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唯物主义视域下的“关系生成”论思想初探
——重读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札记之三*

2014-03-12 15:19朱立元
关键词:存在论异化本质

朱立元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众所周知,“实践的唯物主义”即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写于1845年秋-1846年春)中首次提出的。[1][p.75]但是,在1845年夏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中马克思在批评费尔巴哈“直观的唯物主义”时实际上已经接近于把“新唯物主义”命名为“实践的唯物主义”了,其第九条说:“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1][p.60]显而易见,这里,正是对感性的理解区分了“直观的唯物主义”和“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换言之,“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正是与“直观的唯物主义”相反的“新唯物主义”。这种“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难道不就是不久以后同样针对费尔巴哈的“实践的唯物主义”吗?这难道还需要做什么证明吗?

笔者在讨论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哲学基础时,曾多次强调,马克思实践的唯物主义即历史唯物主义是以实践作为存在论的根基的,或者说其存在论的核心是实践范畴,呈现为实践观与存在论的紧密结合。*如:论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存在论维度[J].探索与争鸣,2009,(10);试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的存在论根基[J].复旦学报,2010,(1)等。所以,本文标题说的“实践唯物主义视域”在一定意义上说的就是马克思的与实践观结合为一体的存在论视域。关于马克思有没有现代存在论思想的问题,学界虽然有不同意见,但是,笔者在多篇文章里*如:马克思的存在论思想不应轻易否定[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3);论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存在论维度[J].探索与争鸣,2009,(10)等。直接引证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手稿》中的相关文字均引自《手稿》中央编译局,人民出版社,2000版,此处不再引证。以无可辩驳的白纸黑字证明了:马克思不但有自己的存在论思想,而且是以实践观为核心的、与实践观结合为一体的存在论,开辟了现代西方存在论思想的新思路。笔者提出的“实践存在论美学”其理论根据就在于此。

笔者最近在思考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哲学基础时发现,我们的美学观点最核心的是审美关系(活动)论和审美主客体(历史和现实)的生成论,其哲学基础就是实践唯物主义视域(即马克思以实践观为核心的现代存在论视域)下的关系论和生成论,或者,可以命名为“关系生成论”。*参阅拙文《略论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哲学基础》,近期将发表于《湖北大学学报》。本文将通过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相关论述的解读来谈谈自己的粗浅体会,以就教于学界同仁。

根据关系生成论,实践存在论美学的一个基本观点是:美学研究的对象,不是一般所认为的“美”或者“美的本质”,而是人与世界(自然界、现实)的审美关系及其现实展开——审美活动。而审美关系说的理论前提是,只有人才有审美关系,即审美关系只适用于人(人类)。马克思明确指出,“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按:指‘人’)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1][p.81]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是“关系”的动物,人高于其他动物的最重要标志之一,是人与世界发生了动物所没有的“关系”。毫无疑问,作为人与世界的基本关系之一的审美关系也只有人才有。

《手稿》对这一点有清楚的论述。在讨论“美的规律”之前,马克思首先从存在论、人类学、实践论三者的结合上揭示出人类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一是“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2][p.57];二是通过将动物的生产与人的生产实践作多方面的对比后进一步揭示出“创造对象世界”的实践活动,是人类与动物的基本分界线。[2][p.57-58]在此之后,马克思才提出“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重要美学命题。由此可见,只有人才在与自然界(对象世界)的实践关系即“创造对象世界”的实践活动中生成美和美的规律,审美关系和美的规律只适用于人、人类社会,而不适用于动物。所以,审美关系的生成和发展,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说,其理论前提应是在人与自然界的实践关系中,实现人与自然界双向的历史生成。

《手稿》是在异化劳动(人的自我异化)和异化的扬弃这个辩证法的大框架下展开人与自然界双向历史生成的论述的。具体说来,《手稿》在批判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异化劳动,论证“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2][p.81]这一宏观的历史阐述的基础上,深刻地指出作为“异化了的人的生命的物质的感性的表现”的“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迄今为止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展现”,“是人的实现或人的现实”,[2][p.82]就是说,人类历史的全部生产活动(在异化状态下)本质上是人的本质力量在自然界的实现,即“人的实现”。紧接着这句话,马克思推出了包含着唯物史观萌芽的观点:“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2][p.82]这一点很重要。对于上述历史观点,马克思还从存在论与认识论的结合上作了另一种表述:“历史的全部运动,既是它的现实的产生活动——它的经验存在的诞生活动,——同时,对它的思维着的意识来,又是它的被理解和被认识到的生成运动”。[2][p.81]以上引证非常清楚地告诉我们,马克思是在人和自然的社会实践关系(虽然是以异化的形式)的批判性考察中提出其历史生成论的。

需要指出,《手稿》是集中用“工业”范畴来论述人与自然在劳动实践中的双向生成的。工业(Industry),西文中同时有勤劳、勤奋的意思,主要描述人努力从事劳动活动。马克思站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高度上强调指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2][p.88]在这个宏阔视野中,他用工业这个概念来论述通过劳动实践,人与自然界双向的历史生成。他说:“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这个理解集中表现为人与自然界在工业中双向生成、互为本质,即自然界在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过程中人化;人在人化自然界生成中自然化。它的具体过程就体现为,“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生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2][p.89]这里,马克思明确告诉我们,自然界不是游离于人、人类社会以前、以外的纯客观的外部世界,而是与人既相对又相成的,是人的社会劳动、人的对象化活动的产物,是人化的自然即“人本学的自然界”,是“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生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换言之,这个自然界生成于人类社会、人类历史中,成为人类社会、人类历史最基本的组成部分;反过来,人、人类社会同样是在人化的自然界生成过程中生成和发展起来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首创了“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2][p.90]与这一“关系生成论”的著名论点密切相关,马克思还将人类历史与自然史看成是同一过程,他深刻指出,“正像一切自然物必须形成一样,人也有自己的形成过程即历史,但历史对人来说是被认识到的历史,因而它作为形成过程一种有意识地扬弃自身的形成过程。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2][p.107]就是说,历史在特定意义上乃是人与自然界双向生成的过程。

在此,劳动实践、工业,是自然界对人的最基本的“现实的历史关系”,是“自然界生成为人”的双向生成(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过程的根本动力。马克思进而对这一“关系生成论”作了如下概括,“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因为人和自然界的实在性,即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已经成为实际的、可以通过感觉直观的”。[2][p.92]这个概括极为深刻、极为精辟。笔者认为,这明显是从实践论与存在论的有机结合上令人信服地论证了他的“关系生成论”,即整个世界历史的基础就是人与自然界在工业(劳动实践)中的双向生成。而这一点,构成了审美关系和审美活动历史生成的理论前提。

《手稿》虽然没有专门论述人与世界(自然界)的审美关系的生成问题,但是,在上述关于人与自然界双向历史生成的论述展开中,马克思还是直接或间接地论及了审美主客体在实践中的双向生成。

在人与自然界、主体与客体通过实践的双向生成中,人的感官、感觉是一个关键的连接点。所以,《手稿》着重论述了人的感官、感觉(包括审美感觉在内),是在人的对象化活动即实践活动中历史地生成的这一具有重大意义的观点。

首先,马克思全面论述了人通过自己的所有器官和世界发生对象化的实践关系,他说:“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这些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2][p.85]注意这句话里,第一,马克思不但把肉体的感觉,而且把“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等等“精神的感觉”一起都称为“个体的一切器官”,这里“器官”和后面“社会的器官”应该是在比喻意义上使用的,主要强调它们在人与世界建立“对象性关系”中的连接、沟通作用;第二,所谓人与世界的“对象性关系”,实质上就是实践关系,就是人的各种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在外在世界的实现(现实化)的关系。马克思在接下来括号里的这句话“正像人的本质规定和活动是多种多样的一样,人的现实也是多种多样的”,就是明证,它是说人的本质对象化的“规定和活动”的多样性,造成了这种对象化的实现——成为对象的“人的现实”的多样性。第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进而强调,“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来说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这就是说,对象成为他自身”。[2][p.86]这样一种人与世界的对象化实践关系,是通过人的各种器官特别是感觉器官建立起来的。而这正是审美关系得以形成的关键,因为审美主要是一种借助于感官、通过感性方式展开和实现的活动。

其次,《手稿》特别从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一个主要方面的感官入手,来探讨人与世界对象性关系生成和建立的特殊性和条件性,揭示感官在人的本质对象化方面的极端重要性。马克思是分别从客体和主体两个方面来展开这一探讨的,而无论从哪一方面切入,他又都注意同时考察(主客体)对立面双方之间的关系,从关系中把握意义,而不是只考虑对立中的或一侧面。

《手稿》论述这个问题的具体思路是:一方面从客体(对象)方面考量,而在对对象考量时则是从与主体的本质力量的特殊关系入手的,马克思指出,“对象如何对他来说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眼睛对对象的感觉不同于耳朵,眼睛的对象是不同于耳朵的对象的。每一种本质力量的独特性,恰好就是这种本质力量的独特的本质,因而也是它的对象化的独特方式,它的对象性的、现实的、活生生的存在的独特方式”。[2][p.86-87]比起上面一般地探讨人的本质的对象化,这里更加具体、深入了;而且明明讲对象,却抓住人(主体)的各种感官、感觉的特殊性来讲,抓住对象与不同感官之间的不同关系来论述。比如从审美关系角度说,眼睛的对象只能是大自然的美景,或者造型艺术等等(文学也需要通过眼睛阅读语言文本才能间接进入审美关系);耳朵的对象只能是音乐艺术等。更重要的,马克思还特别强调了感官、感觉在人与世界对象化关系中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和作用,指出,“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2][p.87]笔者以为,这是人与世界审美关系得以形成的主体必须具备的条件和能力。

《手稿》另一方面是“从主体方面来看”,却相反从对象和对象对主体感官、感觉的关系角度切入,而且直接讲到了审美关系:“只有音乐才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毫无意义,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就是说,它只能像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才对我而存在,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应的感觉来说才有意义)恰好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因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2][p.87]这段话内容极为丰富,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要点:第一,人与世界的审美关系生成需要主客体双方的条件,对象方面,如果不具备潜在的审美素质、并有可能转化为现实的审美对象的话,它就不可能激起主体感官相应的审美情感、感觉;主体能力方面,某种艺术或者具备某种特定审美特质的对象只能与与之相应的特定感官、感觉才能发生审美关系,激起审美情感、感觉,而不可能与不相应的其他特殊的感官形成审美关系。因为人的本质力量(这里主要是感性、感觉)的丰富多样的,每一种都有其特定的相应的感觉对象和范围,正如马克思所说,“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应的感觉来说才有意义)恰好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超出其限度,无法与对象形成审美关系。第二,从主体能力角度审视对象,“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毫无意义,不是对象”,这一点极为重要,因为就个体现实的审美活动而言,如果没有特定的审美感觉的能力,那么即使公认的具有审美价值的对象,对该个体来说也没有审美意义,不成为他的审美对象,不会形成审美关系。第三,基于同样道理,“忧心忡忡的、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美景对于穷人的感觉、矿物的美对于商人的感觉,都不成为、不是审美对象,两者之间形不成审美关系。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是在提出“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也只具有有限的意义”的观点时举这两个例子的。这实际上暗示我们,审美关系生成,需要有对“粗陋的实际需要”和功利的某种超越性。感觉对实际需要和功利的某种程度的超越,应该是形成人与世界审美关系的必要的主体条件。这一点是对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美学的继承和发展。第四,主体的感觉极为丰富多样,不仅包括五官感觉,即感官的感觉,而且包括“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这应该是广义的“感觉”,后面两种感觉需要专门讨论,此处从略。审美感觉和能力,笔者认为应该从广义上理解。第五,人的审美感觉和能力,“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等,属于“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这里揭示出审美感觉的精神性和享受性。第六,人的审美感觉与人的一切其他感觉,都不是天生的或者纯粹生物性的,而“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即在人的丰富多样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客体化)的社会实践活动中逐步形成的,换言之,是“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

对此,马克思总结道:“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这无疑是对人的感觉(包括审美感觉)的历史生成性的经典概括,对于美学研究有直接的、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美和美的本质问题,是中国当代美学界普遍关注而意见也最为分歧的一个问题。美学研究的对象到底是不是美和美的本质?美有没有一个适合于一切美的事物、对象的共同、普遍的本质即美的本质?能不能为美下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永恒不变的定义?进而,对美和美的本质的探讨到底有没有意义、有没有合理性和价值?……诸如此类的敏感问题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回避。实践存在论美学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态度是:美学探讨、研究美和美的本质问题,是理所当然的,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但是,我们不同意美存在一个单一、固定、普遍的美的本质的看法,因而不同意为美下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永恒不变的定义,因为美学史已经充分证明这是不可能的;进而认为美学的研究对象,不应该只是美和美的本质,不应该重点探寻美的单一(唯一)、固定不变的本质,试图为它下一个普遍、不变的定义,而应该是人与世界的审美关系及其现实展开即审美活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美的本质问题不能够探讨,而是主张持合理的反本质主义态度、也就是“关系生成论”的态度,在关系生成中动态地思考和探讨美的本质问题。这方面《手稿》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本质”问题的辩证思维的范例。

《手稿》虽然没有直接探讨美的本质问题,但是论及了与美的本质处于同一层次的“美的规律”问题,对我们有直接启发。马克思的论证思路大致是:

第一,在“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这个哲学—经济学大问题、大框架下,首先“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即从工人劳动被异化的现实出发:“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2][p.51]

第二,对这种异化现实,按照人本主义和现实社会的阶级分析相结合的逻辑,在诸种现实关系中展开批判性考察,步步深入地分析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异化劳动的基本规定。首先从人的劳动与其劳动产品(对象)的异化关系切入,指出,“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但是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对对象的占有竟如此表现为异化,以致工人生产的对象越多,他能够占有的对象就越少,而且越受自己的产品即资本的统治”。《手稿》由此概括出异化劳动的第一个规定:“工人对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因为根据这个前提,很明显,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2][p.52]马克思并明确指出,这一点所规定的是“劳动对它的产品的直接关系,是工人对他的生产的对象的关系”,是针对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不考察工人(劳动)同产品的直接关系而掩盖劳动本质的异化”而言的。

第三,接着考察工人的生产(劳动)活动本身产生的异化关系,指出这种关系是“在劳动过程中劳动对生产行为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工人对他自己的活动——一种异己的、不属于他的活动——的关系”,在此关系中,“工人自己的体力和智力,他个人的生命”活动“是不依赖他、不属于他、转过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是“自我异化”。[2][p.55-56]这是异化劳动的第二个规定,其劳动的异己性表现在,“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会像逃瘟疫那样逃避劳动”;这种“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这里,“工人的活动也不是他的自主活动。他的活动属于别人,这种活动是他自身的丧失”。这第二个规定产生的结果是,“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2][p.55]这个批判极其尖锐、极其深刻!

第四,在考察异化劳动一、二两个规定的基础上,《手稿》进一步推出第三个规定人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和第四个规定“人同人相异化”。这里重点解读第三个规定,因为这也是马克思着力剖析的,同时关于“美的规律”就是在这一部分论及的。《手稿》遵循人本主义逻辑,借用了费尔巴哈关于人的“类本质”、“类特性”、“类生活”、“类存在物”、“类意识”等术语,阐述了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导致了人与他自己的类本质(即人的本质)相异化。

马克思首先指出,“人是类存在物,不仅因为人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把类——自身的类以及其他物的类——当作自己的对象;而且因为——这只是同一种事物的另一种说法——人把自身当作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因为人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存在物来对待”;[2][p.56]他又说,“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2][p.57]这实际上初步揭示了人作为“一个种”——“类存在物”即“社会存在物”[2][p.84]——所具有的普遍的整体的“类特性”、“类本质”,那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要注意,马克思讲人的自由和有意识,不是仅仅讲精神、心理和意识层面的,而是主要讲人的生命活动,讲人的“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即人的“类生活”的。也就是说,人的类本质不仅仅如我们过去所认为的是自由、有意识,而主要是自由、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即实践活动。

这一点,马克思是站在实践论、存在论和人类学三结合的理论高度,将人作为一个族类共同体与整个动物族类作整体比较时提出来的。他说:“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他具有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或者说,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就是说,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对象。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2][p.57]在人的活动与动物活动的对比中,作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的人的一般本质(类本质)——自由的活动即劳动实践活动——就凸显出来了。劳动实践,在马克思的论述中,既是存在论的,又是人类学的。这也是实践存在论美学的一个理论依据。在此基础上,《手稿》进一步对动物的生产(特定意义上)与人的劳动生产实践作了多方面的对比:

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诚然,动物也生产。它也为自己营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蚂蚁等。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2][p.57-58]

这个对比,突出了人的生产实践(创造对象世界)相对于动物生产的四大特点:(1)全面性(动物是片面性);(2)超越(直接肉体需要)性(动物受直接肉体需要的支配);(3)创造(再生产整个自然界)性(动物只生产自身);(4)(对待自己产品的)自由性(动物产品的直接肉体性)。其中核心是人的劳动生产实践的自觉(有意识)性与自由性,体现了人的自觉的目的性通过对象化的活动在对象世界中的实现,体现了人对自然界的能动性。显而易见,当马克思把人与动物的生产活动作全面对比时,马克思实际上揭示出在非异化劳动条件下,人区别于动物的作为族类共同本质(类本质)的一般本质。

但是,马克思并没有将这一特殊角度下揭示的人的一般本质普遍化、非历史化,看作人的永恒不变的普遍本质。我们不应忘记,上述这些论述,是在阐述异化劳动第三个规定时展开的,其目的恰恰是要阐明在异化劳动条件下,人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的异化、外化、非人化,人的劳动实践呈现为不自由性(或自由的丧失)和被强制性,人的一般本质因此异化了。《手稿》指出,异化劳动“使他的生命活动同人相异化,也就使类同人相异化;对人来说,它把类生活变成维持个人生活的手段。第一,它使类生活和个人生活异化;第二,把抽象形式的个人生活变成同样是抽象形式和异化形式的类生活的目的”;[2][p.57]“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因此,人具有的关于自己的类的意识,由于异化而改变,以致类生活对他来说竟成了手段”,[2][p.58]而这乃是人(工人)生产生活的真正现实。马克思由此推导出异化劳动的第三个规定“人的类本质——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的精神的类能力——变成对人来说是异己的本质”,使“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2][p.58]同时由第三个规定进一步推导出第四个规定:人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2][p.59]

值得注意的是,在论述第三、第四规定时,马克思高屋建瓴地将异化劳动归结为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他说:“人的异化,一般地说,人对自身的任何关系,只有通过人对人的关系才得到实现和表现。”[2][p.59]这一点马克思稍后又加以重申:“必须注意上面提到的这个命题: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2][p.60]这一点往往容易被人们忽视,其实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自我异化只有通过对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表现出来。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因此,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对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也生产出不生产的人对生产和产品的支配。正像他使他自己的活动同自身相异化一样,他也使与他相异的人占有非自身的活动。”[2][p.60-61]换言之,异化劳动生成了人(工人)的异己的、对立的力量——资本家,生成了工人与资本家对立的现实关系。在这样一种异化的、阶级关系分化的现实条件下,上面所说的人的自由劳动的一般本质,就会改变甚至丧失。由此出发,我们对于稍晚于《手稿》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所提出的“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p.60]的经典命题,就会有比较准确的理解。它根本不像有的人所认为的是人的本质的普遍、不变的“定义”,而是相反,指出了探讨人的本质,不能停留于人与动物相区分的一般本质层次上,而要立足于“关系生成论”的思维方式,从不断变动的、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中去考察和分析处于这种现实关系中的现实的人的动态本质。

这里,马克思给予我们方法论上的重要启示是,第一,对于包括人的本质、美的本质在内的任何事物的本质,是可以而且应该探讨的,这不等于本质主义,《手稿》中“本质”范畴大量出现,频率极高,就是明证。相反,那种认为本质问题不能探讨、无法探讨,应该彻底“取消”或者根本“悬置”的观点是不对的,是反本质主义过“度”、极端而走向虚无主义的表现。第二,《手稿》虽然大量论及本质问题,却基本上不采用下定义式的、把定义对象的本质一般化、普遍化、恒定化的方式,而是采取了辩证的“关系生成论”的阐述策略,上述对于人的本质的论述就是经典例证。笔者认为,这正是合理的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第三,《手稿》把人的自由、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即劳动实践看成人区别于动物的一般(类)本质,仍然是有重大意义的,一方面,它成为马克思批判私有制下异化劳动的重要理论依据和逻辑出发点;另一方面,正是在论述人的这个一般本质的基础上马克思直接引出了关于“美的规律”的论述:

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2][p.58]

对于“美的规律”的理解,笔者另有专文论述*《理解〈手稿〉关于“美的规律”论述的三个关键词——重读〈巴黎手稿〉札记之二》,《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15卷第2期,2013.4.,此处不赘。只是想指出两点:一、马克思是将美的规律(同样,美的本质)与人的本质联系起来思考和论述的,离开了人的本质,美的本质、美的规律就无从谈起。中国当代实践美学通过人的本质来探讨美的本质、美的规律的大方向、大思路是正确的,应该坚持;但是,笼统地界定“美(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或自然的人化”,就失之于简单化了,就容易掉进本质主义的窠臼。二、马克思是在非异化的理想状态下讨论美的规律问题的,在异化条件下,美的规律是不是仍然不受任何影响地发生作用,或者在多大程度上、以何种方式继续发生作用?它的逻辑依据和机理是什么?……这一系列问题远远没有解决,需要我们进行深入的研讨。我们不能脱离开异化劳动的现实语境把美的规律、美的本质问题普泛化、一般化、非历史化,这样做,不但不符合《手稿》的理论思路,不符合马克思“关系生成论”的辩证思维逻辑,而且会不自觉地走向本质主义的死胡同。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编译局译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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