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纹华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 文法学院,广东 茂名 525000)
简朝亮(1852—1933),字季纪,号竹居,广东顺德简岸乡人,晚清民国时期岭南经学家、谱学家、教育家、文学家。从2008年开始,笔者开始专事简朝亮研究。从总结前人研究成果、考辨生平、著述与笔下人物到进行简朝亮的经学、文学研究等,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其中,诗歌意象属于简朝亮文学研究的内容之一,迄今笔者并未发现相关的专门研究成果。
所谓意象,是指客观物象的主观化,即寓“意”之“象”。从青葱年少、人至中年到步入知天命之年,简朝亮以诗作记下每一段的所思所悟。多不出岭南本土的生活经历,使简朝亮诗歌从景物的选择到意象的形成,都具有浓郁的岭南特色,独漉意象、江门意象、黄花意象、阳山意象等使简朝亮长达40年诗歌生命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烙下其作为一位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印记。其中,独漉意象体现了简朝亮一生的主导精神,江门意象、黄花意象、阳山意象则更多地反映在独特的岁月里他的文人操守与情怀。
从汉人无名氏的《独漉篇》到李白的《独漉篇》,忠君爱国成为独漉意象的文化意蕴。而从中原的诗歌意象到近代岭南诗人陈恭尹(1631—1700)晚年自号“独漉子”,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中原文明对岭南文化的渗透。接续岭南人对独漉意象的精神体会,简朝亮以此表达其青葱年少时期的忠君思想,并使之具有终其一生的影响力。
光绪二年(1876),24岁的简朝亮复教顺德曾氏宾馆,讲《春秋》三传,体现岭南《春秋》学传统对简朝亮的影响。这一年八月,简朝亮乡试不第,游同乡先贤陈邦彦(1603—1647)墓,作《锦岩寻陈忠烈墓》、《谒陈岩野先生祠》。顺德龙山人陈邦彦少年时代居大良锦岩,教授生徒,人称岩野先生。仕明反清且被清朝杀害,使陈邦彦墓穴的所在地成为一个千古之谜。关于陈邦彦之墓,简朝亮在《粤东简氏大同谱》中云:“吾邑陈严野先生死节亡明,当时义士权于增城藐衣冠冢,龙山子孙以为其墓在增城。尔岁往祭之,而不知其稿葬于邑之严野读书处也。盖久而后,邑人见其墓碣焉,如是则幸也。”[1]1125因此,简朝亮认为陈邦彦的墓穴在大良锦岩。“父老使儿童,导我得遗石。……至今三百年,风义未衷息。我拜视儿童,惨惨若知识。愿闻独漉歌,龙山白云隔。”[2]3永历元年(1647),有“岭南三忠”之誉的陈邦彦去世。在逝去的200多年里,顺德乡人始终铭记着这位忠于明王朝的壮士。从陈邦彦到其子陈恭尹,随着独漉歌的奏响和独漉之子的出生,忠君爱国代代相传。“诗才生孝子,国事死门人。”[2]3陈恭尹(1631—1700),字元孝,以诗闻名,与屈大均、梁佩兰合称“岭南三大家”。因此,“诗才生孝子”当指陈恭尹其人其诗。从亲访陈邦彦之墓到仰拜其祠,简朝亮经历从怡然自得到满怀激荡的转变,而且,陈恭尹依然是简朝亮注视的中心。与其他歌咏陈邦彦的诗作相比,独漉意象成为简朝亮诗作最激动人心之处,也是其最成功之处。
光绪三年(1877),简朝亮复游学朱次琦。期间,简朝亮作《六公诗》,将范文程、李光地、汤斌、魏象枢、于成龙、朱轼等6位清初吏治、人臣和程朱理学派的代表人物写入诗行,表达一位青年学子读书报国的匹夫之志。同年冬天,简朝亮离开礼山草堂,开始终其一生的开馆讲学生涯。光绪二十九年(1903),53岁的简朝亮著毕《尚书集注述疏》,云:“自以读书报国,愧非其才。惟素所习孔子之书,或犹可竭力于斯,以无忝君父之教云尔。”[3]非常明显,从读书、开馆授徒到撰写经学著述,在学术人生的几度转换之中,忠君爱国是简朝亮始终不变的精神支柱。1912年,清朝覆亡,62岁的简朝亮簪以竹缁,撮如古诗人。平生度岁,每以朱果之青叶者放笔砚间,不食其果,以表达其对清朝的终生眷恋。
所谓江门意象,是指简朝亮在同治十二年(1873)至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诗作中所反映的以明代岭南名儒江门学派的创始人陈献章(1428—1500)其人其学为中心的创作倾向,以及对陈献章儒者之学的敬仰之情。其中,对陈献章的高尚人格与儒学精神的称颂,成为简朝亮笔下江门意象的主要意蕴所在。
同治十二年(1873),简朝亮执教顺德简岸北滘莘村曾氏宾馆。同年八月,简朝亮乡试不第,作《陈白沙慈元庙碑》。《慈元庙碑》是陈献章为纪念宋亡殉国的杨太后而写的,具有较高的历史与书法价值。在诗中,简朝亮高度评价陈献章的书法艺术云:“苍茫三百十年间,风雨茅龙出海山。”[2]6据《广东新语》:“白沙晚年用茅笔,奇气千万丈,峭削槎枒,自成一家。”[4]诗集中真正反映对陈献章其人其学敬意的,是光绪十四年(1888)简朝亮作的《江门》、《八月十五夜登江门钓台,次黎秫坡辽阳免戌,午夜还乡,呼酒先登钓台诗韵,以方修秫坡钓台,将成未及,兼游因而寄兴》诗作2首。
光绪十四年(1888)春,陈树镛去世。八月,简朝亮前往广东新会拜祭友人,与康有为携手登黎贞钓台。在《江门》一诗中,简朝亮以江门地势开篇,使诗作营造出一种开阔的意境。然后,从江门到白沙村、从陈献章酷爱垂钓和书画俱擅到元朝末年广东新会黎贞筑钓台,均写入诗行,既凸显陈献章独特的外貌和推尊《六经》与朱熹的学术思想,也使以垂钓为乐成为岭南文人的独特一景。因此,《江门》一诗中的“江门”,在很大程度上即是陈献章其人其学。同时,在《八月十五夜登江门钓台,次黎秫坡辽阳免戌,午夜还乡,呼酒先登钓台诗韵,以方修秫坡钓台,将成未及,兼游因而寄兴》一诗中,简朝亮主要抓住陈献章与黎贞二人的猩猩相惜之情,反映其对物事人生的兴亡之感。
此外,在《樵山二首》其二、《漱玉泉》、《寄酬梁星海五首》其四、《因南归者偶寄十绝句》其十等诗作中,均留下江门意象。其中,《樵山二首》其二云:“昔年文简讲堂尊,故地今留烧草痕。犹有临风高望不,黄云紫水是江门。”[2]2“文简”即陈献章门人湛若水,是江门学派的重要人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离开清远阳山山堂前夕,简朝亮作《因南归者偶寄十绝句》其十,诗云:“耕养三年不逐喧,学求忠孝近江门。佗时傥过慈元庙,碑上看吾旧泪痕。”[5]5从作于同治十二年(1873)的《陈白沙慈元庙碑》到此时的临行之作,从激赏、推崇陈献章的书艺、儒学到将其学术精神推至宋末厓门海战以强调岭南儒学的忠孝节义,反映在逝去的35年岁月里简朝亮对独漉精神的坚守。可以说,正是对独漉精神的真切体会与坚守一生,才有简朝亮昂扬的儒者一生,才有其《尚书集注述疏》、《论语集注补正述疏》、《孝经集注述疏》等沉甸甸的学术著述,为岭南儒学留下绚丽厚重的篇章。
黄花又称菊花。自屈原开始,菊花进入文学作品之列。然而,真正赋予黄花丰富且稳定涵义的是陶渊明。从食菊、赏菊到赞菊,构成陶渊明诗中菊花意象的三个层面,从而使一种玄学思想、道德文化和隐逸生活的意蕴进入菊花意象。从花之君子到人之君子,南宋名臣崔与之(1158—1239)以宋代韩琦的“不羞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之志营造一种高洁心境,不仅自号“菊坡”,而且将寝室取名“晚节堂”,既成为岭南文史中黄花意象的典型人物,也以其几近完美的一生使黄花意象在儒道之间实现平衡。崔与之对简朝亮隐士情结的形成产生过重要影响。
陈献章以师事岭南增城人崔与之为荣,崔与之则对布衣一生的南海人简克己北面而拜。以崔与之为中心,将三者融入诗行,成为简朝亮构建其黄花意象的主要特色。作为简朝亮的早期作品,《怀崔清献二首》其一云:“公岂忘天下,徒轻宰相尊。虽辞十三疏,终对数千言。边事忧朝议,臣心愧国恩。黄花留晚节,风月感江门。”[2]8嘉定十七年(1224),崔与之归隐乡土,至嘉熙三年(1239)去世,崔与之四辞礼部尚书、八辞参知政事、十三辞右丞相,向世人表达“狐首邱而为幸”[6]。期间,在端平二年(1235),崔与之以78岁高龄平定由清军原统帅乔熊在惠州发动的广东摧锋军①叛乱。因此,崔与之正如简朝亮所言,是隐而不忘家国事。从黄花晚节到江门风月,体现简朝亮对崔与之、陈献章两位岭南先贤的敬重之情。
《致崔劭南问菊坡精舍》一诗置于《读书堂集》卷十三,按照以时间为序的编纂原则,这首诗很有可能是简朝亮的后期之作。诗云:“兵舍南中莫可逃,菊坡精舍孰呼号?吾家克己先生在,相见秋容晚节高。”[7]简克己师从张栻,讲性理之学,一生不求仕进,讲学乡里。据《粤东简氏大同谱》,崔与之十分敬仰简克己,对其执弟子之礼。因此,仕与未仕,并不影响崔、简二人的猩猩相惜之情。同时,在《粤东简氏大同谱》中,简朝亮明确指出陈献章、崔与之、简克己敬重彼此的因由:“白沙献章《江门》风月向怀菊坡,而菊坡公敬公岀公(按:指简克己)之正学,从可知矣。”[1]1038从简克己、崔与之到陈献章,在简朝亮的不断溯源中,黄花意象渐趋丰厚,且体现出浓郁的岭南特色。
与崔与之仕之锋芒与隐之坚定相比,简朝亮布衣一生。但是,简朝亮一生五辞仕宦,体现与崔与之一脉相承的隐士情结。光绪十五年(1889),简朝亮弃广东学政樊恭熙“一等第一”之称,报病不复试;光绪十七年(1891),简朝亮弃训导选用之聘;光绪三十四年(1908)简朝亮却礼部顾问官;1915年,简朝亮拒绝接见袁世凯派来之人;1918年,简朝亮弃清史馆纂修之职。从四十不惑到年近古稀,简朝亮将崔与之的晚节操守作为一生的坚守。“仕未仕不同”,简朝亮之未仕,既不同于简克己终生不求仕进的纯粹与决绝,也迥异于崔与之半生仕宦后的淡然与洞悉,而是呈现一种从进到退与在可进可退之间的释然,因此,简朝亮是以另一种更深刻的方式对岭南人关于仕与隐的理解进行诠释。
具体的人物形象,使独漉意象、江门意象、黄花意象具有清晰的内涵,因此,这些意象在简朝亮诗作中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的是简朝亮的岭南情结。而且,以独漉意象倡明的士之死节为根本,江门意象、黄花意象彼此交织。反之,僻壤阳山除留下文豪韩愈的古迹以外,欠缺必要的丰富的人文元素。简朝亮笔下的阳山及其形成的阳山意象,既是个体的,也必然具有与独漉意象、江门意象、黄花意象一致的文人志士情怀。
从阳山物候呈现的实用性、阳山人的隐而未隐到山居生活的亦农亦文,简朝亮使其诗作中的阳山意象具有浓烈的山中人情怀,体现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下简朝亮独特的文人心态。光绪二十六年(1900)六月,简朝亮携家人前往清远阳山。在门人的帮助下,简朝亮在阳山水口镇留贤堂村的将军山上开馆阳山读书山堂。这一年秋天,简朝亮前往位于阳山城西南八里处的田畔水,体察民情乡俗,并作《田畔水》,描写其青山绿水、稻香花香的秋天佳景。9年后,在离别阳山之际,简朝亮作《山中杂咏六首》,以诗歌写下马兰丹、栟榈、石耳、斤竹笋、山韭等6种阳山平凡植物。虽藏于深山,但物皆有其用,既是简朝亮对这些山中物的称颂,更以此体现这位50岁始拿起锄头进行耕作的学问家山中9年的体悟。
阳山9年,简朝亮创作不少赠予友人、门人、家人的诗作,笔者称之阳山人物诗。其中,光绪二十七年(1901),简朝亮作《有投诗山中者答之》,将一位兼及诗才、士气以农耕为生的阳山人写入诗中。其一:“未面诗人若故知,遽闻山客喜投诗。韩山花发文章树,幸采幽芳借一枝。”[8]7其二:“奇才报国媿山灵,岂谓名山向我青。今日中原无虎落,几人犹共泣新亭。”[8]7其三:“山行遥应啸歌声,草笠芒鞋度午晴。莫作南州高士例,自期食力且春耕。”[8]7若以简朝亮阳山9年作审视,其阳山生活与其笔下的阳山人比较相似。所不同的是,阳山9年,简朝亮撰毕《尚书集注述疏》,诗歌创作进入高峰时期,体现其并不减退的文人之志。
光绪二十六年(1900)、光绪二十七年(1901),简朝亮分别作《山居示家人》、《山居示诸学子》、《月十五夜饮酒山堂,是日学子顺德马黼文、三水梁少甫适来,醉而有赋》,对其阳山生活有丰富、详尽的描写。在展现怡然自得的诗书之乐和淡而有味的农家生活的同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简朝亮对其阳山耕作的形象而细腻的记载:
黄犊饮岭脊,石空犂地平。树麦近居宅,豫谋趋夏时。菽布麦之隙,可留地三弓。山泉去咫尺,试为古区田。嘉种不迁易,其余辟菜畦。樊圃从绳直,山居筹妇功。初得蓺麻碧,我亦草笠行。自锄劝执役,锄余观带经。午坐阴危石,兴怀古先生。中夏有硕书,烧薙月令遗。土化草人职,此术岂难知。所难养宽德,随我踰龀儿。骇儿非常格,故乡未耕桑。今何始农殖,骇定窃有为。耕种记手迹,佗日指我前。[8]8
在阳山山堂附近无石处开辟农田,种植麦、菽、菜等农作物,并在靠近水源处引水灌田,毫无农作经验的简朝亮在阳山黄宾夔的指导下,显得井然有序,忙而不乱。身穿草衣、头戴斗笠的简朝亮拿起铁锄,身上带着经书,既以“故乡未耕桑”自嘲,也以“耕种记手迹”自乐,成为窥探简朝亮阳山9年心路历程的一扇门户。
不愿久留阳山,然初至阳山第二年即以山人自居,终将阳山称作“白云乡”,是简朝亮阳山意象最沁人肺腑之处。“诗人不见山人老,人日梅花大笑开。”[8]6“甘竹滩声今已远,山人何处得嘉鱼。”[8]6光绪二十七年(1901)人日,胡榦笙、梁畬东前往阳山山堂看望简朝亮,简朝亮即以“山人”自居,并以“老”自怜,既反映其对阳山的自觉融入,也清晰可感这位被迫背井离乡的学问家的苦闷心态。随后2年,在自觉调适与门人相继而至的情形之下,简朝亮将阳山视作其著书讲学的“白云乡”,其深沉的乡土情怀也油然而生。“山居不下山,白云三载闲。”[5]1“掷笔春思黄海外,著书人在白云间。”[5]2“登高不可见,白云南海滨。”[5]4可以说,“不是闲人闲人得,闲人不是等闲人”是简朝亮阳山9年学术人生与文人情怀的重要写照。
志士、学者、隐士是简朝亮笔下独漉意象、江门意象、黄花意象的文化意蕴,体现年轻时期简朝亮的青葱锐气与对儒学的一生坚守,也反映在简朝亮人生的早期已经潜藏着其归隐乡土的情结。从得风气之先的顺德简岸到几近处于封闭状态的阳山山堂,简朝亮昔日的隐士情结不断张扬,但是,忠君思想、儒学情结仍然依存其中,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独特的地理环境使阳山9年的简朝亮在儒、道之中取得一种天然的平衡。
由于由门人编纂的《简朝亮年谱》相当简略,且多将简朝亮的相关诗文作品摘录其中,加之简朝亮的经学著述多未能进入学界之目,因此,以诗歌层面研究简朝亮的诗歌意象及其表现的文人心态,无疑略显粗糙,但无疑是对迄今以来简朝亮研究的拓展与深化。近代广东名儒简朝亮,实有待学界尤其是广东学界给予更多的关注。
注释:
①关于摧锋军的历史,汪廷奎《南宋广东摧锋军始末》(《岭南文史》1988年第一期)一文有详细论述。
参考文献:
[1]简宝侯,简朝亮,等.粤东简氏大同谱:卷九[M]//北京图书馆藏家谱丛刊:闽粤(侨乡)卷.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
[2]简朝亮.读书堂集:卷八[M].梁应扬,注.刻本.广州:读书堂,1930.
[3]简朝亮.尚书集注述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
[4]屈大均.广东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0:277.
[5]简朝亮.读书堂集:卷十二[M].梁应扬,注.刻本.广州:读书堂,1930.
[6]崔与之.崔清献公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30.
[7]简朝亮.读书堂集:卷十三[M].梁应扬,注.刻本.广州:读书堂,1930:4.
[8]简朝亮.读书堂集:卷十一[M].梁应扬,注.刻本.广州:读书堂,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