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道坚
忆恩师马君武先生
秦道坚
马君武先生
马君武先生是中国著名学者,光绪六年(1880年)生于广西桂林,无兄弟姊妹,苦读成名。他曾留学德、日,获德国柏林大学工科博士学位,为中国留学生第一个获得科学博士学位者。马先生精通英、日、德、及法文,生平译著颇丰,计有《德华字典》、《物种原始》及植物学、动物学、有机化学及工业政策等方面的译著。其汉语造诣亦深,能文工诗,虽无诗集出版,但每有新作发表于报章,都有较大的反响。
马先生民初归国,历任孙中山总统府秘书长、国会议员、实业部长、司法部长、教育总长、北京工业大学校长、广西省长、中国公学校长、广东兵工厂厂长等职。1927年奉广西省政府之召,他一手筹办广西大学,并任该校校长多年。
1940年秋,马先生逝于桂林良丰校内,享寿六十,时正为省立广西大学改为国立之第二年也,公葬于良丰学校附近之一风景区。
马君武先生原名马和,字君武,因其中文名普遍采用“马君武”三字,故“马和”之名,殊少知之。
1928年5月初,我考取了新成立的广西大学,当时心中非常高兴,便去和母亲商量筹备船资和学费,准备在7月初乘船到梧州注册上学。母亲叹着气说:“你父亲去世已三年,一点家产也没有,我们家每天靠摆香烟摊子和零售木炭过活,怎能筹出一百多元给你去上大学呢?”这给我打击很大,我苦闷了好几天。一天,我忽然想起马校长是苦学成功的,而且我们又是桂林同乡,我何不去向他请求给我一个半工半读的机会?于是我便只向母亲要十多元作船资,买了一张轮船大舱票,坐了两天两夜的船来到梧州。
一到梧州,我便写了一封申请工读书,直接去见马校长,请他给我工读机会,并让我暂时搬进宿舍。记得当时马先生正坐在校长室。他是一个高个子,头发剪得光光的,身穿长袍,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他把我的信接过去看了,再向我全身打量一下,然后问我考取第几名。我告诉他是第二名(当年录取人数约四百人,是依成绩高低列榜的)。他一声不响,很快在我的请求信上批了几个字:“准予暂时注册上课,应缴膳、宿、学、杂等费,日后再定,此致出纳会计室。”这便是我第一次拜见我一生的恩师马先生时的情形。
1914年,袁世凯在北京称帝,推翻民国,马先生逃亡海外,再度入德国柏林大学,攻读农科(马先生之前曾在该校获工科博士学位),其后转入波鸿化学工场任工程师,于工余之暇,着手著译《德华字典》。《德华字典》厚达1100多页,马先生以一人之精力,用短短的两年时间完成一本厚厚字典的翻译工作,在德之友人赞叹不已。该书在191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至今国内外大图书馆内尚存(南洋大学参考室内亦有一本)。后来各大书店出版各种德华字典,多以马先生那本作为蓝本补充而成。
饮水思源,德华文化之交流,马先生功不可没。诚如马先生该书之序言中所称“……予则以为亡命异域所以报国者,在输进西欧文明,德国文化为世界冠,欲研究其文化,当先学习其语言……”诚哉斯言。
马先生是中国科学界第一位输入西欧科学文化者,例如最早将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名著《物种原始》(Origin of Species)译成中文者,便是马先生。马先生早在清末(1902年)留学日本时,便开始摘译该书数章,发表于横滨《新民丛报》上,至1904年乃集数章而成一书,出版名为《物种由来》,一时脍炙人口,1906年该书再版。1919年,马先生出任广东省无烟火药厂厂长时,乃致全力将该书全部译出,名为《达尔文物种原始》,由中华书局出版,分上下两册。该书文笔简洁,字句明晰,颇获读者欢迎,尤其畅销于各大学理学院、农学院及生物学系。
1940年,马先生翻译的达尔文名著《人类原始及类择》(The Descent of Man),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其后纳入万有文库中(共分九小册),该书成为学术界之名著,现在国内外大图书馆中均存之。马先生以专家身份翻译专家之书,再加上其汉语造诣甚深,文笔流畅,如此译本,实不可多得。此二书可作一般青年之读物,且能激发读者对于科学研究之兴趣。
在文学方面,马先生也曾翻译了几本世界名著,如托尔斯泰的《心狱》(或译《复活》),及诗人拜伦的《吊希腊》。据说翻译此类名著的人有好几位,但以马先生的译笔最简洁老练。
记得我在广西大学上课不久,马先生常常在晚间提着一盏马灯(油灯)和学生名册,到学生宿舍里查房。一天晚上约9时许,我因为患感冒,在室内书桌上伏着昏昏入睡。真不巧,马校长忽然到来,轻轻把我拍醒,两眼瞪着我说:“怎么才9点多钟就睡了?你要好好地用功!”一转身他便走了。因为这事,我请求工读的事他很久都没有批。
当时,会计室主任诸先生因为公事公办,每月结账时便送给我一张条子,催我缴纳膳宿等费。直到学期终了,期考完结,学校照例按全体学生的成绩依高低贴榜,幸好我名列第一。第二天马校长便差人送来便条,叫我到校长室见他,我一进校长室,他满面笑容对我说:“好,你拿这张条子去出纳会计室,把这一学期所欠之各费结清。以后每天在化学室内工作两小时!”我接过条子满心欢喜,因为,这张纸上写的是批准我从这学期一开始便是工读生,每月津贴二十元,这四个月所获,足以抵消一学期应缴的学、杂、膳、宿等费。从此以后,会计室再也不来催我缴费了。
马先生一向注重理工科,当时理学院分设化学、数理及生物三系,加上后来成立的工学院及农学院,设备都非常充足,据我所知,化学系一年所购的药品及仪器足可供十年之用。
广西大学的校舍是很堂皇的,坐落在梧州对河的蝴蝶山上,由梧州市过河(抚河),走上百级码头,便是一条很长的大路,穿过一个大校门,上面题着“大学之道”四个大字,道旁槐树成荫,令人一望而肃然起敬。1929年秋,两粤内战,西大被迫停办两年。在抗日战争期间,校址曾迁移数次。
在行政方面,马先生一向注重效率、简洁和节俭,所以当时学校所出的布告、对外的来往公文,一概没有之乎者也等字样,要办的事马上就办,要添置的东西马上就去添置,因而有时不免与省政府当局的人员发生一些不痛快的事。
马先生一向爱才如命,所以当时的西大教授多是马先生向上海或国外礼聘而来,一时名流汇集,例如白鹏飞、胡适之、严冶之(钢铁专家)、纪育澧(化学专家)等等,都曾来执教或讲学,此等名教授当时有多人正在国内外大学研究所任职。
1931年春,两广战争结束,广西大学复办,马先生便在上海招收一批新生,并延聘几位教授,由我陪同一道回西大。这时西大开始办本科,刚好马先生的大儿子马保之毕业于金陵大学,成绩卓异,马先生便要他立刻来西大任生物系助教。
马先生对于成绩好的学生也非常爱护。我在大学三年级时,因研究由稻草制造无烟火药稍有贡献,马先生便向政府申请,发给我一笔奖金及一张奖状(后来该项研究获我国经济部颁给专利证书),并请我在学校里作一次公开演讲,这使我及同学们得到很大的鼓励。次年,我在西大化学系毕业,成绩第一,学校曾特制金质奖章一枚颁给我,还留我在化学系任助教,并兼任附属高中的化学教员。后来我考取了教育部的奖学金赴美留学,回国时,原定是到中山大学执教的,但一到香港,便接到马校长先后发来的两封电报,要我无论如何回广西大学化学系任教。不料在我回西大未满三个月,马先生便患肠穿孔急症与世长辞,这是在西大全体员生为他祝贺六十大寿后不久的一个秋天。
传说马先生在做广西省长期间的一天下午,他到一间理发店去理发(马先生一向剪光头的,但他并非秃顶,他的头发很浓黑,额头颇高),当时理发师不知道他是省长,照常慢慢的理。马先生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半个钟头,还没有刮完脸,于是跺着脚道:“快点,怎么这样慢手慢脚,我要去办公了!”站在他旁边的随从便立即对那位理发师说:“省长要上办公厅了,请快些。”那位理发师吓了一跳,连忙潦草完工。在当时,按欧美惯例,每次理发约二十至三十分钟便完工,而中国理发师则习惯花上一个钟头的功夫,马先生在国外生活多年,再加上自身的急性脾气,所以才有这种逸事。
马先生一生过着简单而朴素的生活,头发一向是剪得光光的,热天穿的多是白麻布长衫,冷天是丝棉长袍。这样的服装不是一般受过洋教育的人所爱穿的。当时有些沽名钓誉的学者,在外国人面前穿着长袍马褂,说华语;在中国人面前则西装革履,满口洋话,令人望之高深莫测。
在西大校内无特殊的校长宿舍,校长公寓是在校门口附近的一座民房。马先生住的屋子很普通,没有大花园,不养洋狗,屋内厅堂陈置简单,经常挂着一两幅名人字画或是马先生自己写的诗词。马先生的字和他的诗一样,也是独具一格的,全国有许多学校都请马先生题写校牌。
然而,马先生的生活并不像那些老学究先生那般严肃古板得可怕,他有时也会穿上笔挺的西装,和两三位洋博士或名教授去参加舞会,他会跳舞,也会搓麻将,但这些他都是偶尔为之。
马先生不但是一位卓越的科学家,而且他的中文诗词也做得很好。他追随孙中山参加同盟会时,曾作了五首华族祖国歌,发表于当时报章,文词豪放,热情洋溢,作者尚能记忆二首如下:
华族祖国今何方? 箕子之墓在平壤。
曰水锡名自有唐,虬髯拓地扶余皇。
台湾开国始郑王,祖国无乃东介太平洋?
非欤,非欤,华族祖国不以东为疆。
马先生的诗词不但有古人豪放的作风,有时会加入时代新名词或引入科学原理,科学家读之亦有兴趣。例如在他的华族祖国歌最后之一首,便把达尔文的物竞天择理论引进去:
地球之寿不能详, 生物竞争始洪荒。
万物次第归减亡,最宜之族为最强。
优胜劣败理彰彰,天择无情傍徨何所望?
华族,华族,肩枪腰剑奋勇赴战场。
1930年,马先生的母亲在上海去世,出殡时我去参加了。马先生自写挽联一副,悬挂中堂,由其悲哀的词句便可看出他的心情了。当年我每逢到他家中,必望着这对挽联默念再三,故至今尚有记忆,兹录于下:
守寡逾卅年,以手杖教儿子读书,以工资给儿子吃饭,夜半且缝衣,且课读,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至今辜负慈恩,大罪此生莫可赎。
离乡廿九载,以祈祷祝国家兴盛,以悲哀叹国家危亡,年来益思乡,益念旧,天下滔滔未能归去,自有永生乐土,灵魂不死岂须招?
马先生的诗文,除了豪放而外,往往别具一格。马先生曾写一文,题名《立国精神》,发表于大公报上,历述近代各国开国元勋及其治国方法,文辞激昂悲壮,令人读之钦佩不已,惜我已不复记忆了。
1931年,胡适之先生为其母在上海做七十大寿,马先生曾用白话文写了一首寿联,裱得很精致,送去作祝寿礼。未送出时,先挂在他的中堂,我曾得一读,现在尚记得上半截,其开头一句,便别树一帜:“七十古来多,几人能比贤母?教儿子成一国人师,不免了半生辛苦……”中国古语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其实所谓稀和多是相对的。一千人中有十个可以说是稀,但如何不可以说是多呢,况且这十人中有几个能贤淑如胡适的母亲?由这一点,你便佩服马先生确实具有一副创造性的头脑了。
马先生晚年曾致力于桂剧之改良,当时女伶名小金凤者,原名尹羲,生得亭亭玉立,有壮健之身材,婀娜之风姿,聪明伶俐,颇获马先生之熏陶,常至桂林市马公馆(注一),排演马先生自编之《木兰从军》及《梁红玉》等名剧,以振士气。该剧在桂林一带演出,哄动一时,于是小金凤自认为马先生之义女,马先生颇悦之(注二)。据说1937年冬,马先生以参政员资格赴武汉出席参政会,路过衡阳,在火车上曾作诗一首致小金凤,内有“百看不厌古时装,刚健婀娜两擅长”之句。
民初马先生与谢无量游扬州,归时曾作诗一首寄予杨杏佛,胡适之先生曾抄入其留学日记中。当时,正是马先生从政得意之时,欲搜罗四海人才,共襄国事,其词调之华丽与气魄之大,读之,令人拍案叫绝。
风云欲卷人才尽,时势不许江山闲。
涛声寂寞明月没,我自扬州吊古还。
马先生此诗,其气魄之浩,有如汪洋入海;文辞活跃,则矫若神龙。
马先生晚年,正是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之时期,国府内迁,半壁江山已入敌手。他回想当年奔走疾呼提倡科学建国,以适生存,无奈当权者中,殊少专攻科学或重视科学者,以至如今日日遭敌机之轰炸,流浪逃亡,狼狈不堪,悲观之余,遂唱出“词赋功名怅影过,英雄垂暮意如何”等诗句。诚如马先生一生做“官”,廉洁自爱,有口皆碑,故配称词赋功名而非富贵功名。迨至老年,两袖清风,患病之日,连买炼乳的钱都感不济。我自美归国,路经香港,友人曾托带回炼乳数打送之。马先生自知在世之日不长,故常作儿女戏,聊以自解耳。
窃思马先生的科学译著,早有国内大书局出版,惟其诗文,尚未印成集本发行,实为遗憾。莫非果应其言,超卓之科学家,对此种雕虫小技不屑刊行问世乎?记得1930年,马先生在上海大厦大学兼课,当时有一位国文教授,广西北流人,也是一位国学专家,要出版一本诗集,题名《待焚诗稿》,拿来请马先生题字,以增光荣。马先生却很不客气地拒绝了,之后,马先生曾对我说:“什么待焚诗稿,焚了去罢,无病呻吟,颓丧。”由这一点,就可以体会马先生的性格脾气了。
注一:桂林市马公馆坐落于桂林近郊环湖路,前有大湖,面对小山,乃抗战期间广西省政府建造赠予马先生者,马先生曾自题对联一副,刻于门前,其词曰:“种树如培佳子弟,卜居恰对好湖山。”
注二:考梁启超在其早年所著之《饮冰室诗话》一书中,提及马先生一向对于英雄美人之酷爱云:“君武亦好哲学而多情者也,最爱读新小说中羽衣女士所著东欧女豪杰……曾作诗二首戏之,末有‘闻君忱国多垂泪,为制鲛绡百幅巾’名句。”
秦道坚,桂林人,1912年生,幼年丧父,家贫, 1935年毕业于梧州广西大学化学系,获理学院荣誉学士学位,成绩名列第一,留校任助教。1937年考取教育部公费赴美路州州立大学LSu研究院,专攻糖业化学工程、有机化学等科。1939年转学于奥隆罔州立大学研究院,专攻食品化学、生物化学及药物化学。次年,其应邀返国,时值抗日战争,教授人才缺乏,遂执教于广西大学,继则任教于浙江大学、台湾东海大学。两年后,应新加坡南洋大学之聘,其在化学系专授有机化学、有机分析、有机合成、生物化学等科,历任教授兼系主任(1957—1969 年),后因病返台,受聘于中国文化大学,并先后任糖业公司、工矿公司、台北制皂厂、沙鹿油脂厂、北投陶瓷厂正工程师兼厂长多年。
秦道坚先生一生对于化学研究极感兴趣,在广西大学肆业时,便以皮蛋之化学研究及皮蛋包土之分析,先后获吴蕴初化学研究奖(设置于中国化学会)。在大学执教时,曾以稻草无烟火药之发明,及木质可塑体之研究,获政府奖金及专利证书。秦道坚先生著有大学丛书数种,其中实用高等化学一书,获最优著作奖。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