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光
父亲的尊严
●郭建光
前几天,和两个老哥一起吃饭。突然一老哥哽咽着说,他的母亲去世了,大年初二。“你们回家还可以看到父母,我回家看谁去?”我的泪哗地就流了下来,我想起了父母,尤其是父亲。他已经老了,日子开始倒计时。
父亲出生时,正赶上兵荒马乱,家里的日子不好过。爷爷到他乡找姑妈,结果人没回来。奶奶靠卖水将父亲拉扯大。队伍过来的时候,奶奶就让队伍把父亲带走了。退伍回到家乡后,父亲就再未离开过。他赶过马车,干过电工,用小四轮拖拉机拉过货,修过自行车。再后来,开了一个小卖铺,一干就是20年。母亲有时抱怨几句“没生意”,父亲则说:“有个营生,不让孩子们操心就行了。”
我对父亲的记忆,是从折腾小四轮拖拉机开始的。父亲联系生意,哥哥开车,母亲则负责装车。一家人起早贪黑,生活逐渐有了起色,成了村里的“万元户”。村里有人买了黑白电视机,父亲也托关系买了一台。一到晚上,家里就挤满了人。母亲总是忍受着满屋的烟草味儿,给大伙儿泡上一大缸茶水。她也满足于自己家成为村里的中心,可在收拾满地的烟头、瓜子皮和痰迹时,总会牢骚一阵。父亲总是说,要是咱家穷,叫都叫不来人。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小四轮车生意渐渐不好做了,村里人也都各显神通赚钱,来家里看电视的人几乎没了。父亲不再得意,身体也不那么挺拔了。他戒酒戒烟,甚至低三下四求人。逢年过节,父亲总要我带上东西,送给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堂兄是村长。我不愿意去,父亲就骂我一阵。我大哭,父亲没辙,又让我母亲去送。时隔多年,我才理解父亲的深谋远虑。他求侄子,只为能在马路边批上一块宅基地。他已经想好了,以后就在马路边做个小生意,供我哥成家,供我读大学。
在我读大学之前,家里的日子甚至有些拮据。父亲每天到马路边,靠修理自行车赚点儿买油盐的钱。我在家偶尔也跟着去,学了一手修自行车的手艺。那时我不开心——以往的日子是那么风光,现在沦落到摆小摊的地步。我抱怨过父亲,甚至抵触他。是他,让我不再体面。当然,我不会说出来,可是会借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火。
宅基地终于批了下来,父母每天待在工地上操劳,总算盖起了一个院子。父亲就在自己家继续摆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夏天,他还卖西瓜、凉粉等。没生意时,他就和人下象棋。母亲总免不了抱怨,一生气就把象棋子儿扔掉,父亲再一颗颗捡回来。前几年在和父亲的一次谈话中,我才知道,那几年,父亲承受了多少压力,不仅是家里的生活,还有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家里买黑白电视机那几年,每天家里人来人往,当这一切都风光不再时,当时那个中年男人的心理,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也是逐渐在理解中,感受父亲的。
等我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后,父亲再次活跃起来。他逢人就说儿子如何如何,在别人的赞叹声中,他笑得合不拢嘴。我上大学走后,父亲开小卖铺,批发方便面。他从城里批发来方便面,再卖给易货的三轮车主。那时,父亲已过花甲之年,每天要和母亲搬数百箱、甚至上千箱方便面到三轮车上。每次假期回家,总会有三轮车主,一遍一遍说我的父母如何如何不容易。我知道,这都是肺腑之言。
我工作以后,父亲的生意冷清下来,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有一年春节我没回家,姐姐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可能得了癌症。我流着眼泪赶到家,一路上眼前浮现出父亲的点点滴滴。第一次全面审视父亲,才知道他对我的影响,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带父亲在北京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结果是虚惊一场。
不少人劝父亲,孩子们都赚钱了,就把小卖铺关了吧。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习惯每天有人说说话,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日子太寂寞了。今年春节,母亲唠叨说:“你爸每天吃药,一天要花不少钱。”父亲听到了,很不高兴:“我自己挣钱自己花,和孩子说什么。”我突然明白,父亲不放弃生意,另有一层含义,他不想年迈的他和母亲,成为儿女的累赘。每次回家,我给他钱,他从来不收,总说自己有钱,不愁吃不愁穿,什么也不缺。那时,我从未想到,这位80多岁的男人,始终在维护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听老哥讲他母亲故事的第二天,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一声,父亲的声音就传过来。我问了一下他和母亲的身体状况,他说没问题,都好。还没问完,父亲就把电话让给了一旁的母亲。父亲总是这样,和我交流不多,不过多显露自己的情感,用一副冷峻的形象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老梁摘自《中国青年报》2014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