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明
(江门市博物馆,广东 江门 529000)
在各种类型的华侨文物中,华侨日记是极为罕见的品种。江门五邑华侨华人博物馆收藏四万余件华侨文物,本文所谈的谭裔慈日记即其中之唯一者。
日记的作者谭裔慈,本是籍上无名的人物,幸而日记首端有作者对自己身份和状况的相关记载:“姓名:谭裔慈仲玄;年龄:三十八岁;籍贯:广东省台山县白水乡南隆村;现居:菲律滨首都岷尼拉(即马尼拉)埠巴西区哈利顺街三九二号原日制面包饼干店,此店原是菲人开设,由李福珍、黄元、周卓等租其面包炉做薯粉饼食以维持目前之生活”。
日记本为褐色牛皮纸封面,按商标看应为马尼拉当地制造。其尺寸为长十七公分、宽十公分之小开本。作者写作日记时将簿子掉转,以铅笔作竖行书写,其字迹绵密、秀逸,可见作者具有深厚的书法功底。
这是作者写于民国三十三年,即公元1944年的日记。字数粗略统计为二万五千余言。其中,不乏多日缺记 ,因此,这是个不完全的年度日记。但以其所记事迹之详,涉及作者在侨居地的日常生活、时事局势、个人的心理状态以及对人生的思考,因此具有特殊的意义并可供侨史研究者作史料的参考。
已有本地学者注意到谭裔慈这个人物。五邑大学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刘进教授在《台山银信》一书中,引用了谭致家乡妻儿的一封信,并提到他的语言表达比较流畅。[1]确然,甚或不仅如此。字迹如行草之秀逸,上已提及,其实,通读日记,能见谭裔慈在古典文学上有颇深的涵养。
元月十八日,首见“予闲居斗室,阅饮冰室(梁任公著)以遣耳”的记载。“饮冰室”是梁启超先生的书斋,其文章总集《饮冰室合集》出版于1936年,日记此处或指其中的一本或数本,无需细考。直至他转换工作之前,几处见有闲中或寝前阅读此书的记载。作者自述此年38岁,则其应生于公元1906年,他接受教育的时间,当为上世纪20年代前后,是时中国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这些背景,为作者喜读任公书提供了时间上的依据。把这部书带往异域,置于枕侧随时翻阅,可以说,这部书成了他精神上的一个寄托。他的日记行文也颇学任公,文白相间,兼作竖行书写,带有较深的时代烙印。更重要的是,或是受任公的影响,更可能缘于他早年接受教育时的教材选择和阅读训练,使他在那个对传统文化全面批判甚至否定的激进时代,仍能保持对传统文化的尊重,对孔、孟、诗经、史记等古代文献和典故,熟悉至可信手拈来,以感时忧世,兴飘零困厄之叹。各典故具于文中,熨帖自然,令人印象深刻。
三月五日,缘物资紧缺,连他的一柄木梳也被人偷去,因有“鸿飞冥冥,弋人何篡”之叹。典出汉代杨雄的《法言·问明》。三月六日,见满街饥民,不乏饿莩,因说“刍狗万物,天亦有意乎!”典出老子《道德经》。此月因赌博输清存银,数日绝粮,九日和十日的日记便成为用典的高峰。说自己“矢尽道穷”,用司马迁为李陵辩护事。甚至自比韩信,在三月九日日记的页边,大字写下“三日绝粮难为吾腹,世无漂母谁能饭信”,为此日所记点睛。
九日:“是日终日枵腹,连昨日已两日无食物入腹矣,饥火如焚,亦难为吾腹矣。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此孔子之所以取夫虞人也。”典出《孟子·万章下》,以示不畏赴死之慨。十日:“致饥腹雷鸣,有如孟子七篇中之陈仲子居于陵……然予今日求螬食过半之李犹不可得也,岂不将为蚓之廉而后可充其操哉!嗟夫嗟夫,何使予至于此!”陈仲子及蚓廉事,典出《孟子·滕文公下》。又:“溯予生于斯世上,四十载韶华转眼将过矣,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去者已矣。然三十八年来,未会此因厄在陈之境也。”典出孔子困于陈、蔡事。“至于茅素尘埃之士,神龙不云,黄鹄未羽,所须者斗釜之粟耳,孰肯误有毫毛之捐,以济其旦夕之命乎?”此段则全录自明代黄省曾的《谒漂母祠记》,与“谁能饭信”呼应,用汉代韩信落泊时得浣衣妇一饭救济而终予千金回报的典故。而他实不敢相信这美丽的传说,因说:“予处今日,亦不复望得漂母之饭,其或亦无千金之报,而后此使终饿莩,即有漂母其人,能不有直付诸尘埃流水之叹乎?”
不能完全排除谭裔慈的旅箧中带着某些古籍并随时抄录的可能性,但其能随际遇不同而撷取不同典故以作印证,用典之自如、与前后文衔接之通畅,使人更有理由相信这是基于作者长期的涵养。
事实上,作者并没有完全汲汲于个人之得失。他关心时局。譬如,购阅当地华文报纸,几成其每日的例行之事;甚而,他会在日记中就某重要事项,从报上抄录大段的文章,以作参考或印证。而生民涂炭之状,亦多见于笔端。
六月二十一日:“近日战事纷传紧张,日倭兵纷纷调动频繁,想战机已离菲岛不远矣。……米价已涨至六百五十元,平民生计,每日只求两餐,亦难于登天也,可不慨哉!”九月九日:“盖市况萧条,饥民满目,鸠形菜色之徒触目皆是,徒增悲戚耳。”九月十日:“昨夜当更至四时方寝。在深夜,残月一湾(弯)下,日军大多于夜间出发,街上毫无一丝电火之光,徒闻杂沓之步履声与一湾(弯)残月,景象萧索,想岷埠数百年来,未尝有此景况也。”九月二十一日,在抄录了报上有关日军击落若干架美机的战报后,结合自己的实地观察,辩驳如是:“日军方面只有高射炮及高射机关(枪)向空迎击,然未见有一架被击落也”。
空袭之后城市受损若何,彼亦萦绕于心,急作实地观察。九月二十三日:“六时许起,以昨日州仔岸教堂与警务局(原日宪兵部)被炸,焚烧终日。乃于六、七时独步至该地一睹其灾情。……见该两巨楼全被炸毁,断壁颓垣,而余烟独未全熄也。教堂亦已全部被焚,只余危墙峙之而已”。
十月二日,他在菜市看档,“见丐童丐妇,满目皆是,饥饿情形惨不忍睹,为之嘘吁者久之。”然物价飞涨,物资亦更为短缺。十月三十一日有是言:“民众生活何堪设想,加以昨今两日秋风秋雨,气候寒凉,为饥寒所迫而倒毙者日有数起,伤心惨目情形不堪记述也。近两日每见吗啡友以手推车仔载二三个死尸而过门前,只以草席覆盖,不知其将弃置何所也。乱世之人,命贱如蝼蚁耳”。
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日为农历冬至节,朝膳煮糯米冬丸以代饭。晚膳设盛筵二席,凡费数千元也。处兹危局,能尝此滋味者有几人哉!思之令人愀然。”其心忧天下的传统士大夫情怀已跃然纸上。
但人亦是环境的产物。确言之,环境常可左右人的行为,在其人意志力稍薄弱之际更是如此。通阅日记,知作者也是在此中辗转颠扑的一个弱者。
马尼拉华人社会赌风颇盛。十月二日有是语:“吾侨赌癖,屡戒不悛也。”颇有自我解嘲之味。观谭君日记,可谓几乎无日无赌;或以闲暇,或以繁忙中见缝插针,必上赌窟,多至一日数赌;输赢嬗替,知无定着,仍乐此不疲,不可自拔。按日记所载,当地赌窟不是粤侨所开,即是闽侨所开,故赌博一事,绝不限于台山侨民并谭君左右数同侪之小范围。
五邑大学学者姚婷、梅伟强在《〈新宁杂志〉历史文化论》一书中就台山本土赌风盛行,有过专节的讨论,归其原因为侨汇多,人们无所事事,故聚赌以寻求刺激,并经营赌博业有利可图。[2]或然。谭裔慈十二月九日日记写道:“计予自近二十年来,均为赌博所害,不知输去银物若干。”可推知他来菲前,在家乡已染赌习。赌博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当然还可以作更深入的讨论。手头多银、寻求刺激固是原因之一,但反之经济状况不稳定、社会保障阙如,亦能促人冒险投注,以图侥幸。
谭裔慈便是后一种情形。上述其三日绝粮,即由赌博输光积蓄而致,最后不得不将自己的衣物、毛巾及器皿等质典,换回小钱,方安妥如焚之饥腹。三月十六日的日记边页,乃以大字书“赌祸贻累,只苦吾腹”数字,决意戒赌。十一月十日,边页再写:“戒绝赌博,十一日起。”然信誓旦旦,总归成空。他内心的矛盾,从日记可证。元月十一日:“因予昨夜在李权处赌博输清,只余数角,加以车辆缺乏,车费昂贵,故宁安步当车也。又因昨夜支菲娼二元五角,至夜半一时,乃始偕福珍、甄瑞二人步回,至今晨二时后方入寝,故精神困疲。此亦自贻伊戚也。后宜勉之。”“自贻伊戚”典出《诗经》,自招忧患之谓,此处是自喻,然亦不乏以之指责同事之意。譬如日记多处有同事外出赴舞场赌场、彼独自闲居的记载,乃有微责同僚自贻伊戚之语。可惜这只是当他作为一个旁观者时才有的自觉,时过境迁,彼亦知不善而身不由己,自落陷阱矣,岂不令人阅后慨叹再三。
上引有“支菲娼二元五角”数字,可见除赌博外,狭邪游春也是他的一个消遣,并且是其侨居生活上颇频繁的一项开支。阅其日记,见每隔三数日,必有支某娼数元数角的记载。孤身一人飘零异域,兼有生理需要,可以宽宥,这或也是他未如赌博那般自我责备的原因。查日记,仅于六月九日狎妓因保护不当,怀疑染性病而有所痛悔。见六月十一日:“予九日夜染毒,逐渐觉有异状,不久定有毒发之患也。如此万物昂贵之秋,思之戚戚焉,然一失足岂可追哉!听之而已。”然而仅过大半个月,七月一日,又有“支亚笼计街菲娼十元”的记载。甚至有一日二游春窟的记载,见九月二十三日:“乃偕余其光至素李街闽侨设立之娼楼,支菲少娼二十元,另胶套三元。……又至拉劳街,再支菲娼二十五元……”其如赌博,已恍有成癖的嫌疑。
然需注意作者的际遇和心理状态。三月初,被饼店辞退;暂寓于同乡之处,有时不得不露宿于街上;往岷埠郊区小镇贩货的计划终告失败;去华文报社见工亦不遂;诸种遭遇,令其心情灰暗,不免借此一纾郁积。加之是时物价奇昂,物资紧缺,战云密布,民生日艰,对于一介书生式的人物谭君来说,真可谓内外交煎。四月,马尼拉入夜戒严,实施灯火管制,宛如死城。对此“黑暗世界”,作者有何观感呢?三月二十一日:“昨夜依然卧门外人行路而睡,感触万端。以身世飘零,天地虽大,乃予独无所容足。……今日路历羊肠,雄心久耗,年加马齿,壮志都灰乎?嗟夫!尚何言哉!”读后令人感叹。
三月后的日记,已不见读饮冰室文章的记载,谅亦无此心情和余裕。十月二十八日:“是晨偕黄森伯至大乘信愿寺参佛。”此后仍两度往该寺,如十二月十二日:“回店后再同往那拉街大乘信愿寺一游,并索该寺赠阅之德育古鉴及袁了凡先生家庭四训各一册。”作者想从宗教中寻求超越?日记于此未透露片言只语,不可猜度。宗教有何影响,固了无痕迹,而赌、嫖再续,可见世俗生活仍然是他的立足点。
谭裔慈是个热爱文艺的人,他的日记不时有看戏看电影的记载。十二月三十一日:“今日中菲剧院仍演粤剧《隔江犹唱后庭花》。”此剧真是对现实世界绝好的写照,故“可为此咏也”。“今日为新历大除夕,往日街上红男绿女挤拥不堪,今则市面萧条,一派荒凉饥馁景象。抚今追昔,不堪回溯焉。”要之,这个世界以及他个人的生活虽然可怨,却仍可恋。日记终末因有是言:“以上乃本年度结日之大略也。以后事情,当详记于三十四年度也。”从中可以体会到,作者对未来还是存有希望的。
据史,日军于1941年12月突袭珍珠港,发动太平洋战争,旋于半年内占领菲律宾等地。谭裔慈这部日记,体现的正是日占菲岛时期的经济、社会特别是民生的种种实际。虽为个人的视角,略有偏狭,但具体、生动,故可作正史的补充。
事实上,谭君日记所侧重,均为平常生计,如每日支出何物,支出几何,精确至分角。每日何往,所做何事,亦大略有所记载。三月份被辞退前,除做饼之外,兼买菜下厨治六人两餐膳食,故对菜、肉、米的价格极为关注,更以悭俭从事。元月一日:“晨赴菜市,购菜五元(作全日两餐用),只得蔬菜少许耳,因菜物昂贵,极为棘手也。”十九日:“晨起,如常赴菜市,以五元之微,而供六人(或七人)两餐之菜,极难办也。今日白菜每支(日记有时写作支罗、基罗,即公斤的英文译音。笔者注)一元五角,牛肉十二元,故每日勉强敷衍两餐耳。”计谭君全年开支的种类,除前述之赌、嫖以外,日用有米、白菜、肉、白鸽票(即彩票)、香烟、理发、看戏(含电影)、车马费及借款等十余项。综合其余记事,则颇能管窥当时社会及旅菲华侨生活的各种面相,故于兹稍作分述。
其一,日记所记是年,市面物资紧缺,物价飙升速度令人咋舌,如米价,到年尾,比年头上升了数百倍,且无公开出售,只可从黑市交易。民间屯米屯物等情况严重,正常的市场贸易活动不时陷于萧条以至停顿状态;政府滥发纸币,更可谓雪上加霜。
元月十八日:“近日来米每包二十三支涨至二百元以上。土制熟烟每包涨至三元(战前数枚铜元耳)。其他日用品如火柴每盒(约七八十枚)元余(原日一仙耳)。”三月十六日:“买米须向黑市中求之,无公开之买卖也。闻亚示假利加车站处颇多,每斗十元左右云。然常遭警察搜查,不独没收,尚定罪云。”到半年后的七月一日:“因米粮恐慌,每包已售至八百元也。凡各日用物莫不奇缺,只有纸币充斥市面,物质绝迹,故民生日艰也。而日美战事日趋剧烈,英美联军步步逼近菲岛,日本滥发之纸币,毫无信用与基金,故人民多视为无价值。有货物者亦不肯出售,故弄至如此田地也”。
十月三十一日:“米价涨至六千二三百元,猪肉每公斤一百四十元。”十一月七日:“是日米价有黑市索至七千元一袋。……市面唯纸币(军用票)充斥。”十一月二十二日:“沙糖每包(一)万六千文以上(战前每包六元余),米每包八千余元(战前六、七元)。”十二月十二日:“新米今日价每包一万零二百元,旧米每袋一万二千二百元云。”即以米为例,按作者日记,从年头每包二百元涨至年尾每包一万二千二百元,涨幅达六百余倍,作者所在食店常因原料如米的缺乏而停工,而街上常见乞丐、饿莩,良以此因。
其二,与他国如美、加等国华侨相仿,菲律宾华侨的职业亦有所局限,特别是在大都市马尼拉,多以饮食、小贩、隐蔽或半公开的赌博等业为主。
作者原在马尼拉巴西区哈利顺街的小店从事制作饼食等工作,食店后来入不敷出,生产难以为继,被精简辞退,因随同乡往小埠从事小贩工作,先在马尼拉黑市购大米贩到小埠,从小埠购肉贩回马尼拉,以获微利。此役乃以被骗告终。日记详细记述了他坐火车货卡、甚至“爬上车顶而坐”、日炙雨淋的苦况。三月底经同乡介绍转到广兴隆号工作,仍是生产米包等饼食的小店。总而言之,日记中作者所交接的各色人等,多为同乡,亦多以饮食、小贩从业者为主。
而于此百业萧条之际,赌博业却是一枝独秀,堪称一景。四月三日:“故于八时许至锦成食三及第粥及饮红茶三元余,兼赌牛至正午。”锦成之类的食店,当以饮食为主,兼营赌业。九月十六日:“十二时至合德馆赌,输百元。……四时许复至合德馆,赢回百余元。”九月二十一日:“晚在大同赌摊,共输一百元正。”大同、合德与黑猫等赌馆常为作者所流连,当为华侨所开的专业赌馆。作者曾有过“冒险”的经历,见九月九日:“未几,菲警捕赌者至,予踰垣至邻店逃回,未为所获。”固知当局于此业是亦收亦放,或以局势危急与警力有限,亦无可奈何。于是,九月十九日,“在亚笼计街,近一二日闻又有赌窟重张旗鼓,四方城亦有四铺。”十月,即使有政府限娱令出台,“然本月内王彬街一带,如各影画院及中菲剧院之凤凰剧团,依然照常营业。赌窟更大张旗鼓,挤拥不堪”。
前述作者被辞退后曾往华文报社见工,日记亦抄录过华文报纸有关时局的多种报道。华文报纸的存在,说明在菲华侨在通常从事的饮食、小贩等业外,亦有限地参与了当地的文化事业。此外,尚有戏剧和电影等行业。如中菲戏院,即为作者日记时常提及。元月五日:“适谭铨与朱君亮君(中菲戏院编剧人)来,夜同膳。”可见他甚至认识这个剧院的编剧。见于日记的电影院,则有大光明影院和亚洲影院两家,当亦为华侨所投资开设。
其三,此年在菲外侨的数目若何,作者日记曾有过一次简单的记载。三月二十四日:“岷市人口为一百零八万三千六百二十六人。”“日本人除外,不在此数内,岷埠外侨现有总数约六万八千名云。”估计这是作者抄于当局发表在报纸上的当时的人口统计数据,显然是不准确的,且不详其中华侨人口的数目。
据黄滋生等著《菲律宾华侨史》载,1939年中国驻菲总领事馆曾经对旅菲华侨进行过一次登记入册,所得数字为十三万,其中马尼拉达五万人。[3]谭裔慈写作日记的1944年,大量华侨被迫由城镇迁移到乡村,在马尼拉华侨人口已不足三万人,仅占谭裔慈日记所载马尼拉六万余外侨中之五成。
按菲律宾华侨来自国内不同地区的比例,以闽侨为绝大多数,占九成以上,粤侨所占不到一成。且粤侨亦来自不同地方,有江门五邑及中山等地,则谭裔慈在菲台山同乡当为一个极小的数目。梅伟强等著《广东台山华侨史》载1953年的一个统计,台山籍在菲华侨仅八千八百余人。[4]那么日占时期人口数会更少,旅居马尼拉者再略减,当寥寥可数;在菲华人堪称真正的“少数族裔”,处境尷尬,同时各种华侨组织多为日军所破坏,不少侨领被杀被捕,华人状如散沙,自保不暇。这可为谭君孤旅异域之苦寂作一个注脚。
其四,菲律宾在日占前,曾为美国占领。谭裔慈日记所记是年,为联军反攻菲岛伊始,军事包围与物资封锁,进一步加剧日占后本已恶劣的经济形势,包括华侨在内的广大民众生活几陷于绝境,抢劫、杀人等社会现象频发,华侨常有朝不保夕之虞。
日军占领菲岛后,把华侨财产视为“敌产”,华人的物资和商店受到普遍的查封、搜刮,加之其有意挑拨菲人与华人的种族矛盾,华侨生命、财产均受到空前的威胁。三月十七日:“近来抢劫枪杀案频闻,盖生活困难,一部分不安分者铤而走险也。前途茫茫,正不知何以维生,思之不禁烦郁万分也。”十一月三日记某同行“在喼步区被抢,掠去米包数百,且颈颅亦破云。”因有同行请谭君作伴交货之举,见同日:“只因饥民遍地,强抢案日有所闻,故彼以每日十五元之代价,请予同往交货,以防被掠。盖一人被抢,难于抵抗,两人同行较为安全也”。
谭裔慈六月七日的日记已见政府限制并没收民间存米的记载:“五月十五日迄今,政府没收囤米十二万二千四百余袋,实际超过此数。”日记评论道:“不能清本塞源,徒以治标之法施之,将见民生日蹙耳。”至十月,仍“控制存米,逾额者须上缴,否则严处。”“时风声鹤唳,华侨之存米逾额者,甚有将之借与他人之举。”实政府此种举措,多以华侨为目标,并乘机给华人扣上“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等罪名,借以转移日益严重的社会矛盾。
此外,日记亦简略记述了其他社会事件,如三月份政府呼吁民间捐米以赈济饥馁;因战事迫近,并呼吁转移人口出马尼拉,上节所引外侨人口统计,即来源于此;四月灯光管制,实行宵禁;尚有日兵于马尼拉街头随意征用车辆,随意占用华侨店铺等,均被作者目睹并笔录于日记之中。九月,日记的边页以大字书“二十一日首次空袭岷市”数字,此后屡有“波浪式空袭”等题记,颇见联军对菲岛形成反攻的态势。日记对此有繁冗的描写和抄录,或亦预见到,这将是旅菲华侨于困顿中所透现的一道曙光。
这引申到日记的作者谭裔慈后来的命运。事实上,日记还有不少线索可供梳理和作进一步的讨论。比如,日记透露他有兄弟在美国,那么他是否仅以菲作为将来赴美的跳板?后来是继续在菲生活,还是赴美?或是返国?如果能在搜索馆藏与他有关的银信等资料的同时,往其台山故乡作实地考察,或能收集到其族系的其他资料,对于了解他早年在家乡的生活和教育情况,以及他何时来菲、来菲的真实动机、家乡妻儿的状况等,均有所裨益,并期能形成以谭裔慈这个人物为中心的一个更完整的叙述脉络。
要之,谭裔慈日记是从个人角度,观察某个特定时期侨居地的社会、经济、文化状况以及华侨生活的文字资料,极其珍贵、难得,加之其体裁特殊,叙事具体而微,包含了许多在信件中不便书写和透露的细节,它生动地呈现了生活于海外的华侨个体的剪影,同时对华侨史的研究,也不失为有一定价值的历史文献。
参考文献:
[1]刘进.台山银信[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7:90.
[2]姚婷,梅伟强.《新宁杂志》历史文化论[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9:92.
[3]黄滋生,何兵.菲律宾华侨史[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314.
[4]梅伟强,关泽峰.广东台山华侨史[M]. 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