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曼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5)
余华,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先锋小说代表作家身份正式出场,在90年代创作上转向传统的写实主义风格、民间立场,代表作品《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引起了极大的反响,获得国内外一系列奖项。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性文学体裁,其核心在于主题模式和叙述模式,即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和如何讲述故事。本文就将从这两个方面来分析余华作品的特色。
余华在前期的先锋作品中极端迷恋暴力、杀戮、血腥和死亡,他冷静、从容地描写人性之恶,并进行了极度渲染和夸张,既是对人性之恶的深刻揭露,又是对人性之恶的普遍性和永恒性的认可。在9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余华舒缓了凌厉而冷酷的风格,减轻了作品中的暴力刻画,致力于苦难与死亡的描摹,在苦难中间或露出一点点人性的温情。但是无穷尽的苦难总是铺天盖地而来,将艰难生存的人一次次掩埋,不得不让人感到宿命论的色彩。
在余华的小说中,苦难是人终其一生的经历,人活着就必须不停地忍受苦难,幸福对人生来说只是昙花一现,即使偶尔出现,也是稍纵即逝,无法牢牢的把握在手中,而其后紧随的却往往是更多的艰辛与痛苦。《活着》中福贵一家的悲欢离合就印证了这一点,倾家荡产、战争、饥荒、天灾人祸,每一次苦难的出现会带走福贵的一个亲人,一次次,一个个,福贵最后孑然一身,断子绝孙,只余一个老牛陪伴。在现实中与老牛喃喃低语,在回忆中与所有的亲人重聚。余华自己曾经说过:“我觉得我所有的创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实。我觉得生活实际上是不真实的,生活是一种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事物。我觉得真实是对个人而言的,我将为虚无而创作。”如此众多如此密集的苦难,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是真实,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切切实实存在着各种的艰辛与无奈;是虚幻的,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极少有如此众多的苦难密集的存在于一家人的身上;苦难、幸福与平淡交织才是人生的常态。
《活着》中的苦难有着深深的宿命论的色彩。福贵年轻时是个纨绔子弟,嫖妓并嘲弄岳父、打骂妻子、赌博挥霍直至散尽家财,却是祸兮福之所倚,让龙二替死了一回。而当他浪子回头之后,没有金不换;放下屠刀也没能立地成佛,等待他的不是美好的生活。当他从战场上回来,与一家人过着困苦却也温馨的生活时,家珍先是得了重病;当一家人为此更为团结一心时,因为医生要讨好县长,有庆生生地被抽血过多而死;当凤霞找到一个善良老实的偏头丈夫二喜,过着平淡幸福生活时,凤霞难产而死,家珍也因此悲伤过度逝去;当二喜含辛茹苦抚养苦根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二喜做工出了意外死去;当只有福贵与苦根二人相依为命时,苦根却吃多了豆子被撑死了。每当这个家族有了新的生存目标,一点点努力地活下去的时候,命运总是会给他们当头一棒,将他们仅有的幸福夺走。无论他们如何善良、如何勤劳、如何坚韧忍耐,却也终究无法躲过接踵而来的灾难和死亡。人无法与命运对抗,所能做的就只剩下徒劳的忍受与活着。在这一方面,作品只显现了文字带来的痛楚,没有显现出价值层面的积极意义。
《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苦难是时常出现的,但不是宿命化的,是因为生活的重压,因为人的欲望而带来的,是能够度过,可以克服的。许三观的第一次卖血并不是出于苦难,而是一种证明和传承,以卖血这种长辈们传承下来的方法来证明自己身子足够结实,同时也为未来打开一条新的道路。第一次卖血的结果是娶了许玉兰,有了一个家,三个儿子。第二次卖血是因为一乐打伤了方铁匠的儿子,要赔偿医药费,这是儿童成长所带来的苦难。第三次卖血则是为了给林芬芳买补品,这是人的欲望带来的苦难。第四次卖血是为了在饥荒之年让妻儿吃顿好的,第五次卖血是为了给下乡的一乐一点金钱傍身,都是带着脉脉温情来面对天灾人祸的苦难。第六次卖血是为了贿赂二乐的生产队长,让二乐过得好一点,这是人性贪婪(生产队长)带来的苦难。第七次到第十次卖血都是为了给一乐筹集药费,这是生老病死的苦难。一次次的苦难这个家庭都挺了过来,尽管使用的抗争方式十分特殊——卖血。血在许三观眼里是精气神的化身,在许玉兰的眼里代表着祖宗、祖先血脉,在小说中则可以抽象为自身有价值的部分,每当灾难出现,许三观必须付出代价,放弃自身的一部分来换取平安。正如许三观自己所说:“人只有被逼上绝路了,才会有办法,没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办法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1]133《许三观卖血记》让人看到了苦难中的抗争与希望,只要肯付出代价,苦难就可以克服,人所做的努力不再是徒劳无功的,在价值意义层面上,是高于《活着》的。
苦难主题的书写是有必要的,能够引发人们的深层思考,尽力避免悲剧的重现,也能让人们一掬同情之泪,抒发情感产生共鸣。然而数目众多的且让人看不到希望也无从反抗的苦难,所透露出的更多是负面情感。就如鲁迅《祝福》中祥林嫂的阿毛被狼吃了,她到处向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人们的反应耐人寻味。“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这不仅仅是因为看客们麻木不仁。不断重复而又令人绝望的苦难是无法给人指明出路所在的,也无法给人以启迪,那么除了被咀嚼品味,来宣泄、转移甚至遗忘自身不幸和痛苦,对比显出自己生活中还是存在小小的幸福,还是比那些不幸的人过得好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呢?
作品的艺术表现形式一般是指叙述模式和语言风格的运用。余华早期作品的风格是冷漠、近乎冷酷的,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对暴力、死亡等悲剧的发生无动于衷,恰恰是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才最让人从心底发冷。爱憎皆由心生,不放在心上,才会不在乎。《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是余华风格转变之作,他变成了一个平静的述说者,以平实的语调和口吻讲述人物一生中不停上演的苦难,小心翼翼而又谨慎的使用着每一个词语,尽力避免和控制自我情感的暴露,然而在平淡的讲述中无意识的流露出一丝丝温情。如余华自己所说“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2]
《活着》一书中,余华将叙述中心倾向到人的命运本身,采用了双重叙事者的结构,作为听故事人的我——旁观者,以及故事中的我——福贵。故事展开是通过回忆的形式,福贵作为故事的讲述者,缓慢而细致的回溯了他的整个人生,将一个平凡人的漫长一生铺陈开来,在其回忆中,无边的苦难变成了点滴的幸福。陆游曾有诗写道“老年已忘天下事,梦中尤见牡丹花”,点出了回忆的重要与珍贵之处。当一个人的人生长途走向终点之时,财富、荣耀都成了身外之物,无法慰藉老去的心灵。而人生的过往,一生记忆却变得极为珍贵,一个偶然间唤醒的记忆,就像是绚丽的牡丹花一样,可以填满整个心灵。[3]85正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表述的那样,“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而且还可以不断地更换自己的组合,以求获得不一样的经历”。在福贵的回忆中无论是生活的动荡和困苦,生老病死的接踵而至,一个人活着的孤独,都被漫长的时光一一抚平,变得宁静、温馨。回忆是支撑福贵继续忍受生活的力量,也是他唯一的精神慰藉和心灵栖息地。作为小说中旁观者的“我”,虽然从未表露过同情或悲悯,却能细细地观察老人,饶有兴趣的注视着他的举动,耐心的、默默的听老人讲述他漫长的故事。“我”是有心之人,平静中带有温情。
《许三观卖血记》运用了多种叙事与描写的方法,例如:重复、反讽、对话等,使小说中人物的生命苦难逐渐展露,凸显出人物命运的复杂多变。许三观卖血前后仪式化的行为,许玉兰市井化的语言举止,为一乐这个私生子反而卖血次数最多的戏剧化情节,对其他人物行为的幽默化叙述,让苦难中夹杂了欢乐的气息,充满了平民化、生活化的平和节奏。如余华曾经所说的那样,“我觉得我是从内心深处把握分寸去写作,这不是技巧能解决的。”[4]余华在本书形成了自己艺术风格的突破。与《活着》相似,《许三观卖血记》也采取了隐藏作者身份的旁观者叙事立场,带着看遍世间沧桑的眼睛,并未表露出好恶倾向。依照西方解构主义学说,读者的阅读也成为作者创作的一部分,一旦作品完成,作者的使命即告完成,读者对作品阅读和作品意义的解读最终完成了创作。我们读一部文学作品,被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影响着,用我们的思想和态度来融合人物的思想和态度,当一部作品在影响一位作者时,他自己笔下虚构的人物及故事也会影响着他。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许三观卖血记》是一部平等的作品。
综观余华创作,无论是先锋时期还是转入民间立场之后,成就都是突出的。余华作品较高的文学价值在于不断演变的独特主题模式和叙事模式。在先锋时期的作品中,余华更多的是把一部分现实极度夸大,通过暴力与毁灭来强调人性之恶带来的苦难与悲剧;在创作转入传统写实主义以后,作品聚焦人生的苦难与命运,以全新的角度去探寻人生的价值意义。在创作风格上,余华从冷峻到温情,赢得了更多读者的心。
【参考文献】
[1]余华.许三观卖血记[M].作家出版社,2007.
[2]叶立文.叙述的力量——余华访谈[J].小说评论,2002(4).
[3]洪治纲.余华评传[M].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
[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5]余华.活着[M].作家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