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春元
(内蒙古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一经发表,便引起学界的轰动,其理论之大胆,可以用耸人听闻来形容。冷静想来,王德威的观点对我们固有的思维是一次巨大的冲击,逼迫着我们重新思考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东西。这种启发对学术研究而言是一种开放,一种成长。
王德威的这篇论文,想要表达的是,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起点在晚清,而不在五四。这样一来便重新书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起点。长久以来,我们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是在五四,从五四开始与西方文学靠拢。王德威认为,晚清的小说已经形成了现代化实验,不论是从出版数量,还是从小说的写作方法而言,都已显露出现代化的端倪。由于五四精英们的人为选择——认为小说应该为人生,为社会,不应该表现男女爱情,低俗趣味——而遭到批判。所以,晚清小说的现代性遭到压抑,而不被人们重视。“对我而言,中国作家的现代化努力,未尝较西方为迟,这般跃跃欲试的冲动不是始自五四,而发端于晚清。更不客气地说,五四菁英的文学趣味远较晚清前辈为窄。他们延续了‘新小说’感时忧国的叙述,却摒除或压抑其他已然形成的实验。面对西方‘新颖’文潮,他们推举了写实主义——而且是西方写实主义最安稳的一支,作为颂之习之的对象。对于真正惊世骇俗的现代主义,除了新感觉派作者外,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乏人问津。如前所述,我们可以凭着后见之明,为五四以来的现代小说铺起起承转合的逻辑。但与此同时,我们必得扪心自问,在重审中国文学现代性时,我们是否沉浸与五四的那套典范,而昧于典范之外的花花世界?[1]11”
姑且不论晚清小说是否能担当得起中国文学现代性开端的重任。就这篇论文而言,我认为它的意义在于为以后的文学研究者提供一种学术参照和眼光,敢于挑战和创新才是我们最终受益的。也是因为有王德威这句“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恐怕后面再无人敢自信地说,五四才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自19世纪末到20世纪1917年的大张旗鼓的文学革命兴起前的近20年,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发生期;有了这个现代化发生期的基础,才有了五四以后30年文学在现代化道路上的迅速发展。[2]1”王德威打破了我们僵化的思维——文学应当言说革命,文学是政治的附庸。在这样的思维定势之下,“五四”自然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文学史和文学研究因为有了王德威的观点,文学才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不再以呆板和单一的面目示人。这也是王德威所说的“众声喧哗”。
也是由于这篇论文,向来不受重视的晚清小说开始引发关注。对于文学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也标志着文学更多地开始关注文学本身。至于晚清小说的质量和水准,另当别论。[3]文学研究本来就该有争议,有争议才有活力。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一文中,对一些作家的重新定位,使得一些作家回归到作家本身,摒除其他身份。对于作家个人而言是一种公平,不再是过去单一的,“标签式”的认识,对于文学是回归。例如,对张爱玲,鲁迅的看法。[4]“鲁迅一向被推崇为现代文学的开山祖师。历来评者赞美他的贡献,多集中于他面对社会不义,呐喊彷徨的反应。鲁迅这一部分表现,其实不脱于19世纪欧洲写实主义传统之一。我们多半已忘记晚清时的鲁迅,曾热衷于科幻小说如《月界旅行》的翻译,而那位曾写过散文诗《野草》的鲁迅及滑稽讽刺小说《故事新编》的鲁迅,也是80年代才渐为学者认知。我们不禁想象,如果当年鲁迅不孜孜于《呐喊》、《彷徨》,而持续经营他对科幻奇情的兴趣,对阴森魅艳的执念,或他尖诮戏谑的功夫,那么由他‘开创’的现代文学,特征将是多么不同。在种种创新门径中,鲁迅选择了写实主义主轴——这其实是继承欧洲传统遗绪的“保守风格”。鲁迅的选择已成往事。但所需注意的是,以其人多样的才华,他的抉择不应是唯一选择。后之学者把他的创作之路化繁为简,视之当然,不仅低估其人潜力,也正泯除了中国现代文学彼端,众声喧哗的多重可能。”[1]17这一段话,使鲁迅呐喊彷徨的革命家形象转变成为一个鲜活的知识分子形象。鲁迅以前单一的神圣的形象转化为有血有肉的人。这样的定位虽不能说准确,但是全面的。作家不再代言革命和政治,走下神坛,总而言之是进步,是文学和个人意识自觉的标志。
王德威似乎对小说这种文体情有独钟,对于一直受尽歧视的晚清小说,王德威用自己的视角挖掘出了小说与社会,政治的种种复杂关系,从而为晚清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赢得了一席之地。“小说的流变与‘中国命运’看似无甚攸关,却每有若合符节之处。在泪水欢笑之间,小说曾负载着革命与建国等使命,也绝不轻忽风花雪月,饮食男女的重要。小说天地兼容并蓄,众声喧哗。比起政治历史论述中的中国,小说所反映的中国或许更真切实在些。”[1]1当然比较文学的视觉也不能忽视,晚清小说重要性的发觉,绝对离不开“边缘诗学”理论,相对于主流革命文学,晚清小说无论从题材上还是格调上都难登大雅之堂,处于被压抑的地方,但在某些时候或许更能证明同一时代的丰富性。在王德威的其他著作里,同样用“边缘诗学”理论诠释过台湾文学的边缘性问题与台湾女性文学的边缘性问题。他认为,在六、七十年代大陆文学一片空白(除了革命文学),而此时的台湾文学却是风生水起。而台湾文学在中国文学研究中一直处于边缘地位,不被重视。所以大部分研究者认为六、七十年代中国文学一无所获。而王德威认为,在六、七十年代台湾文学完全可以代表中国文学的水平。
不仅如此,王德威的语言风格是华丽而雄壮的。如果说上面的几段文字还略显平淡的话,那么下面的这段文字就是很典型的“王氏风格”了。“白先勇的《台北人》写大陆人流亡台湾的众生相,极能映照张爱玲的苍凉史观。无论是写繁华散尽的官场,或一晌贪欢的欢场。白先勇都灌注了无限喟叹。重又聚集台北的大陆人,不论如何张致做作,踵事增华,掩饰不住他们的空虚。白笔下的女性都是强者,尹雪艳、一把青、金大班这些人鬼魅似的飘在台北街头,就像张爱玲写的那蹦蹦戏的花旦,在世纪末的断瓦残垣里,依然也夷然地唱着前朝小曲。但风急天高,谁付与闻?”[1]236很显然,他在用散文的方法写学术论文,并且做到了很好的平衡。这种行文的风格也颠覆了我对论文写作风格的认识。印象中的论文应当是平实的,朴素的,或者单调且枯燥的。写论文的人正襟危坐,一本正经,行文引经据典,咬文嚼字。读者读来,如坠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王德威的文字,让人意识到论文也可以鲜艳明丽,如散文一般,行文如流水,字里行间都在轻吟浅唱。这时候的读者,醉心于文字的世界,爱不释手,百读不厌。暂且不说,学术论文是否可以这样写。最起码,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反省自己的机会:学术论文一定要写得很枯燥吗?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等着我们去寻找发现。在当下的时代里,学术论文不仅可以很“学术”,受到学界的认可,还可以迎合大众的审美口味,阅读习惯,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成功。
【参考文献】
[1]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2]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3]李杨.文学史写作中的现代性问题[M].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
[4]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研究在西方[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