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1
三婆,你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半年了。
拿起笔,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你的样子,摇着蒲扇,歪着小脚走着。每次回到乡下,你都会佝偻着身子走来,到我们跟前坐一会儿。
在我们家族,你辈分最高。
在我们村子,你年龄也最大。
我和妻子忙站起来迎接,让儿子去搀扶你。你笑着抖开衣襟,里面是几颗红枣,给我们的儿子。儿子脸红了,接不是不接又不是,他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你还像过去一样。最终,孩子接了,你也吁口气坐了下来。妻子拿来面包,还有饮料什么的,可你就是不接。结果,还得我们送去。你拿了东西,仍然谦让着道:“三婆又白吃你们的东西了。”
你说这话,纯出自然,可我的心里却沉甸甸的,很是惭愧。
你是我父亲的婶娘,可也是我父亲的娘啊。听我父亲讲,他8岁死了父亲,后来母亲也改嫁了,就是你这个当婶的,一手把他拉扯大,给他成了家。你就是少怀了他10个月,就是他的娘啊。
可是,这些,你从没提起,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付出的忘记,一点点小小的给予,你总是惦记在心里。这,难道就是我们早已忘却的感恩吗?
2
渐渐地,随着年龄增大,你已经接近90岁了,慢慢地有些认不清人了。
我的一个叔伯兄弟告诉我,一天早晨,他一早来到你的床前,问你:“婆,你认得我吗?”你摇摇头,辨认了很久,眼睛里竟然流出泪来道:“你是……我孙儿。”
那时,离你去世只有5天。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难受之中更多的是惭愧。我由于工作关系长期在外,每年回家两次,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从未在你床边站一下,问一声安。在你病危的时候,由于有事,我也没能来到你身边。仅有一次,是个晚上,我从亲戚家回来,听到你家阶沿下传来呻吟声,大惊。忙赶去一看,竟然是你出来时跌倒在地上。我忙和叔一块儿将你扶回床上,这是唯一一次来到你床前。
每次回老家,放下东西,还没赶上我去你那儿,你已经过来了。总是拿点吃的,冰糖啦、枣子啦、饼干啦,都是别人送你的,你不知藏了多长时间。有一次给的饼干,上面还有霉斑。你不知道,在城里,这些都不是什么稀罕物儿。
你是从苦日子过过来的,这些,是你眼中最好的东西。我们在城里半年回一次家,你八九十岁的人了,头脑渐渐迷糊了,难为你竟记得我们,给我们偷偷地藏着掖着这些东西送来。
故乡,有一个老人惦记着,甚至藏着破碎的饼干、融化的糖等着我,是我漂流在城市时那颗疲累的心的最后安慰,也是我每年回家的一个理由。
现在,你走了,我的心中,将留下一角荒芜。
3
每次从城里回来,带着一身疲累,我总会到你面前坐坐。过去,你总是搓着绳子,或者剥桐子。我就坐在你面前,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工作的事,或者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看你搓着草绳子。这时,我的心里安静极了,人世沧桑,红尘烦恼,都没有了。
你静静的,一脸淡定,如一本人生的箴言。
有时,我想,你一生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啊。年轻时,由于成分不好,受尽欺凌;后来,大小5个孩子,更是把你拖得筋疲力尽;日子刚好起来,我三爷又离你而去。可是,这些对你而言,都如一片云烟,轻轻飘走了,你越老越淡然,好像那些艰难从未在你身上发生过。
我们这些人,在名利挣扎中痛苦着、煎熬着。和你相比,实在是在自寻烦恼。
去年年底回去,到你那儿坐,你拿着火钳,把烧透的红火炭夹在我们面前,你的面前,一片冷灰。你做这些的时候,自然而然,毫不做作,如果不是有大爱在心,怎么会这样?直到有一次,妻子笑着说:“婆,你别那样,你也要烤啊。”
你笑着说:“你们从城里回来,这样的火会烤不暖的。”
随着时间的流失,你脑子更糊涂了。
你会背过叔和婶,把蒸馍热乎乎地送来;你会把煮熟的鸡蛋送来;有时,还有青嫩的黄瓜。妻子很着急,告诉我,叔婶一定不知道。于是,妻子又做贼一样,把东西悄悄送回去,怕叔婶发现了会叨咕你——是啊,人家要送什么,人家心里清楚啊。
再说了,有时,人家前脚刚送来东西,你后脚又悄悄重复送一次。妻子暗暗诉苦说:“三婆糊涂了,这样做,我们难做人的。”
我笑笑劝她,三婆怎么可能糊涂呢?她要是糊涂了,怎么不送给别人,只是送给我们。
去年回去,你已记不清人了。你来坐时,指着我们的儿子问:“教书很累吧?”妻子听了,忙着纠正:“婆,你认错了,教书的是你孙子,这是你曾孙。”
你望了望,连连叹着说老了。第二天过来,又有点迷糊了。可是,我们回家,你无论如何仍要来坐坐。我实在弄不清,你分不清人了,为什么我们一回来你仍不忘了过来坐坐?大概,在你的心里,仍隐隐约约记得,我们是你的亲人。
4
你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没意思。你把生死看得很开,无灾无病活了90岁。现在的人,再也没有你那样的身体了,也很少有你那样的长寿了。因为,大家很少有你那样的心性了。
春天里,你会提着篮子,一个人到田里去,把米米蒿,还有马齿苋和蒲公英嫩嫩地采了,装上一筐,拿到河边洗净了,提回家来细细切了,剁成寸许小段,放入烧开的水中,再搅上包谷面,做成糊汤。糊汤,是小村常见的饭,可你做的却独此一份。你的糊汤呈半稠状,绿中带黄,黄中透绿。你拿着一碗饭,沿着门前公路一边走一边吃,见人了说上两句话。别人眼馋你的饭,你就一定要拉去,给舀上一碗。
你虽老了,手却巧,现在年轻人不愿做、不会做的饭,你经常做来吃。婶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道:“娘就是怪,专做一些怪饭。”
你爱做的饭,都是过去缺粮时做的食物。半开的槐花,你摘了以后一蒸,与米饭蒸在一起,嚼在嘴里,一股清淡的槐花香。槐树花开了,你会背着挎篮上坡,撸上一挎篮槐花,开水一烫,然后晒干,和干萝卜丝做馅儿,做成馒头,把我们险些馋死了。你做好,一个也没吃,全让我们闻香赶来吃了个精光。事后,我让妻子做,却怎么也做不来,去向你请教,可仍做不出来。你儿媳也做不出来。你听了连连叹息:“咋就做不出来啊,怪了?”连你自己也说不清。
我来城里后,爱流鼻血。一日,父亲进城,拿着一包野百合根。野百合又名山丹丹,根扎得很深,很难挖。父亲说,你三婆听说你流鼻血,说有个土单方能治,就是拿野百合根煎水喝。然后,你老人家就背着挎篮上坡去挖了。
当时,你已经80多岁了。
我的眼前,又出现一个80多岁的老人,背着挎篮,蹒跚着上山的样子,心里有种暖暖的感觉。
你离开这个世界时,是夏天。当时,妻子做手术住院,我给岳母打了电话,请她来照顾一下。我在你上山前的一天赶回家。农村人过世了,放在棺材中,晚上要人陪坐,是怕死者孤独。你活着时,村子里无论哪位老人离世,你每夜都会去陪坐。
我想,你一定是想在自己死后,别人也这样陪坐吧。
那夜,我一直坐到天亮。半夜时,实在瞌睡了,我走出去一会儿。静静的夜,有虫鸣,天空闪着一颗颗星星。我又一次想到你,在这样平和的夜,思念一个平和的老人,我的心里没有忧伤,平和之中有一丝思念。
一个人死后,能让别人平和地思念着,你的魂灵地下有知,也会幸福吧。
兰明芳摘自《意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