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 不仅用来睡觉

吴丽芝

清代小说家、戏剧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这样描述床：“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在。而夜间所处，则只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在这不足百字的论述中，作者赋予了床极高的地位，床成为与人相伴的一位忠实朋友，作者甚至调侃床和自己的相伴感情比结发妻子的情感还要早。从中国的家具历史看，床榻的确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床是什么？在现在看来就是寝具、睡觉的地方。然追溯到历史上，最初中华民族是席地而坐（卧）的，床的概念和形制是慢慢产生发展的。古人从席地而坐、席地而卧到简陋的土床土台，又从矮足的床榻到高足的床榻，经过数千年的时间；从无边框的开放式的榻到简单的围栏式、围板式的罗汉床，再到半封闭架子床和全封闭式拔步床又历经数百年。

由汉代的榻逐渐演变而来的罗汉床和明清时期出现的拔步床是床榻中极富代表性的种类。罗汉床的简单大气和拔步床的繁复精美相映成趣。罗汉床构建的是一个开放式的分享空间，拔步床构筑的则是一个闭合式的、私人的空间。二者所蕴含的工艺追求、文化内涵、精神印记都是其他床榻难以比拟的。

浓缩的空间

罗汉床是由汉代的榻逐渐演变而来的，又叫“罗汉榻”。榻，本来是专门的坐具，经过五代和宋元的发展，形体由小变大，成为可供数人同坐的大器具，具备了坐卧两种功能。后来在座面上加了围子，成了罗汉床。

罗汉床的命名众说纷纭，有说床围子同建筑结构中的“罗汉栏板”相似而得名，有说其整体外形敦实厚重、同端坐于庙堂之上的罗汉相似而得名，也有说早期此类床榻多为僧人谈经论道所用故得名，还有很多人将“弥勒榻”与“罗汉床”等同。

罗汉床的造型很有韵味，古雅可爱，坐卧依凭，无不舒适，至今仍受到很多尚古好雅人士的推崇。其形制有大有小，通常把较大的叫“床”，较小的叫“榻”，亦可说用在寝室供卧者曰“床”，用在客厅待客者则曰“榻”。

罗汉床可坐可卧，一般正中放一炕几，两边铺设坐褥、隐枕，榻前常置榻凳或踏几，放在厅堂待客，作用相当于现代的沙发。床上的炕几既可凭依，又可放置杯盘茶具，犹如现代的茶几。

拔步床又称“八步床”，产生于明代晚期，有繁简两种形式，其前身是架子床。架子床产生于晋朝，在明朝发展成为日常生活的主要卧具。这种床在《鲁班经匠家镜》中被称为“藤床”。其做法是床面四周攒边装围板，床下施四足，床面穿藤屉，四角立柱（有的在床门两侧另加两柱，形成门围子），柱顶加盖，盖顶四周一般装有楣板和倒挂牙子，在外面围以幔帐，增加了床的隐私性。

床作为卧具是家具中的大件，而拔步床则是所有床的类型中体型最大、功能最复杂的一种，宛如一间小屋。从外形看拔步床像是把架子床安放在一个封闭式的木制平台上，平台通常长出架子床的前沿二三尺。平台四角立柱，镶以围栏，有的还在两边安上小窗户，使床前形成一个窄长的小空间，成为屋中屋、室中室。浅廊内两侧可以按使用者需求放置一些小型家具，如带镜子的小化妆桌、凳子、衣箱衣架、灯盏、脸盆架，甚至便桶，床帐放下后形成一个小的寝卧空间，更衣、洗漱、如厕都可在这个小屋子里完成。这种床整体布局具有一定的私密性、舒适性和安全性，形成了一床一房子的环境空间。

工艺的典范

罗汉床主要由木材构成，可分为硬木与柴木两类。硬木主要包括紫檀木、铁力木、黄花梨木、乌木、鸡翅木等，大都质地致密，色泽沉穆雅静，花纹生动瑰丽，木性稳定；柴木包括楠木、榆木、榉木、樟木、黄杨木等，虽无硬木名贵，但其材质色泽纹理亦俱佳。在罗汉床的围子上经常使用石材、瓷等材料，《长物志》言土玛瑙可“嵌几榻屏风之类”。罗汉床的座面有硬屉、软屉之分，硬屉用木板镶作，软屉则采用藤编而成。

造型中最古老最普通的规则就是左右对称。具体来说，对称是通过轴线或依支点相对端的同形同量形成的一种平衡状态。罗汉床大多严格遵守轴对称的法则，在选材时就尽力使左右两腿及围子等的纹理一致，以达到左右对称，即使不是绝对的对称，也力求达到整体的均衡。其整体线条的走向也大都是横向或纵向的，从而使罗汉床的造型沉稳、宁静而端庄。

拔步床的制作也是熔铸了一批人的心思和手艺，古人对床这种大型家具的制作极为重视。从构思策划到取料施工无不细致入微。拔步床在当时富庶的江南地区广为流行，甚至是个人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使得拔步床成为身份、品位的象征。拔步床以木材为主要载体，木雕、髹漆、彩绘、贴金等诸多其他中国古典家具类型的制作工艺、装饰方法在拔步床上都能有所体现。

文化的镜子

如李渔所云，床作为同人形影相吊、终身相伴之友，作为思想家、梦想者神游所倚靠之处，包含了丰富的思想和文化。床成为折射历朝历代生活文化的镜子。尤其在中国几千年来以儒家为主宰的观念中，床作为行天地之道的场所，其承载的文化思想信息异常强烈和丰富。

在古代的文化语境里，床榻的等级比椅子高，而罗汉床就是榻类家具的一种。通览历代画作，频频可见古人以罗汉床为中心待客的场面。至清末民初，罗汉床的地位到达顶峰，其常被摆设于小厅、正房明间、书房之中。炕几之上，既可依凭，又可陈放器物，典雅气派、形态庄重。

床作为日常生活的重要部件有丰富的民俗文化内涵，尤其是拔步床，上面常常雕刻寓意吉祥的图案，蝙蝠、大象、梅花鹿、神兽、喜鹊、蟠桃、葫芦、花篮、云纹等具有象征性的物象被变换着组合，创造出许多耐人寻味的日常生活文化符号。还有“婚庆”、“育子”、“纳吉辟邪”等文化主题也会出现在拔步床的雕刻装饰中。此外，明清小说、戏剧文化也相应地出现在了拔步床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市井百姓的故事被刻在了拔步床的围板、门檐上，诸如韩信点将、赵氏孤儿、西厢记、封神演义、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也都跃然于拔步床的雕刻彩绘中。

精神的印记

床作为个人生活的场所也反映出个人的精神印记，在古代可说是床如其人，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年龄、职业、修养、爱好的人就制作、选用什么样的床榻。出身大门大户的小姐有其专属的“小姐床”，作为封建时代的大家闺秀，其床笫也是大方得体、端庄贤惠，小姐床多饰以香草、兰桂、凤凰等形象，床内的踏步一般较小。文人墨客的拔步床大抵是最富有特色的，他们喜爱抒发的个性倾向于直接将诗文、楹联写在床上，也有通过图案来表达故事等言说己志的。他们在床榻上题诗、钤印，提高了床榻的艺术价值，也彰显了文人的精神情怀。文人墨客所不齿的财主则是另一种精神风貌，他们崇尚金钱和物质，最典型的就是将像钱币形状的纹样饰满围板。跟文人相反的武夫性格率直、性情刚毅，其床笫一般用料厚实，造型简练粗犷，不讲究意趣。

罗汉床是文人书房的重器。古代书斋基本上是如此场景：“长桌一，置榻床一，榻下滚凳一，床头小几一，上置古铜花尊，壁间悬山水画一，以便于焚香、品茗、鉴古、听琴、会客、静坐等体验。”《长物志》如是言：“矮榻高尺许，长四尺，置之佛堂、书斋，可以习静坐禅，谈玄挥尘，更便斜倚。”弥勒榻所营造的诵经礼佛、习静坐禅、吟诗作赋、谈笑风生的种种精神生活在这三言两语的文字中形象生动起来。

罗汉床在后宫各殿主要用于皇帝读书和娱乐休闲，透出的是帝王和宫内家眷的休闲生活。据宫廷画作看，雍正、乾隆皇帝当年都爱坐在罗汉床上读书思考或翻阅古籍字画。

器者，用也。道者，无也。东方的空间气质，是华贵之中藏着些许含蓄内敛，大气之中透着几分优雅柔美，罗汉床和拔步床以经典的工艺追求、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大量的精神印记营造出一段历史、一番情致、一抹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