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柯
(广州体育学院 中文教研室,广东 广州510075)
2001年,太阳神鸟金饰被考古学家于成都西北郊外对古蜀文明挖掘时被发现。2005年,太阳神鸟金饰以其简洁完美的艺术构图、丰富深厚的文化内涵,从1600余件候选图案中脱颖而出,正式被确立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太阳神鸟金饰之所以能够被确立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是因为它在展示古老蜀地这一区域艺术文明的同时,高度契合中华民族长期以来形成的传统审美心理。
与其他几个文明古国相比,中华民族的文明进程呈现出了一个奇特而耐人寻味的历史现象,那就是,只有中华民族的文明几千年来保持了一个持续的状态,属于“连续性的文明——人类与动物之间的连续、地与天之间的连续、文化与自然之间的连续”[1]。这种文明的连续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华民族相对稳定的审美文化心理。
从太阳神鸟金饰这一图案的艺术起源、宇宙观念、审美创造、生命理想等方面,可以看出中华民族对于宇宙生命独特而持久的心理体认。这种心理体认,经过历史文化的积淀,演化成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逐渐形成在社会、艺术、生活等广泛领域内最为活跃、最具生命力的民族审美文化心理。
太阳神鸟,学界冠之此名,顾名思义,正是得名于金饰的直观图案。金饰图案采用镂空形式表现,整体成圆形,分为内外两层,内层为发散出十二道齿状旋转的太阳光芒;外层图案为四只逆时针方向而飞的神鸟,四鸟首足相继,朝同一个方向飞翔。这一幅产生于中古时期的充满原始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艺术图案,充分体现了古蜀先民对太阳的崇拜。
自有生命开始,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活动,生息繁衍,劳作安息,无一不与太阳发生着深刻密切的生命联系。太阳,在众多的原始崇拜中,正是以其施与万物生命之光的独有力量,从古至今在人类的生活史上享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有特色的是,太阳神鸟图案上的每只鸟都是三足鸟。关于“金乌负日”和“三足乌”,在中国地理神话奇书《山海经》等古书中曾有多处记载。《山海经·海外东经》记:“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水,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经·大荒东经》记:“汤谷上有扶桑,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淮南子·精神篇》中记“日中有踆乌”,郭璞注解“日中有三足乌”。这些神话、文献与太阳神鸟金饰等出土文物经过漫长的考古发现,找到彼此存在的证明,为历史的言说与美学的沉思开启了新的探索窗口。
关于阳鸟图腾,学界有“稻生于鸟”之说。稻作文化在中国这一农业大国发祥久远,学者陈勤建通过近十几年间大量的田野作业,翻阅了大量的史料,考察了若干考古发掘,得出是“鸟化稻作模式,激发了人们对鸟类的崇敬、传说和鸟化稻作文化形态,从而为中国神圣的凤鸟传说信仰思想文化艺术的发展带来了深远的影响”[2]。郭沫若认为,远古时候的鸟图腾,实质上是人类早期的生殖崇拜,体现了先民生息繁衍的原始诉求。太阳神鸟艺术的起源也极有可能与以上说法有着深刻密切的联系,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序言中指出:“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3]太阳与鸟,事实上,从古至今都与两种生产息息相关。目前,关于先民最初创造太阳神鸟的动因与用途,考古学家尚未得出明确的结论,但是通过与出土遗址的场所地点与其他文物联系在一起佐证,极有可能与早期的祭祀活动有关,太阳、神鸟、生命、飞翔,种种意象联想到一起,可以推测,中华先民用原始艺术的方式,向上天祈福,这也许是中华先民敬畏天地、敬畏生命、敬畏生产思想的最初萌生。
太阳神鸟金饰从构图上看,太阳以镂空的光芒居中,四只神鸟环绕四方,从空间方位构成上来讲,四只神鸟分别位于东西南北,象征世间万物,居于四方之地。从时间观念来讲,太阳神鸟图案的四只神鸟、十二道太阳光芒,符合了中国古老的四时模式。
在中国,“四”和“十二”两个数字,尤其以“四”为代表的四时模式,是以生命循环往复的律动来表现时间的流转。“时”,在《说文》里解为:“时,四时也。”《玉篇》言:“时,春夏秋冬四时也。”可见,“四”从字意上很早就与时间结缘。中国的时间观里,时间与生命本身的生长发展、枯荣兴衰一道周而复始地同步运行。中国文明一直以农业为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农业社会基本的生活模式,而日出与日落这种时间概念是与农业耕种的生命活动联系在一起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中国古人很早就总结出的天道自然规律,这种规律恒常地表现为一年时间上的季节四时模式,与四时模式相对应的,是万物生长的自然规律和农业文明相应的生产活动。
中国人重视时间,也重视空间。“四”既象征时间上的四时,同时也象征了方位上的四方。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四时配四方,就是时空合一观念的具体表现。《淮南子·天文训》中更为详细记载了太阳一日的生命轨迹:“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经过曲阿等四个地方,到达昆吾正是正午时分,后经鸟次等地方,直到蒙谷,进入夜晚。这段关于太阳东升西落的文字,以太阳一日的空间位移对于时间的夜晚更替,扩展了四时配四方的时空合一的宇宙观念。
源于对时空的早期认识,构成了中华民族体认世界的独特宇宙观。战国《尸子》:“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庄子·齐物论》:“旁日月,挟宇宙。”宇,是空间概念,由四方和上下构成方位;宙,是时间概念,指示过去与现在的走向。《说文》:“宇,屋边也,从宀于声。《易》曰:上栋下宇。”《淮南子·览冥训》:“宙,栋梁也。”在这里,都是方位的概念。从古文字的记载可以知道,中国人很早就有时空合一、二元合生的宇宙观念。这种由“宇宙”、“乾坤”引发而出的关于万物的观念,形成了中华文明异于西方文明的文化观念,那就是萌生并持续性地形成、传承了东方式的整体观照思维,对天地万物的认知持以相反相成、二元合生的观念。《易经》、《老子》、《庄子》等早期著作,乾坤,天地,有无,虚实,动静,形神等等相反相成的观念,无不是从这种时空观而演化而来的天地万物二元合生的宇宙观念,并对整个中国文化观念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久远的影响。
在时空合一宇宙观之下,可以看出,太阳神鸟金饰构图中的时间与空间观念,如实体和镂空的内外两层,也在一隐一显中凸显。“太阳”的旋动与“神鸟”的飞翔,是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生命写照。“四”和“十二”在数量概念的表征之下,既象征了生命在时间的四时模式下的宇宙创化和发展规律,又象征了生命在空间的四方模式下周而复始的往返运转,而时间的流转和空间的位移,在宇宙万物的生息往复中,合而为一,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连续的生命世界。
太阳神鸟金饰的图案主要由两种物象构成,一者为太阳,一者为神鸟,都是非常直观与具象的艺术造型。十二道光芒,旋转如风车,视觉上给人以连续性的旋动感,而外环的四鸟,姿态如飞,欢欣如舞。四鸟呈逆时针方向展翅而飞,与内环的太阳光方向相逆,内外层次的错落,加强了整个构图的立体和律动之感。太阳神鸟图案从对生命的体认、审美的观照、艺术的创造等方面都符合中国传统的文化心理,即对太阳与神鸟持以直观具象的艺术把握,并上升为生命的意象概念。
中国人很早就确立了“观物取象”这一生命的认知观念,并把这种观念衍生到艺术的创造与表现之中。《周易·系辞下》:“古者庖犧氏之王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王弼《周易略例·明象》云:“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又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象”,是中国一个至关重要的生命观念和艺术观念。
从早期出土的卦爻、器物上的图符以及文献上的记载,可以看出中华民族自先民起就重视“具象思维”,习惯用直观物象的方式,以生命来体认生命,以生命来展示生命,以生命来创设生命。“‘观物取象’和‘取象比类’的一般符号迥然不同,它不是一般比喻和象征,而是一种独立的生命符号。这种传统给中国艺术提供的也不是简单的从物出发、借物比喻的思想,它直接影响中国艺术的意象创造,艺术是一种生命符号,它具有独立意义。”[4]因此,中国的“观象”、“取象”,与西方的学习自然、模仿自然不同,不是主体对客体单向式的模仿,机械性的比拟,也不是对客体进行隐喻式的把握,把客体抽象化、理念化,而是用以物观物的观照方式,将外物之象与内心之境经过审美观照地融合,合而为一,最终达到象中有意,意中有象,象意交融,浑然为一的状态。
“观物取象”是中国艺术思维的入口。中国后来的汉字、书法、绘画、诗歌等多种艺术,也都是延续和拓展了“观物取象”、“立象尽意”的思维方式,来进行艺术创造。汉字,许慎《说文》:“文者,物象之本。”指明了汉字做为一种交流、传播的语言符号,它的本体是源于具体的物象,而非抽象的符号。物象符号,赋予相关的意义,就构成了汉字。书法,则是世界上唯一由文字发展成艺术的特殊门类。书法的形成,应当说得益于汉字的象形特性,汉字由象形的线条衍生而来,线条则是绘画的基本构成要素。而书法中汉字的象形特性,人造自然的物象,动静相宜的字型,张弛有度的节奏,峰回路转的韵律,逐渐将文学、绘画等多种艺术揉合在一起,上升为世界上最为独特最为纯粹的一门艺术。
故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重于直觉体悟,敏于感性而直观的审美体验,在艺术思维上表现为对物象的观摩、把玩。同时,心物之间关系是中国艺术思维与情感的一个核心,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不是绝对的抽象理念,不是仿物的逼真效果,而是要达到心物交融的意境,也就是,物象在眼,意象在心,心象合一,成为意象。太阳神鸟金饰从构图形式上看,是从直观的体验出发的,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具象思维,构建了早期的生命理想,这个理想,是先民创造出的意象世界。
太阳神鸟金饰在方寸之间,可以看出三个圆。最内虚化的太阳,是一个内圆,代表天,是宇宙的中心;四鸟绕日环飞形成了中间的圆,代表生命的运转轨迹。图案的外围,是一个实体的圆,代表整个宇宙是一个圆融的世界。太阳神鸟构图一连三个圆形,真实明晰地折射出中国先民对圆的认识与追求。
“圆是中国艺术的一个重要的精神原型,它与中国人的宇宙精神、生命意识,以及哲学审美观等均有十分密切的关系。”[5]天圆地方,是中国流传下来的古老宇宙观,中华先民对天的最早认识,就是天是无限大的圆,地为四方,天周在上,整个天周笼罩着大地,形成浑然一体的宇宙。在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影响下,中国人拥有了一套系统性的整体观照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视世界为一个有机的、完整的、相互关联的整体,对外物,习惯于从整体上去把握,直观地感悟事物的规律,这也可以称为尚圆思维。
从太阳神鸟金饰的三个圆可以看出,中华先民在文明的产生之初就已经对宇宙、对艺术、对生命有了浑然一体的认识、直觉体悟的审美、“天人合一”的思想。老庄哲学讲“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的“一”,是宇宙之初的混沌,是完整的一体,也就是完满不分的圆。《周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太极图式,是中国人的思维之宗,奠定了中国人圆性思维的根本基础,而一系列二元合生的艺术观念,“包括艺术创作中的虚实、刚柔、动静、开合、远近、疏密、起伏、隐显等关系,中国书法的黑白、浓淡、曲直的笔法原理,中国戏曲艺术中的悲喜交融、顺逆环生、善恶惩报的圆形的情节及情感结构,以及中国诗歌绘画仰观俯察远眺近视的呈曲线之圆的审美观照方式等,无不由此衍生并发展出来”[5]。
中国诗歌、书法、绘画、戏曲二元合生的尚圆思维,都是通过艺术的创造,来表现中国人对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宇宙生命运转规律的诗性体悟。因此,中国人宇宙观的尚圆思维决定了艺术上的尚圆思维,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念给了中华民族打下了尚圆的审美文化基因。中国人早期的整体性思维观念,“一”、“太极”、“混沌”等,是先民对宇宙的最初体认,此后的艺术思维,也不离其宗,诗书画曲,结构上的承传启合、疏密开合,内容上的峰回路转、悲喜交融,意境上的得意忘言、舍筏登岸,皆是将宇宙生命艺术当成不可孤立于世的整体,在心物交融之际,将生命的体悟与自然的规律相投合,对宇宙包括命运,都持以二元化转的观念。
中国艺术呈现出的总体风貌是蜿蜒曲折连绵成片的曲线,书法中的笔峰一转,绘画中的山重水复,戏曲中的乍悲还喜,都是尚圆思维下的艺术创造。具体到每一个点,都是生命在律动,推近及远,连接成一个整体,生命整体周而复始,往复循环,并且在循环中日化创新。
太阳神鸟金饰的三个圆形,也正是先民在用原始艺术的方式表达宇宙万物之圆,生命运转之圆,圆融和谐之圆。艺术上的尚圆,终归是为了表现创作主体的生命理想与人格理想。先民是在用太阳神鸟,为自己向上天祈福,也是在为后世的子民祈福,这种生命和谐、往复长存的朴素理想,直到今世,圆,也依然给中华民族传递着吉祥和理想。
先民留下的太阳神鸟金饰,照亮了中国审美文化最初的来时之路,并与当代中国人隔着历史的时空实现了一次精神的汇通与对话。21世纪的中国人从文化心理上认同它、欣赏它、弘扬它,是中国当代文化与传统文化的一次接轨,将不断地共同续写出中国审美文化圆融完满的新篇章。
[1]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二集[M].上海:三联书店,1990:141.
[2]陈勤建.中国鸟信仰的形成、发展与衍化[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9):19-27.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2.
[4]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16-117.
[5]危磊.中国艺术的尚圆精神[J].文艺理论研究,2003(5):7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