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听海

陈应松

1

海。蓝色的水。赤裸裸的荒原。鱼和波浪的牧场。这大地尽头的蛮荒，蛮荒尽头的大地。动荡的大地。眼泪和苦难的收集器。一条孤零零的线，帆的窠巢。人类幻想远方的标记。大海，地球上的绿松石。安详地沉睡，收藏着生物的骨骼和花纹。收藏着它们的襁褓和摇篮。等待着它们归来。

2

曾经，我是放逐的羁客，心狱的囚徒。我是幻听症患者，耳边混乱着市声的喧扰。歌唱。叫卖。警笛。笑谑。喝斥。诵经。金属的切割声。人欢。马叫。莺声。燕语。

海，仗剑天下的浪子。悄悄地潜行，你带着深穴闯荡的气息。警觉。清醒。你来自远方危险的地域。你来自天外。来自传说中的蓝。

我将文字写在波浪的恐惧之上。我将在珊瑚、海铁树和马尾藻的丛林中迷路。这大地尽头的悲伤，比秋更郁烈。天之涯。礁石像狞笑的海狮。陌生的天空和水鸟。陌生的巨浪。以粉身碎骨的造型，表达时间。永无尽头的倾诉。咸味的语言。一层一层赶过来的死亡飞羽，唤醒你身体里沉默的风暴。在盐的宁静深处，是人类最初的村庄。

3

此刻我依然倾听着你，大海。在黑暗中，动荡不息。沉睡吧海。在人类卑微的鼾声中，在灯火渐熄的远方，你可以屏息入梦，像一匹回厩的马，开始冥想。海太久远，使用地球最古老的语言，说着。星星升起来了。这些古老的精灵，在天上和地下应和着。涛声，巨人的足音。伟大的吟诵师，天穹下的夜行者。

4

别吵了，海。风也太坏，把你头发吹成儿时。听海。听哑人说话。听它吼，听它发怒。听它伟大的骂街。听它爱你。这个野蛮的水妖。

早晨的海。疲惫。娇懒。让阳光来刺激它。几条狗在海滩觅食。人不会缺席。一夜的涛声。你不会消失。你不会一声不吭。说些什么呢？寄居蟹在奔忙，从一个壳到另一个壳。没有安全感。到处是家。房奴。珊瑚和贝壳都回到了岸上。海汗流浃背，满身咸味。海，荒野的流民。夜不归家的人。醉鬼。地球上的守夜人。

太阳升起来了。海突然亮了。最妩媚的时刻。一只小船出现在远方。海，在晨祷中课诵。宏伟的钟声。浩瀚的经卷。太阳翻动它。听吧，这金色的梵音。大海如此仁慈，像残忍一样。海鸥凄厉，飞舞的圣徒。天空下的苦行僧。海在控诉礁石，把愤怒掷向它。花蕊边上的永远的恶魔。

5

伤感吧，呼愁吧。桑提亚哥式的伤感。纵然，你一辈子与海搏斗，靠海养活，海也不会亲近你。海，永远的生客，一样的面孔。冷漠。粗野。亢奋。混乱。雄壮。冰凉。狮子假寐时的宁静。当桑提亚哥不时梦见狮子的时候，他在恐惧，隐隐的。一个老渔人悲凉无奈的恐惧。把海刻在眼睛里，你会悲伤。海，我爱你。

那个老人对那条大鱼说：我只有杀死你才能爱你。那个老人说，是谁打败了我？什么也不是，是我走得太远啦。

他葬在海边的墓园，继续忍受大海慈祥的诅咒和安慰。一条破朽的渔船也在岸边。隔着沙滩，海在嘲笑它们。你只有过曾经，而它有永远。海把一切变成往事。凭吊吧，逝者。死去的爱和征服。在古老的盐粒中腐烂。海岸，大地最荒凉的墓园。逝者的摇篮。海，催眠的谣曲。永恒的祷歌。风中奔跑的亡魂。

6

流水之上，眼泪成河。

他们爱你，却没有谁真正啜饮你。这呛人的水，属于鱼和死去的人。

风暴和鲨鱼的肆虐地。最炽烈的死亡，拥抱闪电的鞭子。劈开天空的罅缝，直到激起它的愤怒。不可侵犯的尊严，带着晶莹剔透的凛冽，掀翻世界。黑色的吼声。撕开笼子的困兽。让它们胆寒吧，冲向山冈和街道的你，扭断石头、椰子、棕榈和船。摧枯拉朽，手持毒辣的长蛇和戈矛，扑向觳觫的大地。痛恨它吧，海依然蔚蓝。无法理解它的暴虐，就像俯首称臣的云彩，对它敬而远之。

恨它。用无数攫取的手勒索它，把它撕成碎片。纵然有一万道枷锁和高墙，也无法阻止大海狂热的歌唱。

7

你海底的火山，煮沸着地球的脉动。

在它潮湿雄壮的嘴里，大海的吻充满盐粒的激烈芬芳。波浪的唾沫如愤青。我，海语的聆听者。请你浇灌我的血管，篡夺我的籍贯，改变我的口味，喜欢咸腥压榨下的美，动荡不息的汹涌生活。真挚的表达。默然的沉思。怆然的抒情。爱你，像衣衫褴褛的椰树，癫狂的爱，摇荡着月色和夜。应和着你的节拍和呼吸。用语言和文字制造潮汐。在真理的盐场，翻晒大地的隐私。

8

大海，星座的皇冠，宏大的教堂，响砌着潮汐澎湃的圣钟。

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盐像时间的针，缝补着帆和远方。大海不会破碎，不会干涸。

让被风吹响的潮音，枕在耳畔。在海中繁殖着希望，倾听，也是一种凝视。承接它的潮汛。让贝壳里仅存的一滴水，成为大地的圣泉。

9

大海长着古老的牙齿，啮噬着海岸和礁石。这些千疮百孔的坚硬食物，撩拨着它的胃口。

海底的参天大树，长着甘露的枝叶。通过苦难的航行和盐粒的缝隙，慢慢渗透到根的深处。

那些伫望的岛屿，孤独中潜伏的影子，是大海的亲近之物。爬上岸的梭尾螺、芒果螺和蜥蜴，与它交欢。岛屿，盐制的坟墓。穿过坟场。穿过坟场。那些腐蚀的墓碑望着我。一个驾驭大海的故事，被飓风一次次掳去。那些水鸟，站在悬崖上，像传说中的神物，像天堂的群像。

我可以想象在你海铁树掩映的海底村庄行走吗，亲爱的海？一条鱼在村口徘徊。到处是我们久违的远亲。那些贝壳的房子里，住着擎灯的母亲。海底的光辉如大地的道路，四通八达。可以用珊瑚装饰我们的婚房吗亲爱的海？可以荷锄采菊吗？可以在肥沃的田垄间耕种波浪，并摘下风暴的嫩芽吗？

10

所有的鱼都是梦游的歌手，佩戴着鳍的腰刀，悠闲而阴鸷地鼓着它们的鳃，眼睛瞪着暗处，像面壁千年的隐士。

用鲸类的油脂涂抹那条海藻疯长的小路。和它们一起狂欢。海象。海狮。海狗。海豚。美人鱼。观看阳光降落的奇迹。苏鼠斑正在乱蹿。方脷在踱步。怪头怪脑的老虎鱼鼓着浑身粗壮的刺。九尾鲨、尖嘴双髻鲨、斜齿鲨耀武扬威。海鳝、鳗鱼和蝠鲼像闪电，消失在巨大的水母和章鱼的追赶中。花蟹。海胆。扇贝。贴石鱼。羔蟹。刀鱼。狗母鱼。马鲛。把自己紧缩成一团的面包蟹。介子螺、橄榄螺、鹦鹉螺、刺贝、牡蛎、砗磲、虎皮斑纹贝，在几乎静止的生死轮回中石化。海星闪烁，像梦幻的生命。箭形鱼。蛇形鱼。带形鱼。团形鱼。雷形鱼。长着鳍的动物和飞鸟。用鳃呼吸的植物。在盐水中浸泡着，却生意盎然。

哦，这片囤积着盐和风暴的地区。被上帝遗弃的翡翠。蓝色的花园里生长着危险的蜂巢。盐是唯一的营养。桅尖像溺水者的手。像兰花指。贝壳依附在船舷上，发誓最后将它凿穿。

11

在如此的惊涛骇浪中，你要默守一个时辰。看星空如炬，探听着隐隐的死亡奇迹。在夜半磷光铺就的道路上，一只渔船归来。锚已生锈。渔夫消失。霞光染织的沙滩上，泪水正在形成，缆桩上飘荡着一颗破碎的心。

我爱你深沉的夜。磷火闪烁如宫殿。辽阔的想象。涛声像困兽犹斗。梦被装饰成钟声响砌的教堂。愁意漫过，海侵蚀你的呼吸。

这片神秘的森林。浸泡着无数鱼类和贝类的保鲜液体，不明的液体。澄明的液体。盛满神话和悲剧。盛满了船夫的棺木。流放的海。在浓浓的思乡中睡去的海。被盐呛醒。写出雄壮的诗篇。吐出满腔的哀怨。在旋风中探听自己的音讯。在落日下盘桓，天涯尽头的倒影。

连哭泣也被喝止。一个人会悄悄写下，注定震惊的名句。心中悲愤，必有名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