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全生
一个不应被忽略的结尾
许全生
反复阅读[德]海因里希·伯尔的短篇小说《流浪人,你若到斯巴……》(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二》),深深叹服作者构思的精巧,潜心揣摩小说的结尾,仔细阅读相关评析资料,总感到人们对这篇小说的结尾的理解犹未尽作者之意。
人们对于这篇小说结尾的评析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它就是:小说的结尾有三处出人意料:一是“我”发现自己写在黑板上的铭文,二是“我”被锯掉双臂和右腿,三是“我”认出给过“我”水喝的消防队员是我所熟识的门房比尔格勒。比尔格勒是“我”昔日学校生活和今日悲惨处境的见证人。小说匠心独运的结尾深刻有力地揭示了主题,使读者在震惊之余不禁要对主人公的遭遇进行深思并且作出自己的评判。(谢芳《〈流浪人,你若到斯巴……〉评析》,摘自《世界短篇小说名篇导读》,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我基本赞同这一评析,但是还有补充。这是因为这一共识偏偏忽略了这篇小说真正的结尾,也就是小说的最后一段,使人颇有遗珠之憾。
小说的最后一段是:“‘牛奶,’我喃喃地说……”
这一结尾,三个标点,七个字,一句话,单独成段。用笔非常简省,文字十分寻常,而意蕴非常丰厚。“牛奶”二字是“我”认出唯一一直关照“我”的消防队员是我所熟识的门房比尔格勒后说出的唯一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说别的,只说出“牛奶”这两个字?这是因为“牛奶”这两个字是运用了具体代抽象的借代手法,用具体的“牛奶”,借代“我”八年来在比尔格勒小屋中的生活,乃至在这所学校八年中的生活。不是吗?小说在前文提到“牛奶”的只有一次,那就是在“我”被送进美术室后,想到“然后到门房比尔格勒那里去,在他那间昏暗的小屋里喝牛奶,甚至可以冒险的抽支烟……”的在比尔格勒小屋中的生活,乃至八年的校园生活。只说出“牛奶”两个字,还因为“我”对校园这些生活的留恋,比尔格勒的认出,使我想起这些在校园中的难得的自由快乐的时光。只说出“牛奶”两个字,更因为在“我”弄清楚“我”失去了双臂和右腿后,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有校园生活了,校园生活对“我”来说已是奢望,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正因为如此,作者用“喃喃”来修饰“说”,连续不断的小声说,正形象而贴切表现了“我”此时的心绪:留恋、失落、悲凉,揭示了“我”的内心世界。最后用省略号,是言已尽,而意无穷,启发读者去玩味,去思考。从而表现出这一结尾的凝炼含蓄,意味深长。
这一结尾的凝炼含蓄,意味深长,还在于作者用这凝炼含蓄的一笔,完美的完成了“我”的性格的发展,成功塑造了“我”这一悲剧人物形象。海因里希·伯尔是以细腻的技巧塑造人物著称,作者正是用了“‘牛奶,’我喃喃地说……”这一笔,细腻的表现出原本浑浑噩噩、玩世不恭、深受军国主义思想毒害的“我”,在弄清楚自己失去了双臂和右腿以后,在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有校园生活时,流露出留恋、失落、悲凉的心绪,从而表现出“我”对自己过去所接受的军国主义和糊糊涂涂参加战争行为的朦朦胧胧的否定和悔悟。这一“炮灰的朦胧悔悟”表现出“我”人性的复苏,人性的回归,使“我”完成了性格的发展,因而成功的塑造出“我”这个人性复苏的“朦胧悔悟的炮灰”的典型人物形象。
这一结尾的凝炼含蓄,意味深长,更在于作者用这凝炼含蓄的一笔,让“我”这个“朦胧悔悟的炮灰”现身说法,使人们从中透视出小说含蓄而深刻的反对军国主义宣传,反对侵略战争的主题。用现身说法的形式揭示主题,使主题的揭示具有了批判的尖锐性和辛辣的讽刺意味。“我”这个炮灰的“朦胧悔悟”,人性的复苏,不正表现出军国主义宣传的欺骗性和这种欺骗的难以久长吗?不正是对军国主义、军国主义宣传的辛辣讽刺吗?
而且,这一结尾同样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小说在前几部分塑造的“我”是浑浑噩噩、玩世不恭、深受军国主义思想毒害的,“我”甚至在受伤后还认为炮声是高雅的,是令人宽慰,令人惬意的,如同柔和而近于优雅的管风琴声,自己的名字会被刻在阵亡将士纪念碑上,而结尾却是朦胧悔悟,人性复苏的,这难道不是意料之外?另一方面,作者让“我”在篇末认出给过“我”水喝的消防队员是我所熟识的门房比尔格勒有什么作用?是仅仅作为“我”在母校的佐证,还是有其独具匠心的表现意图?我认为,以细腻的技巧塑造人物的海因里希·伯尔用了大量的笔墨前后七次写比尔格勒,并不是仅仅把他作为“我”在母校的佐证。况且人是活的,比尔格勒出现的学校也可能不是他做门房的学校,在战时他完全有可能被派往别的学校或其它任何地方做担架员。而是还把“我”认出他作为勾起“我”想起在他的小屋里的快乐而自由的校园生活时光的引线,是为实现“我”性格发展,完成“我”的形象塑造服务的。见了他,我才能想到在他小屋的生活,也才能说出“牛奶”,也才有可能表现出“我”对校园生活的留恋,因重伤残废不能再有校园生活的失落、悲凉,人性的复苏,朦胧的悔悟。“我”认出比尔格勒是“我”性格的转折点,形象的转变处。不仅如此,作者安排“我”认出比尔格勒的情节的另一个意图,也是主要目的,是为“我”的人性复苏作伏笔,为塑造“我”朦胧悔悟的炮灰形象作铺垫,使“我”这个艺术形象的最终完成处在自然而然的情理之中。所以作者不惜笔墨的写比尔格勒这个次要人物是为“我”确认“我”现在就在母校作伏笔,更是为实现“我”性格发展,完成“我”的形象塑造作铺垫,作伏笔。
更深一步看,作者为什么不把这寻常的三个标点,七个字接到上段,而偏偏要让这短短的一句话单独成段,作为这篇约8000字的小说的结尾呢?这不是给人造成身体庞大,腿脚极其短小的畸形之感吗?我想,这也正是作者独具匠心所在,精妙之处。作者这样安排,就是要突出这三个标点,七个字在整篇小说中的地位,就是要强调这短短一句话在这篇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就是有意运用这种形式增强吸引力,提醒阅读者注意。
综上所述,《流浪人,你若到斯巴……》的结尾,不应被阅读赏析者忽略。“‘牛奶,’我喃喃地说……”虽然文字非常简省,用语十分寻常,但它独立成段,蕴含着作者的匠心,体现着作者对时代广阔的透视和塑造人物的细腻技巧的艺术风格;虽然只有一句话、三个标点、七个字,但凝炼含蓄,意味深长:既形象而贴切表现了“我”对在比尔格勒小屋自由而快乐时光的留恋,失去了双臂和右腿,不能再回到校园的失落与悲凉,又完整的塑造出“我”这个人性复苏的“朦胧悔悟的炮灰”的形象,还揭示了反对军国主义,反对战争的主题,辛辣讽刺了军国主义、军国主义宣传;文尾省略号更使人深感余音绕梁,余味无穷。而且这个结尾同人们评析的其它三处一样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更有发人深省的魅力,给人体验到顿悟之乐。这不能不令读者赞叹作者结尾的精妙。精妙如斯,岂能忽略?
许全生,教师,现居江苏宝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