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智
之所以手不释卷地读完宋云奇长达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蓝色寓言》,是因为在许多章节的“关口处”,作家展示出不可抵御的作品魅惑力。这正如旧时章回小说每一回的结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作家往往把那“后事”预示得扑朔迷离,不由得你不在昼日苦读之后而挑灯夜读。
作家塑造了真切的人物形象,展示了鲜活的基层生活,开创了唯美的性爱描绘,可以说,这部作品是对中国基层官员——村镇干部生活的全景式书写。读了这部小说,就可以一览中国村镇干部,他们的工作与生活,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喜与怒,忧与怨,爱与恨,情与仇……读了这部小说,就可以一览当代中国社会繁富的生活画卷中如此生动而多彩的篇幅。
一.真切的人物形象
能否塑造成功的人物形象,是小说优劣甚至成败的基本要素。《蓝色寓言》的成功就在于作家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成功。作家虽然对其笔下的人物诉诸了充分的爱与恨,褒与贬,但并没有简单化地将其划分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
这种简单的任务划分,在中国小说创作史上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的。《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就将刘备、诸葛亮及其刘蜀政治军事集团中的人物视为正面人物,而将曹操及曹魏集团中的人物视为反面人物。《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也是将宋江为首的一百单八将视为正面人物,将高俅、蔡京等官宦视为反面人物。《红楼梦》则比这两部书高明多了,曹雪芹高就高在没有将众多的人物简单划分为正面或者反面人物。社会是复杂的,人是极为复杂的多面体,给人物贴上“正面”或“反面”的标签,不仅不当,而且也是幼稚的。
《蓝色寓言》的人物塑造,继承了《红楼梦》等优秀文学著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思想、情感、品格等方面摒弃了将人物分成好与坏、正面与反面的传统思路,创作出一个个复杂的多面的却也是真切的人物形象,这是这部小说值得肯定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小说的主人公萧剑平,是作家倾力塑造的人物形象。在小说中,有时指称此人为“萧剑平”,用第三人称;有时则用“我”,用第一人称。作家独具匠心地在不同的章节里,来回使用不同的人称,故意让读者陷进“作品情节”和“个人经历”的迷局里,让人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不管是“作品情节”里的“萧剑平”,还是“个人经历”中的“我”,读者看后都知道:这是作家倾心塑造的一个主要人物!
在作品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作家对萧剑平这个人物的喜爱与肯定。萧剑平本是市广播局的科级干部,拥有高校学历和相当的艺术素养,年轻有为,积极上进,是广播局曾局长的“笔杆子”。因为他常常给局长写出文采飞扬的讲话稿,曾局长因此虚获“才子局长”之美誉。这些似乎是萧剑平值得褒扬之处。然而,他的孤芳自赏,高傲自持,却又遭到局长的厌恶与压制。他和原单位同事兼好友赵逸兵以及清溪镇的干部争权夺利,势不两立,“你抠我鼻子我挖你眼”,以至于反目成仇。他和原单位同事、有夫之妇薛玲玲发生婚外情,并在薛的新婚之床上进行“零距离”接触,后来怀疑薛与曾局长“有一腿”而醋意大发,并以“肆无忌惮”的“性”的方式进行疯狂的报复。他和清溪镇文化站女站长柳絮由知己发展为情人,并多次演出“翻江倒海”的性爱,却也因为柳与侯县长“那件事儿”,“就把柳絮恨之入骨”。他为了做出政绩而胡思乱想、捕风捉影地开发所谓“生命谷”,谁知引发泥石流,毁灭了一个古老的村庄和关云山、柳絮两个活生生的生命。他为了笼络前来投资的葛老板,诱使酒店女服务员出卖肉体。他还编造了一个子虚乌有的与姚书记的“关系”,以图让曾局长和其他官员将他另眼相看,求得仕途的顺利发展……所有这些,也许因为各种客观情况以及社会风气使然,但主要还是主人公本人的思想境界、感情格调、人格内涵造就的。
萧剑平值得褒扬和值得诟病的地方都不少,甚至后者更多一些。不过,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在当今社会基层干部队伍中常能看到的“那一类人”,也是文学批评中经常提到的“这一个”。因此,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柳絮是作家着意描绘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她那姣好的容貌和身材,让箫剑平一见倾心;她对清溪镇各位官员的评价,让萧剑平一闻倾服;她在音乐方面的才华,让萧剑平即刻将其视为红颜知己。二人那青春男女之间的情爱,迅疾演化为干柴烈火般地天翻地覆的性爱。这种情爱和性爱,是那么纯真和炽烈!作家无意将柳絮描写为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也没有将其塑造成媚惑男性的“狐狸精”。她是一个为了爱和性而不顾一切、不思后果的“奇女子”。但是,在情感和人格方面,作家也并未将其塑造成一个“正面人物”。例如,为了在清溪镇谋得一职,她可以用身体“酬谢”侯县长。当然,为了她与萧的纯真爱情,她也主动献身,为萧生下一子。柳絮和萧剑平的另一个情人薛玲玲,这两个人物似乎有着共同之处,二者并不把所谓“贞洁”放在眼里,要爱便疯狂地爱,而且不顾身份和场合,她们可谓是当代某种所谓“新女性”的化身吧!
小说描绘了一个包括清溪镇镇长萧剑平在内的不同级别的官员群体。在这个群体之中,读者似乎看不到一个所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毫不为己,专门为人”的干部。这些人物在为人和做事方面或许有着可取之处,但他们身上都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甚至在思想、精神、人格方面有着为人诟病之处。这样的描写,比起那些“高大全”式的英雄模范人物,不知要真实可信多少倍。
市广播局曾局长一旦发现萧剑平冒犯了自己,就马上对萧剑平还以颜色;一旦知道了他与薛玲玲的所谓“桃色新闻”出自萧剑平之口,就马上将萧与柳絮的不当关系作为利剑刺向对方;一旦落实了萧有负于自己之后,就断然将提拔副局长一职由萧改为赵逸兵。
县长侯清元借着给柳絮安排工作之机,迫使对方以身子来回报;后来,在泥石流已然发生之时,又严令已经出发前往救灾的清溪镇干部原地待命,等候苗书记前去指挥救灾,以便拍摄新闻录像,在新闻媒体上广为播发,为上级官员脸上贴金,结果造成了严重后果。
市广播局办公室主任赵逸兵,与萧剑平既是同事,又是朋友,还是酒友,二人往往倾心吐胆,无话不谈,看似莫逆之交,但在由正科提拔为副处这件事情上,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却将友情抛到了一边,撕破脸皮,上窜下跳,极力阻击萧剑平和薛玲玲,将萧的“把柄”阴险地透露给曾局长,甚至出卖自己的妻子,真是不知廉耻的宵小之徒!endprint
《蓝色寓言》所展示的,是一个不同级别的官员群体,主要是基层官员即以萧剑平为代表的村镇官员群体,展示了他们之间的互相试探、猜测、算计、落井下石、勾心斗角、以牙还牙以及权与钱的交易、权与性的交易、性与钱的交易……这种对当今中国基层官员群体的负面展示,揭示了中国各级官员所存在问题的普遍性和严重性,堪比清代作家吴敬梓对当时官员群体的负面展示,或者可以说,《蓝色寓言》就是当代的《儒林外史》。
二.鲜活的基层生活
当代作家应当关注一下现代文学史上的所谓“底层写作”。整个现代文学,对“底层”的多样化书写竟然占据了半壁江山。所谓“底层”就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卑微人物。在鲁迅眼中,人物的底层身份可以是乡村无产者如阿Q,可以是勤苦农妇如祥林嫂,可以是迂腐的读书人如孔乙己,他们都处在某种可悲、可笑又可怜的生存境地。作家以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将社会底层人物的卑下境遇刻画得入木三分,远远胜过许多大部头小说对社会苦难的长篇累牍的展示。
鲁迅之外,郁达夫的《薄奠》、台静农的《拜堂》、许杰的《赌徒吉顺》、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等作品都对底层人物寄予深切的同情,其人道主义情怀至今令人动容。到了20世纪30年代,许多文学大家都对底层有着深刻的表现:老舍的《骆驼祥子》、曹禺的《原野》、沈从文的《边城》都是这方面的名作。到了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底层得到更大规模的表现,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都借助农民的改天换地的壮举,传达出一个深刻的历史命题。通观整个现代文学,对底层的书写是一个从未中断的文学主流。
反观现今文坛的题材选择,动辄是古代帝王、当今高层、城市白领、知识精英、军队将领、商界翘楚等等,缺少的是对基层民众和干部的描述。这应是当代作家的重大缺失。毋庸置疑,当今的农民,即便是贫困山区的农民;当今的工人,即便是下岗工人;当今的干部,即便是个小小村长,由于国家和社会的关注和关照,实际上都不能看作是“底层”人物了,或许可以理解为“基层”人物。那么,对社会基层人物的反映,也就是所谓“基层书写”,也就成为继承现代文学“底层写作”的优秀传统,开拓当代文学重大领域的值得肯定的思想倾向和文学实践。因为,无论什么样的社会,基层人物总是占绝大多数的,也往往是最值得关注的社会群体。
宋云奇的长篇小说《蓝色寓言》所描绘的萧剑平及其同事,是中国现行干部队伍中最直接面对民众的基层干部,也是执行上级政策法令的最前沿。他们一天到晚、一年四季穷于应对千头万绪的工作,应付没完没了的检查,处理突如其来的问题,面对上级,面对下级,面对同级别官员,他们往往身不由己地采取哄、瞒、骗、拉拢、行贿、诬告,甚至于做出出卖灵魂、出卖朋友、甚至出卖老婆的可卑、可耻、令人不屑而无可奈何的行径。这部小说让人读后,就觉得里面的人和事,就发生在我们的周围和身边。
小说详尽地描绘了萧剑平任职镇长的清溪镇的几项工作。
第一项工作就是应付普教检查。所谓普教检查,就是上级教育部门前来检查清溪镇中小学生源情况,按照人口比例核定学生数目。如果满员或基本满员,教育经费就正常下拨;如果学生减员或严重减员,教育经费就减少甚至停发。乡镇应付普教检查的第一项措施,就是以酒开路。把检查组的成员灌得面红耳赤,酩酊大醉,以便实施第二项措施。第二项措施就是瞒天过海。本来,各个学校的生源严重不足,怎么办?就将另一个学校的学生用拖拉机拉过来,坐满各个教室用来充数。检查组人员定然不会发现哪个孩子在另一所学校似乎见到过。于是,检查结果必然是:各个学校的生源全都满员,教育经费全都下拨。据云,这种瞒天过海的计谋,不只是清溪镇,其他乡镇也都运用自如,而且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严丝合缝,这让初来乍到的萧剑平不由得自叹弗如。
第二项工作就是计生检查。所谓“计生检查”,就是落实计划生育政策的检查。因为“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所以应付这项检查也必然是村镇干部总动员。笔者就听说过一位计生干部讲述多年前做计生工作的“花边新闻”:用拖拉机将育龄男女从各村统统拉到镇里的“计生站”,不由分说,给男的“结扎”,给女的“上环”……《蓝色寓言》所描述的,竟如我的听闻一样,可见作家生活积累之丰富和文学手法之细腻。
对于那些拒不参加计生检查的妇女,怎么办?就按照“老办法”,办她们的“学习班”:饭钱叫她们的家里出,误工让她们家里拿,一直到她们同意接受“节育”措施为止。而对那些躲避计生检查而外逃的男人,则派人蹲守,一旦发现他们回村,则强制执行节育。书斋里的学者或许认为,这些村镇干部过于粗鲁,不讲人权。笔者则认为,在中国农村传统观念极其顽固的情况下,不如此则万事难成。这时我忽然想起毛泽东的所谓“矫枉过正”的说法,还是颇有道理的。
除了以上两项,村镇干部的工作还有许多。对于每一项工作,作家都写得风生水起,生动鲜活。例如每年年底各种名目的所谓“检查验收”,实际上就是县里各个机关的官员们忙乎了一年,就想潇洒放松一下,于是就借检查验收之名,不约而同地下到乡镇胡吃海喝一场,当即就宣布“验收合格”,而后带着土特产之类的礼品,摸着滚圆的肚子满载而归了。看来,中国各级机关尤其是乡镇机关酒场的繁多,白酒消费量的巨大,所谓“酒文化”的发达,其原因大多在于萧剑平之流的公款消费。
小说在情节推进中还穿插了不少来自基层官员和民众的俚语、俗话、俏皮话。
在同学毕业10年聚会上,一位官员向萧剑平介绍“做官三十二箴言”:“既跑又送,提拔重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只送不跑,提拔不了;不跑不送,降格使用。”这生动地反映了中国官场上长期以来跑官买官的卑劣现象。
在清溪镇干部为萧剑平举行的接风宴上,镇党政办公室主任关云山向萧剑平传授经验,说当官必忌“三长”:嘴长,手长,球长。此“经验”虽然粗俗不堪,听之却颇有道理。
社会上颇为亲密的人群有4类,艺术学校的书记概括为“四大铁”: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前三个“一起”,是指战友、知青、同学的关系,第四个“一起”则是指当代人们的一种丑陋、龌龊的关系,令人深思。
官员一旦升迁,立即会有所谓“四换”:换位子,换房子,换车子,换妻子。可谓说的十分真实。
以上这些俚语、俗话、俏皮话,虽然未免直露、粗俗,但是,直刺社会弊端,锋芒毕露,明白晓畅,直接来自鲜活的生活,是书斋里的学者说不出来的。
小说全面细腻而声情并茂地书写了以萧剑平为主的村镇干部的工作与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繁忙琐细,他们的勾心斗角,他们的蒙骗欺诈,他们的爱恨情仇……这种成功的“基层书写”,正是《蓝色寓言》值得肯定与褒扬之处,也是作家的良知和社会责任感的生动表现。
总之,宋云奇的长篇小说《蓝色寓言》,在“真切的人物形象”、“鲜活的基层生活”和“唯美的性爱描绘”这三个方面,取得了值得高度肯定的成就。除此之外,在“与镜像之我对话”和“渔樵问对”等小节中还运用了荒诞、魔幻等超现实主义的手法,使作品显得空灵、浪漫而超尘拔俗。可以说,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小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