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征
(1.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宁夏医科大学高职学院,宁夏银川 750004)
由于物质生活的富足、文明的进步,人们越来越多地将目光投注于人存在的本质,包括对生活质量、生命意义,以及对生存价值的种种考量。马来西亚华文文学新生代女作家黎紫书的短篇小说集《出走的乐园》包含16个精心设置的故事,其中,作者不仅写到死亡,同时也思考着如何死亡以及与死亡形成二元对立的人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出走的乐园》的死亡叙事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在于它反映了生存和死亡共时共存的对立意义,表现了生死对立的在场性,并赋予其巨大的审美价值,赋予读者深刻的审美体验,这在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女性小说作家的笔下并不多见。
1.作为鬼魂的“我”讲述人间故事。《蛆魇》讲述了一个家庭的悲剧,并在其中渗透着国家政治的寓言。许文荣评价其说:“以‘鬼魂’作为叙述者使文本笼罩在鬼魅的阴气中,在这诡奇的书写里隐蔽地嘲讽霸权者的丑态。”[2]小说正是通过一个家庭的悲剧来隐喻华人在马来西亚的生存困境,以此来表达作者对当地霸权者及强权政治的反抗。蛆魇,意为“被蛆虫啃噬的梦魇”。小说呈现给读者一个已成鬼魂的“我”重新回家后看到的不为人所知的家庭真相的故事。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我”跟随母亲改嫁到继父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故意用满满一掌心的药丸使哮喘发作的继父丧命,接着又将同父异母的阿弟推入湖中,然而在阿弟的无意动作下,“我”却失足落水。“我”的魂魄从湖底浮出的那一刻,迫切地想要回家,这个家庭的真实面貌也在鬼魂的眼中得以真正呈现。当年生父曾经抱着“我”一脚踹开母亲与继父私通的房门,随后生父便奇异地暴毙于街头。来到继父家后,阿爷又对我很不善待,“我”的内心深处总是被现实的痛苦纠缠着,所以梦中常常出现被千万条蛆虫啃噬的场景。主人公最终意外落水,实则想用死亡救赎的方式来偿还她曾经对继父、对阿弟的虐行,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它揭示了人生最残酷的本质:肉体的死亡必定会产生蛆虫,即便死亡也无法摆脱被蛆虫啃噬的现实和永远“被蛆”的梦魇。这里隐喻着马来西亚华人生存的艰难困境。时至今日,他们依然无法获得真正的身份认同,他们永远是马来族群眼中的“异族”。小说中的“我”用毒辣的手段和无可救赎暗示出,华人为获得生存地位在马来西亚所作出的种种努力都是无济于事的。
2.洞悉阴阳两个世界的“我”。生命的本质问题探讨的是生与死究竟是何种关系,这二者原本就是对立统一的,也是哲学研究的根本任务。对生命的存在与虚无进行深度的挖掘与把握,并将此种探索推向无限可能的空间,也是文学的任务之一。《浮荒》中作者通过“我”(细姨的养子)的见闻来讲述细姨的悲惨遭遇。小说从理性的角度洞悉阴阳两界的诡异空间,意图去揭示最简单的人生真谛:不论在阴阳哪个世界,一旦失去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细姨在遭到被丈夫遗弃和女儿夭折的打击后,靠帮人问魂卜卦的行骗手段为生,对她而言,那个假想的阴曹地府更能让人觉得舒适而自由。“我”从小就可以辨识出,哪些是没有躯壳归宿的鬼魂,哪些又是暂时出来野游的灵魂。黎紫书借用“我”的眼睛看穿阴阳两界,不论是挂在树上晾晒着的鬼魂抑或是游走在苦难生活中的人们,在“我”的眼中都格外无趣,“我”也因为自己的此种特异功能而渴望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在鬼魂的眼中,这世界是一个相通而无际的空间,他们任意在其中游走,因为过于自由而显得无趣。因为在房子与房子之间,在每一户人家的屋顶之下,再也没有一点神秘可言。那些门窗和帘子,过去曾经撩动过他们的心神,而今却变成毫无意义的框架。”[3]这就是作者对于存在与死亡给出的答案:一旦了解了他者世界的私密,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生活的价值就在于对未来的未知。
3.如鬼魂般存在着的人。《把她写进小说里》是一篇以男性视角进行叙述的小说,不得志的男作家“我”,试图把神秘的江九嫂写进小说里,而她阴沉的个性和蛰居的生活使“我”无法确切掌握她的全部经历,对她的认识和了解只能来源于那些蒙昧村民在背后的窃窃私语。黎紫书在这篇小说里采用的是后设叙事,让读者在所谓的叙事怪圈中游来荡去,让小说在小说里循环往复。“我”频频使用其他男人眼中的江九嫂来塑造江九嫂的形象,力图让每位读者都觉得江九嫂的情感、思想、生活、婚姻都相当诡异,力图把江九嫂塑造成一个人间鬼魂的形象。小说中,作者有意让所有男性形象都与主人公江九嫂鲜明对立起来:抛弃重病在身的妻儿的弟弟;逃避承担女友家庭责任的男友;强奸女孩儿导致其怀孕自杀后逃跑的叔叔;不能坚守忠诚在外偷情后被打的丈夫……无一例外,这些男性形象都是没有责任、不敢担当、丑陋不堪的。而唯有江九嫂这个女人却勇于承担家庭的苦难与责任,把所有男人扔下的负担都捡了起来。这个充满着鬼魅气息的女人,无疑与普通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反衬出那些普通人的人性弱点与丑恶。
死亡是每个人一生都无法逃避的问题,也是所有生命的终极目标。但死亡的神秘和对死亡之谜无法捕捉的恐惧,使人的精神活动的最终目的依然是寻找自己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并试图保持这种距离。黎紫书恰恰在《出走的乐园》中打破了这种距离,让生与死赤裸相对,让读者切肤体会死亡的痛楚与存在的意义,警醒读者重视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总体来说,小说中涉及的死亡方式有以下几种。
1.殉情而死。《天国之门》是一篇富有鲜明基督教色彩的小说,作者通过林传道的故事来表现死亡救赎这一主题。林传道从小被父亲的情人抚养长大,遵从养母的意愿进入神学院读书并成为传道士。每天为人传道解惑的他,先后与三个女人纠缠不清:眷恋养母;与有夫之妇偷情;与教主日学的女孩发生关系,“晨光在门外倾斜,一大把金粉似地撒落她的长发,像海水反射的粼光,盈满我枯竭的眼潭”[4],教主日学的女孩的美丽形象好像一颗烧着的陨石坠落在林传道的怀里,从心脏的位置狂乱地焚烧起来。然而这个女子并没有获得幻想中的幸福,她日日诵读的《路加福音》也并没有阻止她在现世中犯错。当她怀孕后,林传道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于是女孩选择了自杀。她最终还是毁于原欲,殉情是她对肉体罪孽的自我救赎。《流年》是一篇采用日记体进行叙述的小说,故事由女孩纪晓雅的十篇日记组成,日记的天气有雾、阴、云、阴雨、雷电、风雨到晴的变化,分别代表主人公不同时段的心理变化。豆蔻年华的纪晓雅随着生父去世、母亲改嫁这些不如意的生活经历的逐次发生,内心深处开始出现寂寞与失落。父亲角色在她生命中的缺失决定了她将会对具有父爱能力的男性产生错误的感情,于是她爱上了书法老师庄望。但她并不知,庄望同时正纠缠于另一场师生恋中。那个女孩服毒自杀,正躺在医院里。庄望却以逃避来处理此事,没有勇敢地去担当这场由他引发的殉情事件。这个可以依靠的男性形象在纪晓雅的心中轰然坍塌,对他的倾慕之情也随之烟消云散。
2.溺水而死。黎紫书的笔下,水是预示死亡、象征死亡的符咒。很多鬼魂、死亡场景都来自雨水、湖水。《蛆魇》中的“我”,是从湖水里爬出的鬼魂;《把她写进小说里》中死于湖中的江九嫂的妹妹;《赘》中的静芳渴望的在水中死去。《浮荒》一开篇便以溺水而死的鬼魂形象示人,溺死者的幽灵从天花板渗入,一点一滴凝聚成人的样子。有修长的四肢逐渐清晰,白皙的指尖向下垂着,乌亮的头发一绺一绺贴着苍白的脸颊。小说中,作者极力渲染鬼魂的外形及其死时的惨烈模样,目的在于将生的鲜活与死的丑陋对立起来;《推开阁楼之窗》那段残酷的杀婴场景更是让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当小爱被囚禁在阁楼之上生下孩子之后,她用手指紧紧抓住婴儿的头部把她塞进马桶里,污浊的水不停地冒泡,随着水泡的破裂竟好像释放出孩子挣扎的哭喊声。她拉下冲水引擎,婴儿随之涌进马桶……。小说中,作者对死亡场景的特写极其逼真、惨烈。在这里与死亡对立的婴儿变得软弱无力,对生没有丝毫的乞求与挣扎,似乎渴望通过这种“献身性死亡”来换取母亲小爱的生的自由,生与死再次对立起来。
3.被害而死。在《出走的乐园》中很多人物被主人公所杀害,其中有英雄,有小人物,还有刚出世的婴儿,不论身份如何,主人公最终都要为他们曾经的虐行进行一生的自我救赎。《山瘟》中塑造了一位英勇善战、忠心耿耿的高大形象——马来西亚共产党革命者山神温义。祖父对温义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从小为我们极力渲染温义的崇高与忠义。直到祖父临终前,他已穷困至极还不忘给温义买冥币、香烛去祭拜,并且留下遗言,死后要将自己的舌头风干与温义的手指共置一处。小说的结尾,温义的真正死因被揭开,他死于祖父的告密,所以祖父才会一生内心不安,要求把舌头割下来进行赎罪。《夜行》中的男主人公是当年马来西亚共产党军队里一个胆小怯懦的小炊事员,他的胆小怕事在军队这一群体中显得格格不入,遭人鄙夷,就连被马来西亚共产党收编的日本兵阿佐也呵斥他没种。然而他心爱的女人却怀上了阿佐的孩子,他心生嫉妒,于是写了告密信导致阿佐被杀。他害人的真实动机并不是如他所言因为父母死于日本兵刀下,而是来源于个人的情感纠葛。《推开阁楼之窗》中亦出现多个被害角色。张五月十四年前出门远行时遇见小爱母亲,他被她的美貌所触动,引发了他蚀骨般的虐恋。日据时期,小爱母亲和一个日本兵相爱并欲私奔,张五月亲手掐死了她。成年后的小爱,偶遇说书人,也想和他离开五月花旅社。得到的结局是说书人被杀,她被囚禁于旅社的阁楼上。小爱未婚生下了说书人的孩子后,将孩子溺毙于马桶之中并嫁祸给张五月。随着张五月的被捕,小爱终获自由。故事的结尾,小爱的生平像一幅画般定格于时空的画布上,叙述者以第一人称结束了对这对母女的悲苦人生的讲述。
马来西亚特殊的政治环境为那里生存着的华人带来多元的情感认同。今天的马来西亚华文作家笔下已经脱离了早年的落叶归根情绪而逐渐走入落地生根。然而在《出走的乐园》中,却依然可以看到作者对健全家庭的向往以及身为华人对家国归属感的渴望与诉求。
1.以家庭为背景展开死亡叙事。日常生活中能够给予人类最安全稳定的情感的家,在黎紫书的叙述中却支离破碎起来。那些触目惊心的故事往往发生在常人眼中温暖祥和的家庭单元中,那些惨绝人寰的杀戮也被安置在有亲缘关系的人物身上。《蛆魇》是一个重组家庭的死亡悲剧。成为鬼魂后的“我”反复暗示自己:回家。家的价值似乎在“我”落水后显现出来,暗示它永远都是“我”最想皈依的地方。然而“我”死后才意识到拼命想要回到的那个家,早已被白蚁慢慢啃噬、慢慢腐朽。心中的家和现实的家对立起来,它为我们遮风避雨的同时,却也隐藏了肮脏的偷情、暴力的殴打、龌龊的口交和残忍的谋杀。作者内心深处的孤独无依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同时也揭示出这样的人生哲理:我们将希望寄托于家庭或他者也许本身就是个错误。《疾》中,父亲因病去世,“我”却悄悄对医生护士隐瞒了真相,只为能和父亲多待一会儿。这种对“肉体存在”的无比依恋正是对人的存在价值的重估与肯定,也是对完整家庭的极度渴望。“真不知道自己想要隐瞒到什么时候,其实只是对以后感到无助,不知道该如何想象你的不存在,以及你不存在以后的我的存在。”[5]孩子对父亲的深情因其离世一触即发,故事也从这里展开了回忆性叙述。父亲是个对家庭对自己都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年轻时颓废、败德,年老时一身重病。当垂危的父亲被大老婆抛弃时,他只有拉着行李箱回到“我”的身边,“我”对这个不成器的父亲既有感情又有责任。无论如何,“我”和他的血缘亲情也是无法抹去的事实,所以在父亲病危的时刻,“我”依然选择了接纳他并陪他走完余生。只有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才能看到父亲,才能感受到拥有。
2.以家族为背景展开死亡叙事。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最大的痛苦是不再独立;对于她的人民来说,最大的痛苦是生活在这不能独立、被排斥、受压迫的社会环境中。黎紫书以国族寓言为主题的小说中,用魔幻写实的方法刻意表现着马来西亚华人的凄凉境遇和艰难生存。《出走的乐园》中以家族为背景展开死亡叙事并隐喻国家境遇、认同危机、离散心态的故事均让人感受到马来西亚华人沉重的历史和尴尬的当下,而其中的《国北边陲》是最具代表性的篇目。小说中,陈姓家族中的所有男性子孙均活不过三十岁,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死亡期限。相传唯一能够去除这个死亡符咒的方法就是必须服用一种十分难觅的神草——龙蛇苋。长大成人后,我身边的兄长们一个个都在三十岁左右毙命,家族中人全部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中。我不愿消极等待这越来越逼近的死期,于是狠心考入医学院,赴深山老林寻找救命神草。然而故事的结局却是:龙蛇苋找到了,它根本没有根,茎叶有毒,无法入药,这是一个如此荒谬的事实。相反,我同父异母的一个哥哥却没有遭遇三十而毙的死亡符咒,原因是他皈依了回教(伊斯兰教),因为贩卖和服用马来西亚特产草药“东卡阿里”(Tongkat Ali)而免于一死。在这里,龙蛇苋和东卡阿里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龙蛇苋象征中国传统文化,东卡阿里象征当地文化。黎紫书在这里揭示出马来西亚本土的社会现实:想要安稳的生活下去,就要皈依回教;想要避免死亡符咒,就要服用本土药材东卡阿里。能够拯救家族命运的并不是心中理想的那个龙蛇苋,而是植根于内心深处对生的渴望。如果说《蛆魇》里表现的是对小我家庭的憧憬,那么《国北边陲》表现的就是对大家庭的渴望,是对子子孙孙繁衍不息的国家的渴望。所谓的死亡符咒,在小说里也不过是一个不攻自破的谣言而已。
黎紫书对死亡的着意书写,建构了她对人的存在方式的认知与思考,即人存在的虚无、偶然及不确定性。死亡叙事只是她擅长运用的一种写作手法和策略,她通过对人物刻意安排的死亡方式的描写,诠释了对人的存在的虚无和脆弱本质的看法。综观《出走的乐园》,黎紫书将各种各样离奇诡异、惊心动魄的死亡现场融汇于马来西亚特有的胶林、椰风、淫雨以及在地华人的世态人情中,并在故事背后对男权发起挑战;对畸形恋情给予同情和理解,显现出她对人性本质的深刻理解与深度挖掘,也显现出作者心底对人的存在价值的肯定与重估。相较于其他马来西亚华文女作家的小说创作,她的特色与气质无疑是鲜明的,写作技巧也显示出真正意义上的成熟状态。黎紫书对于马华女性小说创作来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注释:
①黎紫书:原名林宝玲,1971年生于马来西亚怡保市,《星洲日报》驻怡保市高级记者。1994年开始小说创作,相继以《把她写进小说里》、《蛆魇》、《推开阁楼之窗》获得“花踪”文学马华小说首奖、联合报文学短篇小说首奖等重要文学奖项。现出版小说集有:《天国之门》、《山瘟》、《出走的乐园》等。
[1]黎紫书.出走的乐园(短篇小说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2][马]许文荣.南方喧哗——马华文学中的政治抵抗诗学[M].马来西亚新山:南方学院出版社,2004.
[3]黎紫书.浮荒//出走的乐园[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272.
[4]黎紫书.天国之门//出走的乐园[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39.
[5]黎紫书.疾//出走的乐园[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