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澹海姿

敬一兵

山峦静止不动。从山脚爬向山顶的距离也并不漫长遥远，可山峦的腰身却十分宽敞，像横卧在地的巨型蟒蛇，那诡异的身长令虫蚁这类渺小的动物难以想象难以逾越。当大块的云朵从山顶上浩浩荡荡走过的时候，峭壁林立沟壑纵横的山峦，还是会在野鸟、藏羚羊和草甸的视觉中留下波澜起伏绵延不绝的侧影。侧影不动声色暗暗扣合着海洋波涛起伏的姿势，成了山峦选择无拘无束姿势的一个永远的象征。只不过侧影里的水已经干枯，姿势已经凝固。

栖身在高原荒野上的藏羚羊，连同它们脚下的高山草甸和砾石并不知道什么是大海。即便知道，它们也始终认为相距遥远的大海与自己是风马牛毫不相干的。气候区域的散乱，风、雨和光照的频繁变化，让高原草甸生长呈现出了无序的杂芜状态，让藏羚羊的视觉和行为呈现出了时而慵懒时而机敏反复无常莫衷一是的习惯。高原干燥、缺氧和紫外照射强烈的属性像一只坚硬的壳子包裹了它们的身躯。除了臊腥的动物气息和残留在草叶上的清香外，坚硬的壳子使它们深陷其中，无法把自己与一条江河联系在一起。但它们在慵懒与紧张交织中形成的忍耐性格，还是被惯性地保留下来了，没有受到壳子囚禁带来的一丝一毫的限制与修改。它们的性格，依旧保持了用慵懒对应平静、用紧张对应汹涌的大海姿势。

山峦的侧影。藏羚羊身体中流淌的血液。草甸对水的追逐。这些凝固或者没有凝固的姿势与大海的姿势吻合，不是一种邂逅一种机缘一种巧合。它们原本就属于大海的一部分。大海虽然远离了它们的身体，但仍然不忘用姿势来驯化它们的身体，让它们的身体听懂大海的语言，继续服从和最终皈依大海。没有办法，大海是它们的一个宿命。

海与陆地的关系，不是互为看客或者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而是肌肤与骨骼的关系。大海是肌肤，陆地是被肌肤包裹的骨骼。露出海面的岛屿、陆地乃至陆地地势由东向西逐渐抬高蔓延而成的高原，是骨头发生了错位戳穿肌肤明晃晃翘起的一个部分。虽然山峦、藏羚羊和草甸从时间上回溯追询的路径已经瘦成了一根没有筋骨的虚线，然而时间并没有忘记还给它们一条实线。这条实线就是从高原上流淌下来的江河。

既然万物都有自己隐遁的入口，自然也就有再次显露的出口。

水以山为面，故水得山而媚。峭壁林立沟壑纵横的山峦，好像是专门为取悦于江河的妩媚而存在的。山峦永恒地眷恋着江河，始终不愿意放弃把江河彻底拥揽入怀的企图。江河遇到悬崖峭壁就会发出轰然的水声，地势平坦的地方就会放慢流淌的速度，这些举动都泄露出了江河也愿意配合山峦的企图，在山峦的怀抱中享受妩媚带来的陶醉感。然而，幻想归幻想，现实中的江河，一直被一根无形的线条牵引着从高处向低处逶迤而去，一再地把山峦投在水面上的妩媚画面删除。这样的情形反射到山峦、草甸、藏羚羊、砾石和一切乐于接受无止境追求态度的事物那里，便会像锐器使劲划过石面一般留下一个崩裂飞溅的清晰印象：江河的姿势就是无止无境的汩汩流淌，是江河在它们追求幸福面前竖立的一个生命不止流淌不息的榜样。

倘若它们真的这样给江河作出一个结论，那么它们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江河也有止步的止境存在。大海就是江河的止境。山峦所能应许给江河的妩媚与荣宠，确实让江河留念，不愿意剥夺了妩媚与荣宠像食物那样细嚼慢咽时，给江河味蕾带来的欢腾与惊叹。虽然冥冥之中大海点名要江河回归到自己的身体里，让江河的灵魂感到错愕，但江河还是知道自己不能丢掉了大海姿势的属性。丢掉了大海的姿势，江河就会枯涸死亡。江河懂得在大海面前彻底放弃自己，因为江河无力反抗大海。只有让自己的姿势彻底与大海的姿势相互交融在一起，江河才能无限接近自己的本来命运。懂得在止境面前止步，其实是一种明智之举。

江河太渺小，整日被大海牵引着匆匆在峡谷中流淌，还要分出精力和时间回应山峦给予自己的妩媚享受，当然看不出高山峡谷或者平原只是自己流淌的一个过场，而大海才是自己真正的舞台。太阳是舞台的灯光，季风和海洋温度是编导，水是道具，于是大海就被舞台规定出了循环洋流的基本舞蹈姿势。舞蹈的开始就意味着问题的开始。舞台不会把大海的舞蹈姿势的由来告诉给那些刚刚流进大海的江河之水。澹澹海姿是不是大海舞蹈的全部？海姿要舞蹈到什么程度才会抵达它的止境？海姿有没有幸福、惆怅或者疼痛悲哀的感觉？其实这些问题海洋已经用自己的姿势明明白白地做了回答，只是因为昼与夜的更迭，才让海姿的回答和它们自己的动作姿势显得含糊、摇摆和诡异莫测。

好在海姿的动作和形状比声音和气味更清晰更直接，一条条交织重叠的水线构成的曲面和曲体赫然醒目。沙滩上弯弯拐拐扭动不停的水线，就是海姿甩上岸的最后一道动作，像自己操纵着自己生命的蜉蝣，上下起伏前后簇拥，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在阳光明媚风和日暖的海边，沙滩上弯弯拐拐扭动不停的水线，可以加重风和动物的自我放逐感与坎坷感，可以让礁石和礁石上面的青苔显得更加温存灵性。水线不是大海与沙滩的界限，而是它们彼此翘首盼望和相互接纳的见证者。

沙滩之上的水线，得益于水浅带来的身体轻盈，姿势上自然就多了妩媚、灵秀、细腻和精妙的元素。透明的躯体来来回回平铺在沙滩上，像是温存之中一次次的难舍难分，极尽柔软舒缓和慢节拍的慵懒韵致。只有沙滩才知道，海姿的这种柔软弹性和富有慢节拍的舒缓性，不是大海的困倦和慵懒，而是大海在用这样的姿势，向沙滩展示和解构自己每一个姿势细节的内幕。一如水线这样的海姿随意断续不拘对偶，才能精确呈现出自由自在、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和没有丝毫做作成分的本质。不囿于姿势秉性的古缪，上溯苍穹气象大方的优势渊源，取灵性精妙变化莫测的诡奇，将其精华抽象简化融入水线之内腾挪参差动静互理。这种既游走在唯美主义的界阈之外，又随心所欲而不逾拙中藏巧动中寓静之矩的水线，才是妙不可言的大美和自由。

远处像一匹巨大的蓝色绸缎扑向天际的大海，铜钱一样的光斑在闪烁，晶莹剔透得俨如饱满丰腴的石榴籽。沙滩上水线的姿势源源不断地来自于蓝色的大海，好像蓝色的大海是它们的一个无边无际的栖身驿站。水线的姿势就是此刻大海波澜不惊的姿势，显露出了海姿的核质应该是宁静内敛的。如此的宁静和内敛是不是大海在思念自己遗落在高原上的藏羚羊，连同它们脚下的高山草甸和砾石？如果不是思念了，为什么起伏不定的水线，还有跟在水线后面缓缓涌动的皱纹般的水波，总是把自己的姿势指向沙滩呢？时刻都有大风从高原上刮过，风撕扯空气发出来的嚎叫声，让高原的世界显得动荡不安喧嚣不停，也让藏羚羊，连同它们脚下的高山草甸和砾石，顿时就感觉到喧嚣和动荡是无边无际的。倘若它们有悟性或者能够亲自到大海边来上一趟，它们就会发现，喧嚣和动荡在空间上是局部的，在时间上是间断的。事实上，置身在喧嚣和动荡之外的宁静和内敛，才是无边无际的大世界。endprint

台风来临的日子里，风和阴霾揭开了覆盖在大海平静、慵倦或者温和细腻模样上的面纱，露出了大海汹涌暴怒桀骜不驯的野性面目。巨浪滔天。浪潮壁立。汹涌澎湃。海沸波翻。这些不断变换一起挤上大海舞台的姿势，从线条到轮廓都深刻地对应着苍天派遣而来的台风指挥。疯狂而又霸气十足的海姿，迎合着台风的肆虐反射出了苍天大音稀声的物语——精神匮乏的物质世界，照样能够孕育和供养勇敢与精彩。一截分不出是树枝还是树干的木头，在海中剧烈颠簸疯狂沉浮。摇晃的天空，还有身子四周陡立的大海悬崖劈头盖脑崩塌而下的景象，早已让木头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进入大海的，只能拼命挣扎想方设法躲过一场场直指它的身体而来的劫难。无边无际的野性海姿是这截木头的一场噩梦。被海浪磨掉了棱角变得圆滑光秃的木头，折射出了它渐渐放弃了徒劳挣扎的意图，同时也折射出了海姿既无许诺也无兑现的反复无常。

一截木头成了疯狂而又霸气十足的海姿的道具，也成了时间在它身上彻底干枯，或者它想再次从大海走进时间之中去的一个凝固的企图。海姿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这截木头命运攸关。海的姿势都是这截木头的动作。从动作的细节上木头可以感受到躲避的无奈，抉择的疼痛与忧郁，生活经历的隐喻，更主要的还是体验到了束手无策听从海姿安排自己命运的那种迷惘与凄惨。除非大海网开一面让它顺利爬上岸，否则这截木头掉进大海，被海姿一包围，就注定了它一生都要在大海中颠沛流离自我放逐，永远无法从海姿的道具中抽身而出。

虽然海姿枚不胜数，它的种类就如同大海可以从沙滩一直延伸到天际的深处那样浩渺，但姿势的性质还是一目了然的。大海把洋洋洒洒激情飞扬的笔墨都倾注在了一条条波澜起伏的曲线上，通过曲线构建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姿势，暗示着有一个悬念迭起错综复杂的隐秘故事，存在于时间之外和大海肌肤之内。难怪有没有台风降临，大海的海姿都在不厌其烦地展示自己轮廓的走向和色泽的含意，原来海姿一直就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台风只不过是用自己施加的力量，加强和放大了大海用海姿讲述故事的情节。

巨浪滔天。浪潮壁立。汹涌澎湃。海沸波翻。大海汹涌暴怒桀骜不驯的这些野性海姿的出现，并不是它们感受到了来自于冥冥之中的旨意，要大海留下来仅仅是为了反反复复讲述的使命令其绝望，而是从大海爬上岸后形成的岸上世界已经令大海失望不愿再留恋了。岸上的世界起源于大海的世界，身上还带着大海的姿势和秉性，尽管它们仅仅是大海世界的冰山一角，尽管它们腰杆以下的部分还是和大海的世界剪不开割不断，但岸上的世界却不想再回头望一眼大海，只顾一个劲地向西抬起身子和头颅把憧憬的面目呈现给苍天。如果岸上意味着现实的话，那么大海则意味着是一个寓言或者一种精神。现实想摆脱寓言摆脱精神，这种数典忘祖的趋势，大海不能不失望，不能不愤慨，不能不反反复复用海姿进行讲述。

海姿讲述的故事是包裹在海洋肌肤之内的故事，这就暗示了时间的意义被淡化，或者故事是发生在时间之外的。俨如风雨交加的夜晚可以遮没满月的天穹一样，波澜起伏的大海可以覆盖纹丝不动的海底世界。这个海底世界，就是海姿一波三折一唱三叹从始至终隐藏的故事的秘密核心。海中的鱼类知道这个故事的秘密，但它们不愿意也不可能替代海姿把这个秘密讲出来。除非真有海枯石烂的那一天到来，故事的秘密才会大白于天下——海姿讲述的秘密，就是抽干了大海之后满目疮痍暴露出来的千山万壑的岩石世界。倘若趁着留在岸上世界身上的那条水线的痕迹还没有消失的位置从侧面看过去，谁都晓得原本远离大海的高原、平原或者盆地和丘陵，都是从海底暴露出来的这个千山万壑的岩石世界的顶端部分。这些顶端部分被蓝天白云映衬显得风光无限神采奕奕，然而无论高原或者丘陵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斩断自己的腰身与原本藏匿在大海深处的世界分割开来。白云的飘荡和阳光带来的妩媚让高原呈现出像是逐云而生随阳光而去的派头，但结合藏匿在大海深处的它们的腰身来看，实则更像是在大海外面漂泊流浪。

沙滩上弯弯拐拐扭动不停的水线，晴天极尽柔软舒缓和慢节拍的慵懒韵致的海姿，以及台风中大海呈现而出的汹涌暴怒桀骜不驯的野性姿态，都是大海为了讲述海底世界这个走在时间之外的神秘故事的叙述方法。冥冥之中早已被规定好了的故事结局，就是沉没在大海底下，在寂静之中守候着流放者远行而归。高原越是觉得自己临近了风光无限的终点，就越是会感觉到忐忑不安和徘徊不定。所有的海姿，大概就是为此应运而生，并穿越海洋和陆地的界限，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风尘仆仆地为高原带来一个信息——无论高原离开大海有多远有多久，高原其实并没有被流放，它只不过是暂时迷失了自己的故乡，只不过是在属于自己的地方以徘徊的形式进行等待，情形如同大海始终在等待高原一样。真相终于显露出来了。

理想的天国并不在远方并不在风光无限的高处，它实际上就在流放者出发的地方。海底世界的秘密并不是用来印证大海的荒芜，而是作为大海的象征，成了韵律、节奏和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物质世界就是如此精彩和灵性。并且，注定了还会有更多的精彩和灵性，源源不断地涌到物质世界的舞台上来，而它们奔涌而至的源头，就是澹澹海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