模大概是广东那边的四倍大。”堂兄少有地主动聊起了他的生意。
“那是不是说,把在那边准备要淘汰的、污染大的厂子搬到了这里?”也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我问他的第一个关于生意的问题听起来有点儿不近人情。
“还真不能这么说,我们已经投了很多钱建这个污水处理车间,实际上排污完全能达到广东标准。”他回答得也很直接。
“那你在这投资设厂,是出于什么考虑呢?土地更便宜,人工成本低,还是有税收优惠?”我接着问。
“土地肯定是比沿海便宜,这也是经济规律,但这三十亩地也完全是按照市场价购买的,税收也是县里统一的优惠政策,而人工成本甚至还要高过广东。”的确是一个头脑清晰的生意人,这些年在外的闯荡与拼搏,在他本是单薄的学历表上增添了多少履历和色彩?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中年男人。
原来,他投资的拉链厂其实需要的是有技术基础的产业工人,对于江西这个劳动力优势本就不十分突出、且大量劳力已输出的中部省份来说,投资创业除了资金,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以合适的工资招到合适的工人。而这样合适的工人,本地是极为缺乏的。
为了招到、招好这些产业工人,他们夫妻俩特意修了一座五层高的员工楼。一楼的一边是大食堂和员工活动室,另一边是停车场。二楼三楼是夫妻宿舍,四楼五楼是单身宿舍。
“现在除了工资,生活尤其是住宿环境对招工特别重要。在广东那边,很多夫妻农民工常常因为住宿不便而离厂回家,这对工厂也是一个损失,所以我们特意建了两层的夫妻宿舍,好让他们安心工作,每个宿舍都按标准配备了厨房和卫生间。单身宿舍也都配有卫生间。”兄嫂颇有心得地聊了起来。
“那你们还算是仁慈的资本家。”我开着玩笑,却由衷钦佩他们那种朴素的商业头脑和人文关怀。
我发现,他们夫妻俩很少说“我”,基本上说的是“我们”。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心怀恭谦、足而行的态度和习惯,让他们走到了今天,走到了故乡的这片土地。
等一群人坐到了他们行政办公楼的会议室,映入眼帘的不是常见的高端桌椅和精致装潢,几张平常桌椅有序地安放在一个个透明的玻璃屋子里。
“对于创业者来说,开始是最不需要仪式感的。”我突然想起了王利芬当时还在央视时说过的一句话。
“你们的现金流怎样?能抗住迅速走高的资金成本吗?”这是我当时最后、也是我认为对创业者来说最具现实意义的一个问题。
“资金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钱也越来越贵,但也必须抗啊。好在我当时选择了拉链,而不是食品,不是高端品,也不是房地产,只要坚持,就会有希望的。”
我被他的大实话触动,换了个坐的姿势。
在这片处处栽种着梦想、处处可见癫狂式笑脸的土地上,我真庆幸他选择了拉链这个生活必需品产业,但这种选择落定之前,又发生了多少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并已镌刻在他那张并不大的脸庞上的故事和心酸。
我还极为欣赏“他”和“他们”那种不为地产厚利所动,坚持在制造业这个孤独的天地里默默行走的人群,正是因为“他”和“他们”的存在和坚持,才让我们的生活和方向变得如此美好与清晰。
“注意风险,生产的,资金的,市场的,但会越来越好的,政府还会继续出台各种鼓励创业的政策。”这不是一种套话,这是我对他们的衷心祝愿和真实坚信。
两天后,他给我发了那条关于“笑脸”的短信。
我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喜欢与欢喜,这是无数中国农民、工人、知识分子、商人以及金融从业者的共同追求和祈愿。
附:故乡
甲午马年正月初二
故乡,一个极为平常、普通但又十分容易让你感怀的字眼。在脚下这片难以名状、无从说起的土地上,你便展开了生命的长卷。
这片土地,可以是乡愁中那枚小小的邮票和那湾浅浅的海峡,也可以是参天着合欢树的田野。她安静地生长着树,还流淌着水。
这瓢清泉,或许是“边城”里翠翠嬉戏的溪流,也可能是村口头戴蓑笠、身着红衣的婶娘洗衣的眼神。她生生不息流淌着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
那些人们,映照着母亲、闰土的背影,也是坐等着孩子回家过年的老人,还是镌刻着青梅竹马的童年。
贴满红对联的大门里面张望的,是故乡以外的世界;晒挂着各种颜色衣裳下的家禽,则无时无刻不享受着故乡地面的落叶。
这就是故乡,她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她让你四海漂泊,又归心似箭;她不曾言语,却总是令你泪流满面。(作者系中国工商银行战略管理与投资者关系部副总经理,新浪财经专栏作家,最新出版个人随笔集《坐忘·知行》(Inspired Contemplation. Informed A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