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事件后个人身份的迷失与重建
——从存在主义视域看唐·德里罗的小说《坠落的人》

2014-03-18 07:10:52汪隽华南师范大学外文学院广州510631
名作欣赏 2014年32期
关键词:基思德里灾难

⊙汪隽[华南师范大学外文学院,广州510631]

“9·11”事件后个人身份的迷失与重建
——从存在主义视域看唐·德里罗的小说《坠落的人》

⊙汪隽[华南师范大学外文学院,广州510631]

后现代美国媒体营造的拟像造成了个人身份的迷失,而“9·11”事件加剧了受害者的身份虚无感。当代著名美国作家唐·德里罗的小说《坠落的人》描绘了灾难带给纽约人的困惑和心理创伤,小说男女主人公迥异的生活路线传达了存在主义“虚无——选择——重建”的观点。恰如小说中行为艺术家表演的“坠落的人”带给人们的反思:我们应保持对灾难的记忆,实施以道德为基准的自由选择,勇敢承担个体责任,在拟像和迷惘中重建个体身份,以此获得自我救赎。

《坠落的人》德里罗“9·11”事件拟像存在主义

在美国当代文坛上,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是一位不可忽视的重要作家。2007年他发表的小说《坠落的人》被认为是“9·11小说”的定义之作。实际上,早在“9·11”恐怖袭击发生之前,唐·德里罗已然着手书写恐怖主义和暴力,挖掘“恐怖时代”人们的内心世界,探究东西方冲突的文化背景,暗示恐怖主义的象征符号。有研究者指出,德里罗早期的小说精准地预言了日后的恐怖袭击。①彼时虽然袭击并未发生,但是后现代社会人们面临的信仰失落和身份危机,无异于经历恐怖袭击后坍塌的归零地(Ground Zero),一片废墟,无以为家。在《坠落的人》中,唐·德里罗延续了以往的写作传统,细腻再现了当代的社会冲突和人们的心灵挣扎,描绘了“9·11”事件带给人们的种种困惑和心理创伤,探讨了灾难之后个人身份的迷失和重建问题,传达了存在主义“虚无——选择——重建”的观点,即萨特所说的对自在的虚无化,产生自为的选择,最后在虚无中获得重建。

一、拟像社会导致身份危机

《坠落的人》的主线是双子塔楼的幸存者基思及其妻子丽昂灾难后的生活与心理变化,故事开始于“9·11”事件,最终又回归原点。对于“9·11”事件的描述,除了基思本人是亲身经历之外,其他人都是通过各种媒体获知。电视与报纸根据其自身立场,将各种信息或整合、或夸大、或删减后传递给他们,于是拟像替代了真实,主导着人们的思想与行为。法国著名社会理论家让·鲍德里亚早已预见到这一社会现象,提出了拟像与仿真的理论,即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拟像先行的社会,拟像已摆脱现实的约束,它不以真实为依据,而是自指、自我复制的独立系统。在当今社会,现实与表征、能指与所指、主体与客体的区别以及一切的边界和范围都在电脑编码、时尚传媒、广告、信息传播等众多元素的作用下被打破。处于这个阶段的拟像不但不需要客观原型作为参照物,而且可以先于真实,甚至创造真实。②在这样一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社会,缺失信仰的人们很容易陷入身份迷失的危机。

小说中受“9·11”事件影响的除了男女主人公外,还有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以及恐怖袭击的参与者和街头行为艺术家。以年龄层而言,小说人物可以划分为上一代、当代和下一代三代人;从民族身份来说,可以划分为美国人和异族人。无论是哪一代、哪一国人,他们都处在拟像先行的当代美国社会,接受各种媒介信息,在宣传报道中陷入身份缺失的困境。

上一代人的代表是尼娜和马丁,从民族身份而言,他们分别代表美国人和异族人。尼娜是丽昂的母亲,退休的艺术教授。她是美国主流媒体观点的代表,拒绝信仰上帝,更愿意相信电视媒介和政府精英所宣讲的言论以及由后现代媒体与美国式话语营造的现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把拟像奉为上帝。她需要这样一种精神氛围,来印证自己的身份,获得社会认同感,增强自己对灾后美国的信心。在她看来,美国之所以遭受袭击,是因为伊斯兰人民生活在一种封闭的世界中,他们的无所作为导致国家没有进步。“从历史角度看,那些社会崩溃的原因并非在于西方国家的干涉。在于它们自身的历史、它们人民的心态。”③可以说,尼娜接受的是一个由美国主流媒体创造的世界,她的身份实质沦为媒体操纵的受众人群之一,丧失了作为有自主意识的人的身份。她即存在主义所谓的抛入世界与他人“共在”的人,不得不按世俗方式思考,受众人约束,就此沉沦下去,失去其本真状态。④

与尼娜针锋相对的是她的情人马丁,其真实姓名则是小说第二部的名称“恩斯特·赫钦格”。此人曾是60年代末一号公社的成员,参与过反政府的游行示威。他的19名同伙因为谋杀、爆炸、抢劫银行而被政府通缉,他本人则改头换面,以古董商人的身份游走于欧洲和美国,变成一个无根的游荡者。正因为如此,他同情实施恐怖活动的伊斯兰教徒。“他认为,这些人——这些圣战者——与60年代和70年代的激进人士有共同之处。他认为,他们全是同样的经典模式的组成部分。他们拥有自己的理论家。他们对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信念有自己的看法。”⑤马丁拒绝受控于美国的传媒信息,通过论战来坚守自己的身份。与尼娜不同,他认为“9·11”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是美国“草率地使用力量”,美国用“传授思想”的方法把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他人,引起了其他民族的抵制和恐慌,“他们(伊斯兰教徒)遭到其他的文化、其他的未来以及资本主义市场和外交政策的排挤”⑥。他喜欢同没有“受到特定宣传控制”的基思交谈,与持主流观点的美国人辩论,试图解构当下的美国文化,消解美国流行文化一统全球的地位,但最终也将自己置于文化的断裂带上。正如尼娜葬礼上图书馆馆长所言:“如果说我们占据了中心,那是因为你们把我们放在了那个位置上。这就是你们所处的两难困境……你们看我们所拍摄的电影,阅读我们出版的图书,欣赏我们创作的音乐,使用我们所用的语言……你们一直观察我们,倾听我们。”⑦在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占经济主导地位的美国将自己的流行文化不断渗入到世界每一个角落,让全世界都接受他们所制造的拟像世界。马丁无法否认这一事实,他明白自己的论战只是螳臂挡车,无法改变事实,所以他坚持着不切实际的理念游荡在几个国家之间,客观与主观上都成为一个失去民族身份的人。

小说中与马丁遥相呼应的是恐怖分子哈马德。表面上看,他与马丁处在同一阵营,同样憎恨美国文化对本民族文化的渗透,同样希望以自己的方式罢黜美国文化一统天下的地位。哈马德曾经对爱情、死亡和理想都有过自己的感动和疑惑,但他在极端分子阿米尔的宣讲和数次观看圣战录像后,把现实世界看成是“永久的幻觉”,“震撼和死亡”变成他生活的目的。他把美国视为自己的敌人,要向所有美国人民复仇。在阿米尔为他营造的拟像世界里,哈马德把录像和收音机里反复宣讲的东西奉为真主,在这点上他又与美国人尼娜具有本质上的共通性,都是听命于拟像的虚幻身份的个体。

在下一代人身上,信息媒体制造的符号影像和形象文化割断了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直接植入了孩子心中。丽昂的儿子贾思廷和他的小朋友们将媒体报道杂糅进儿童的幻想,把本·拉登变成一个神话人物,将其名字误读为“比尔·洛顿”。他们用望远镜搜索比尔·洛顿的飞机,相信比尔·洛顿长着长长的胡子,穿着长袍,会开飞机,能讲十三种语言,有本事给食物下毒。丽昂告诉儿子双子塔楼已经不复存在,贾思廷却不相信,他认为只有当比尔·洛顿下令,它们才会倒塌。丽昂试图不让儿子观看飞机撞毁大楼的电视画面,以减轻他的心灵创伤,但是无处不在的媒介信息已经顽强地介入贾思廷的内心,替代了真实世界,让孩子也难逃拟像之困。

德里罗刻画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美国人都生活在媒体建构的虚幻之中,以此传达出一种历史感,让人难免感觉美国的过去和未来都是虚幻的,而灾难性事件则加速了年富力强的当代人的虚无感。“拟像与真实”是德里罗小说的主题之一,科伊尔曾指出,几乎德里罗的全部小说都涉及电视电影对人们生活的影响。⑧在2010年的新作《终点》中,德里罗在开篇继续提出这一话题:“真实的生活根本不可能简约成言辞,口头或者书面的,任何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当我们孤独一人时,真实生活在发生,我们思考、感受、迷失在记忆里,梦游一样自我感知,一种亚微观的时刻。”⑨这段话也可以套用在《坠落的人》的男主人公基思身上,说明其灾后处境。

二、灾难加剧个人的身份虚无感

小说中当代人的代表是基思和丽昂,二人皆是恐怖袭击的直接受害者。基思是纽约市一名普通的白领,在双子塔楼上的一家地产公司上班,在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中慌乱逃出塔楼,目之所及都是灾难场景:着火的大楼、坍塌的建筑、坠落的生命、惊恐的人群等等。灾难之后他无法重新开始工作,无法融入家庭,无法得到心灵慰藉,因此,他逃离都市和家庭,沉迷于牌局,成了一个思想上“坠落的人”。细读小说,我们不难发现让基思陷入虚无的原因主要有:

其一,作为生活在信息爆炸时代的当代人,基思的生活早已被各种媒介宣传的价值取向所包围。灾难发生前他过着平凡的生活,因为缺乏信仰和明确的生活目的,长期生活在技术和资本世界中的基思越来越趋向功能性,只顾个人得失与感受,不愿反思。于是,他在牌桌上看到的资本运作和尔虞我诈仍旧是现实生活的投影。他的生活缺乏真实长久的东西,所以对生活失去热情,工作也不能带给他身份认同感。逃离家庭、沉溺在牌局中能给他更大的享受。他的生活中没有上帝,没有神性,日子乏善可陈。即使没有发生灾难,基思也在慢慢坠入虚无主义,灾难只是加剧了这一过程。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尼采就预言了虚无主义是现代社会的病灶,当代西方文明危机的实质是虚无主义的盛行。现代社会之前,无论西方东方,人都在一种稳定的价值依托中。随着技术的发展和个性的突出,法则、实在、真理、真实、善、普遍性等都失去了其神圣的色彩而受到无情的嘲讽,无意义似乎成为了唯一可确定的“意义”。⑩小说中,高耸的双子塔楼顷刻间坍塌似乎是现代人信仰危机的譬喻,人类智慧的结晶(双子塔楼)毁于自己的科技力量(飞机)之手。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撞上的不仅是两幢大楼,还有美国人民的信仰。随着双子楼的倒塌,基思等人彻底失去了旧信仰,又无力创造新信仰,好似无家可归的孤儿,灵魂陷入了无归宿的虚无主义境地。因此,“9·11”事件带给纽约人最持久的恐怖是夺去了人们生活的意义,让人们陷入虚无主义。题目“坠落的人”的实质意义是“他(唐·德里罗)笔下的人物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⑪。

其二,基思亲历灾难,目睹灾难强大的破坏力量,切身体会到偶然的破坏力量对恒定日常生活的摧毁。“9·11”事件是美国历史上继珍珠港事件后的最大袭击,纽约人引以为傲的双子塔楼倒塌,数千无辜平民丧生,许多一刻前还在营业的公司化为乌有,合同文件漫天飞舞,困在塔楼中的人们只能坐以待毙。灾难在顷刻间摧毁了人类物质文明的硕果,这让工作十年的基思感到:即便人类活动多么轰轰烈烈,在灾难面前都是渺小、无意义的,灾难是对人类智慧与理智的否定。这种破坏力量也击垮了小说中刻画的另一个幸存者弗洛伦斯。她在逃离塔楼时丢失了公文包,事后没有去注销丢失的信用卡,“因为她觉得一切都被埋葬了,一切都失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⑫正是因为物质世界的不可信任,所以基思和弗洛伦斯都转向精神世界寻求庇护,转向亲人朋友寻求慰藉。事故发生之后,基思凭着直觉回到前妻丽昂的家中,但无法用言语告诉丽昂他回来的真正动机;弗洛伦斯在半夜不停拨打失踪朋友的电话,因为她害怕白天电话会被陌生人接到,让她听到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可惜,在家人和不存在的朋友那里他们得不到预想的心理慰藉。于是二人互相倾诉,讲述灾难发生时各自在干什么,详细描述灾难的细节,希望在对方的叙述中发现自己的身影,证明那不是噩梦,而是确实的存在,是自己真实经历的过去,企图以此证明自己的现实身份,通过接受创伤、叙述记忆来疗治创伤。即使对过去做清醒的判断,依然无法消弭他们内心的隐痛。恐怖袭击让他们失去了勇气,基思“无法谈论力量”,认为“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没有意义”⑬。基斯能够逃出塔楼,却没能逃出坍塌的生活,只能沉溺于牌局,最终遁入彻底的虚无。

其三,基思目睹了朋友鲁姆齐的死亡,死亡的阴影从此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即便注射了抑制记忆的镇静剂,他头脑中依然难以摆脱一个清晰的形象:“鲁姆齐在浓烟之中,周围一切正在坠落。”⑭之后的日子里,“他曾经希望从自我意识中挣脱出来,让身体日夜都处于自然的运动之中,现在,他发现自己游荡在一阵反思里,不是以明确的单元进行具体、连贯的思考,而是仅仅接纳出现的东西,让事物离开时间和记忆,进入某种带着他所汇集的经历的黯然空间。”⑮死亡本身就是虚无,是一个巨大的意义消解体。因为死亡意味着此在的终结,并昭示出生存的荒谬处境,消解了人们为生存所做的种种努力的意义与价值,并且对死亡的未知产生恐惧。基思无力挽救鲁姆齐,看到个体在死神面前的渺小和脆弱,比未亲历过灾难的人更增添了忧患意识和心理负荷,对死亡的畏惧让他无法正视生活,无法明确个体存在的意义,最终丢失了自己的个体身份。

德里罗曾在访谈中提到,基思这个人物一直希望寻获自己的身份,最后把运气押在了牌局上,但依然一无所获。⑯基思悲剧的本质在于他作为一个具有社会属性的个体丧失了自己的身份。灾难带给基思的信号是:曾经被标榜为“万物的灵长”的人类在灾难面前不堪一击,他只是一个侥幸逃脱的幸存者。他在外部社会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在内心世界也无法定义自己,迷失自我成为一种必然。“9·11”事件带给个体的打击体现为对自我和信仰的否定,铺天盖地的影像无法在短时间内抚平这种伤痛。评论家麦克劳格林一针见血地指出:“德里罗又一次抓住了美国社会特殊瞬间的本质:权力的唯我主义、宰制的偏执、财富极度不均及其非物质性、资本体系轰然崩溃时身份认同的震撼。”⑰

三、“坠落的人”带来身份反思的启示

小说题目“坠落的人”取自一幅同名照片,由理查德·德鲁拍摄,刊登在“9·11”发生后第二天许多地方的报纸头版和《纽约时代》第七版上。⑱照片中一名男子头朝下做着自由落体运动,背景是双子塔楼的竖条纹。画面上没有浓烟,没有大火,这名男子不像其他跳楼者那样血迹斑斑、衣衫破烂、鞋子横飞,他的落体姿势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自由飞翔。这张照片给丽昂以极大的震撼,事实上,照片也触动了当时民众的神经。评论家朱诺(Tom Junod)说:“死在楼里的人只能怨命:他们别无选择。但是选择跳楼和坠楼的人却有着主观能动性。人们看着照片不由地想,他们是否会做同样的事情,我认为这就是让大家不舒服的原因。”⑲

朱诺所说的“同样的事情”就是选择“死于自己之手”,这也是丽昂父亲的选择。他因为罹患老年痴呆症,所以选择用一管猎枪提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避免面对以后沦为无用人的日子。这里我们发现,恐怖袭击与绝症殊途同归,都带给个体创伤和死亡,是对个体自我的一种极端异化。“9·11”事件给数以千计的家庭带去死讯和伤痛,个体的疾病也同样让本人和亲友痛苦。为了获得救赎,基思不断倾听弗洛伦斯关于灾难的讲述,以强迫式重复来疗救自我;丽昂吸取父亲的教训,为了让患有老年痴呆症的人们坚强面对以后的生活,她开设故事班,召集大家每周聚会,分别讲述自己的记忆,以此对抗记忆的逐步消失。无论是基思还是丽昂,都选择了以讲述和回忆来作为疗伤的手段,“在德里罗看来,治愈创伤的致命敌人是健忘症(amnesia),因为遗忘即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⑳

与此同时,电视也在反复播放灾难现场,报纸力图挖掘每一个细节,不断唤起人们对恐怖袭击的记忆。主流媒体极力通过这场灾难来向民众标明美国一直坚持的信仰与勇敢的形象,将异端分子塑造成彻头彻尾的魔鬼。21他们所营造的拟像绝大多数都是出于国家政治的需要,权力话语已经将灾难转变成景观,主流媒体过度消费了灾难场景,以此来传达他们的政治理念。唐·德里罗看到,如果在重大的历史事件后,一个社会只是选择浅薄化的解读和选择性的遗忘,那不仅会完全抽空恐怖与死亡的意义,而且还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在这个意义上说,大众媒体实际上可能成为恐怖分子们的同谋者。22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小说采用了“反叙事”,以行为艺术家表演的“坠落的人”来对抗主流媒体的叙事。

丽昂第一次看到“坠落的人”是在纽约中央车站,当时袭击刚发生不久,“坠落的人”带给她更多的是视觉冲击,她觉得这种表演形式“吸引了世人的注视”23。第二次在地铁的高架轨道上她又一次遇到“坠落的人”,这一次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心理震撼,她感到“身子一软”,飞奔逃离现场。虽然是第二次看到,但行为艺术却带给丽昂远比第一次更大的冲击力,因为经历一段时间后,丽昂更清醒地意识到了灾难带给个体的创伤,这也印证了卡鲁思持有的创伤的滞后性特征。灾难发生后,丽昂看到了前夫的变化,察觉他心中有着隐痛,但是无能为力;她试图帮助老年痴呆症患者摆脱恐惧,却发现也是徒劳;她相依为命的儿子贾思廷更愿意相信本·拉登是个神一样的人物,相信双子塔楼依然矗立,而不是她口述的事实;邻居持续播放的东方音乐让她觉得那是“特定形式的政治诉求和宗教表述”。虽然丽昂没有直接经历“9·11”灾难,但是也无可避免地卷入其中。因此,经历这些之后,再次面对行为艺术家的表演时,她的内心被击中。电视上宣传的“废墟上不倒的星条旗”不能安抚她,她体味到个体生命面对灾难和死亡时呈现出的恐怖与悲怆。在仓皇逃离的路上,“她心里想:死于他自己之手”24。果然,数年后这位名叫戴维·雅尼阿克的行为艺术家在一次表演中死去。尽管他因为表演“坠落的人”曾多次被捕入狱,却不改初衷。在这位艺术家看来,这是处于绝境的归零地人的最佳写照,即:在全球资本主义的巨大符号坍塌之前,渺小的人类以自杀作为最后自由意志的实现。据统计,在“9· 11”灾难中,大约二百多人以跳楼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他们这种疯狂的行为是面临绝境的无奈之选。在极度恐慌的境况下,他们选择实现个体最后的自由意志:不愿意在燃烧的大楼中等死,而是选择纵身一跃主动赴死。

这位行为艺术家显然是一个与主流媒体唱反调的人,他用自己的行为艺术消解了主流媒体关于“9·11”事件中集体和个人的拟像,一次又一次的高空下坠表演不断提醒人们灾难的恐怖,间接让民众反思自我的存在。行为艺术家的这一举动契合了萨特关于“自由选择”的论述。在萨特看来,个人作为自为的存在,被抛入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他孤立无援,立于绝境,面对种种可能性他必须选择,选择是他自由的唯一出路。他必须在自由中选择目标,创造自己的价值,如独立于绝望的悬崖必须跳跃一样,这才是自由的行动所给我们昭示的价值意义。25也许行为艺术家表演的初衷并没有涉及到如此深刻的内涵,但是它带给人内心的冲击力可能唤醒个体的自我觉醒,至少对女主人公丽昂是如此。

有意思的是,小说中似乎只有丽昂遇到了“坠落的人”,并且是两次。“坠落的人”让丽昂开始自我反思,让她重估一切价值,在死亡阴影中求取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主体意向。她反思自己的存在,接纳人世间的不幸,在虚无之后选择重生,最终完成了心理身份的重建。正如萨特所言:“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上帝存不存在;人类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并且理解什么都不能使他挣脱自己,连一条证明上帝存在的正确证据也救不了他。”26

四、心理身份的重建

丽昂与基思是小说的两条平行叙事线,就生活轨迹来说,他们更像两条交叉线:曾经分开,因为“9·11”事件重新汇合,之后又走上了各自的道路。他们都有着美国“后9·11”时代典型的社会病症:对宏大事业备感失望,对社会现实、人类历史、进化和灭绝、个人身份等终极问题感到困惑。与基思一样,灾难后的丽昂也一度面对生活不知所措,但是基思最终堕入牌局,游戏人生;几年后丽昂开始了“后9·11”生活,“她准备独自生活下去,以可靠的镇定的态度独自生活下去;她和孩子将会以撞楼飞机——划过蓝天的银色——出现前一天的方式生活下去。”27丽昂之所以能从虚无中重生,实现尼采的“积极虚无主义”,重拾身份和自信,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探讨其原因:

其一,灾难让她参透生命中的虚无性,正是对虚无的清醒认识和虚无自在的自为过程的回忆,让丽昂发现了在废墟上重建生活的可能,体会到个人对于自己和他人的责任。她主持的故事班的成员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对他们的回忆让她体会到个人的精神和灵魂一直在希望实现某种无法触及的东西。她在教堂里“感受到死亡,她的死亡、素不相识的他人的死亡”。“9·11”事件中的死者、自杀的父亲、坠落的人——这些人的死亡都构成了丽昂的创伤记忆。创伤记忆是一代人的记忆,它们与本国文化和历史紧密相连,形成了个体和群体赖以自我身份认同的基石。在教堂中,“她觉得,在灵魂中形成孤独和疑问正是上帝高高在上的可能的在场;而且,她还觉得,上帝正是那存在于时空之外的东西,将这种疑问化解在一个单词、一种声音的抑扬顿挫的力量之中。上帝是那个声音,说:‘我不在这里。’”28上帝所谓的“我不在这里”,体现了存在主义所说的自为对自在的虚无化。因为灾难和创伤,丽昂对世界获得了新的认识。世界与自我的关系是一种客观的存在。没有世界,就没有自我性,就没有个人;没有自我性,没有个人,就没有世界。29出于这种统一性,自由的个体在这个世界必然要做出选择,每一种选择又关系到他人,因而个人在选择中承担着对世界的责任。

其二是上文提到的“坠落的人”给丽昂的启示。丽昂曾问儿子贾思廷,在学校学习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贾思廷回答说:“太阳是一颗恒星”,这让丽昂觉得“它仿佛是一种神示,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思考我们身份的方式,最单纯的方式,仅仅以终极方式展现出来,一种神秘震颤,一种唤醒。”30“什么夜空,什么受到神圣启迪的星星,这全是一派胡言,对吧?星星本身可能发光。太阳就是一颗星星。”31剔除了一切媒介和宗教塑造的拟像,太阳就是一颗普通的恒星,一个自在的存在。个人也是一个普通的个体,有了意识之后的自为的存在。灾难发生前,丽昂也曾反思存在,她喜欢阅读克尔凯郭尔有关存在主义的字句。但是她对存在的认知还是浅薄的,仅仅从一个生命的存在形式来接纳自己。灾难的发生,促使她从深层次思考自己的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个体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她对任何观点和教义都心存怀疑,不愿盲目接受任何说教和宣讲,她要在拟像的世界中保持主体意识的主动性,确认自己的身份,所以在外人眼中,“用当下的地域政治的术语来说,她是一名离经叛道者”32。

其三,丽昂选择承担家庭责任,这是她获得勇气的源泉,亦即萨特所谓的带有道德责任意识的自由选择。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看,面对世界,人对自己的责任无法逃避,唯一的出路是积极地承担自己所造成的一切。33作为一个母亲,丽昂从未放弃家庭,这与基思的逃离家庭形成鲜明对比。灾难发生后,她谈到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方式,就是“让家庭存在下去”,“在目前这种局势下,家庭是必要的……面对把我们吓得半死的事件,这就是我们渡过难关的方式”。34然而基思认为疗伤的方式是杀人,在他焦躁不安的心绪深处埋藏着杀人的念头,他抱怨道:“我不能参军,这太糟糕了。年龄太大了,不然,我可以杀人而不受惩罚,然后回家一起过日子。”35丽昂做出的自由选择源自爱,因爱生出责任。而基思选择的疗伤方式源自恨,因仇恨去杀人,又因为无法排解的恨和无法实现的欲望,他最终堕落,无法拾获自己的身份。

“9·11”恐怖袭击给纽约人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灾难,无论是上一代还是下一代人,无论是美国人还是异族人,他们都因后现代社会的通病和突如其来的灾难遭遇虚无,体验到身份的危机感。虚无之后,个体面对“积极虚无主义”和“消极虚无主义”的选择,要么以“重估以往一切价值”为鹄的,用“超人”的气势造就全新的价值;要么瓦解各种价值与目的,从而导致精神力量的下降、没落乃至衰竭。36如果不能直面虚无,反思灾难,反思自我,个体就会堕入消极的虚无主义;反之,保持对灾难的记忆和反思,在纷扰和迷惑中保持个体以道德为基准的自由选择,积极承担自己的责任,才能获得救赎。基思和丽昂二人的境遇及结局向我们昭示了这一点。

①Thurschwell Adam.Writing and Terror:Don DeLillo on the Task of Literature after 9/11.Law and Literature.Vol.19. No.2(Summer 2007).p279-280.

②郑浩:《上帝是拟像——唐·德里罗〈白噪音〉的后现代仿真解读》,《宁波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第61页。

③⑤⑥⑦⑫⑬⑭⑮22232427283031323435唐·德里罗:《坠落的人》,严忠志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50页,第159页,第86页,第210页,第54页,第236页,第23页,第70—71页,第34页,第183页,第258页,第258页,第203页,第254页,第254页,第233页,第233—234页。

④陈传芝:《虚无·自由·审美——萨特哲学的关键词》,《新视野》2011年第4期,第84页。

⑧Coyle John.“Don DeLillo,Aesthetic Transcendence and the Kitsch of Death.”European Journal of American Culture,2007(1),p28-29.

⑨姜小卫:《“书写是思考的一种浓缩形式”——评德里罗新作〈终点〉》,《外国文学动态》2010年第3期,第18页。

⑩36吴宁:《现代性和虚无主义》,《现代哲学》2010年第5期,第22页,第23页。

⑪Sudeman Peter.After the Fall.National Review.Aug.13,2007.46-47.

⑯陈俊松:《让小说永葆生命力:唐·德里罗访谈录》,《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第6页。

⑰McLaughlin Robert.Don DeLillo.Cosmopolis(Book Review). The Review of Contemporary Fiction.2003.Vol.23.p120.

⑱⑲21Faulkner Joanne.The Innocence of Victimhood Versus the“Innocence of Becoming”:Nietzsche,9/11,and the“Falling Man”.The Journal of Nietzsche Studies,Issue 35/ 36,Spring/Autumn 2008,p70,p72,p67-68.

⑳22但汉松:《“9·11”小说的两种叙事维度——以〈坠落的人〉和〈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为例》,《当代外国文学》2011年第2期,第68页,第68页。

2533万俊人:《萨特伦理思想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6—87页,第96页。

26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31页。

29萨特:《存在与虚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3版,第144页。

作者:汪隽,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外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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