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衡巽
海明威一心想恢复写作,但思路枯竭、写不成句,这使他痛苦万分……
海明威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拿到三万五千美元奖金和一枚金质奖章。但得了这个奖对创作来说究竟是祸是福,实在难说。对许多得这个奖的作家来说,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有点盖棺定论的兆头。他们得奖之后不但写不出好东西,而且从此思路枯竭。海明威也是这样,用他小儿子的话来说:得奖之后他“成了国际名流”,“成了俗物”,再也没有写出过虚构性质的作品。他在受奖演说中说的“不同凡响”的作家“应该永远尝试去做那些从来没有人做过,或者他人没有做成的事”,“每一本书应该成为他继续探索那些尚未到达的领域的一个新起点”,这些十分内行的话成了空话,无法在他自己身上兑现。
《危险的夏天》就是一个明证。这是他答应为《生活》杂志写的通讯报道,用文学笔调描绘1959年西班牙斗牛的对手赛,类似我们所谓的纪实文学。这篇报道也是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他原答应写一万字,后来发展到三万多字、六万多字、九万多字,最后写了六百八十八页。他请霍契纳帮他删节,别人建议删去的地方,他处处舍不得割爱。这说明这位以简约、精炼著称,惜墨如金的散文大师几乎丧失了艺术的辨别和判断能力。
应该说,写作上的颓败是海明威健康状况恶化的反应。几次严重的脑震荡使他思维麻木,甚至思路堵塞。例如,有一位妇女请海明威写几句祝贺肯尼迪总统入主白宫的话,以志纪念,海明威很愿意写,但在写字台旁苦坐了好几天,就是写不出这两三句话来。对于一辈子以写小说为生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丧失写作能力更悲哀的吗?
1960年8月,他说安东尼奥需要他的帮助,执意要去一趟西班牙。他在比尔的庄园住了几天,后来去了马德里,10月回纽约。从这时开始,海明威的精神病症状明显起来,主要表现为忧郁、多疑、偏执和幻觉。例如,霍契纳来西班牙看望他,他告诉霍契纳,要当心比尔这个人,说比尔有一次开车“想把我开下悬崖去”,但没有成功。他劝霍契纳,外出最好叫出租车,千万别坐比尔的车。回美国时,海明威老担心行李超重,不让他上飞机。比尔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询问行李超重可否放行,答复说是可以的,但海明威就是不信,霍契纳没有办法,只好亲自去一趟航空公司,拿回由公司经理签署的证明,海明威才放心上飞机。
到了纽约住所,海明成一直发呆,玛丽(海明威第四任妻子)说他“好像是个陌生人,对我客客气气,房间也不认识了,一声不响,对收音机里广播的消息,他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一直在想他不愿意与他人交流的事情”。回凯彻姆的路上,海明威老是担心联邦调查局的人在跟踪他。在芝加哥换车时,他看见有两个人上了后面的车,海明威说“他们已经盯上我们了”,司机说那两个人是推销员,他就是不信。回到家里,他不说话,说联邦特工在窃听;朋友来访,他非要同他们到外面去说话。
海明威另一种幻觉是关于他的经济状况。他老担心收支不平衡,入不敷出。其实,海明威每年有十万美元左右的印数稿酬,还有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买进的大量的债券和股票,付掉税收之后收入还是很可观的。可他总担心他的经济状况陷入困境。玛丽为了使他放心,亲自给海明成认识的在纽约的信托公司副总裁约瑟·劳德挂电话,询问海明威各种账目的收支情况。玛丽在厨房打电话,叫海明威在卧室的支线电话里听。劳德说,海明成各种账目节余下来的钱足够他用一两年的。玛丽以为达下海明威可以放心了,谁知他仍愁容满面说“他这是蒙人,他在瞒我们……”
玛丽见海明威如此病态,便与友人商议,把他送进医院,名义上是治高血压,实际是进行精神病治疗。1960年11月底海明威住院,经过十几次电疗,症状有所减轻,于1961年1月下旬出院,一共住了53天。
玛丽陪海明威回到家中,海明威一心想恢复写作,但思路枯竭,写不成句。这使他痛苦万分,又加重了他的臆想和幻觉。他总是忧虑有人想告发他,又担心自己得了癌症。4月21日,玛丽发现他站在前厅摆弄枪支,窗户上放着两颗子弹。幸好不久医生来了,把海明威的注意力引开了。他又一次被送进医院。这次住院一直住到6月底。6月30日,海明威在夫人和友人陪同下回到凯彻姆。
海明威出院之前,玛丽已经把所有的枪支弹药锁进地下室库房,但钥匙放在厨房的窗台上。她本想把钥匙也藏起来,可是她觉得她无权这么做,再说她估计海明威也想不起库房里面的东西。
7月1日晚上,海明威夫妇还隔着一间房子一同唱意大利民歌。临睡前一~以下是玛丽·海明威的回忆:
我道:“晚安,亲爱的。睡个好觉。”
“晚安,宝贝。”他说,语调热情友好。
第二天早晨,我听到两声像是关抽屉的声响,我醒了,恍恍惚惚地下了楼,只见起居室前厅有一团睡衣和血。他血肉模糊,旁边躺着一支猎枪。
那一天是7月2日,离海明威62岁的生日只有19天。
玛丽说:“我对报界说,他死于枪支走火。这不是我有意识地说谎。过了好几个月,我才能面对现实。”这就是说,连他妻子也没有想到,海明成会以这样不寻常的方式结束他不寻常的一生。
(摘自《人物》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