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韵
一条高达三层楼的坡道,从正门的广场一直延伸到纪念馆的核心。这使得其外形如一方被凿开的巨石,据简介,这是隐喻辛亥革命烈士们开天辟地的勇气和艰苦卓绝的斗争历程。邹容、陆皓东、蒋翊武、秋瑾、蔡元培、章炳麟、朱执信、廖仲恺、宋教仁和黄兴依次排列,路的尽头是孙中山,他的雕塑上刻着“风雨泰然”。这群人目光烁烁、昂首阔步,到底要走向何方?
一个悬念,成为广州辛亥革命纪念馆的开场白。
大历史:社会运动与革命洪流
这座博物馆位于广州黄浦区长洲岛,主体建筑面积18228平方米,项目总投资3.19亿元人民币,于2011年10月8日对外开放。而2011年10月10日,正值辛亥革命一百周年。
慢慢走上坡道,就来到了馆内的基本陈列《开辟共和新纪元——辛亥革命主题展》。标题旁边的墙上,写着孙中山名言的上半句“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而标题两旁则投影着海面,浪涛起伏间,下半句时隐时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据馆内工作人员苏慧颖介绍,这个展览时间跨度长达近三十年,几乎涉及了所有1894~1922年间的重要历史事件,而整条展览路线长达1300米,展品、场景等全面且紧凑。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漫长”是参观者普遍的一种直观感受。辛亥馆成立之前,曾委托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策划馆内的基本陈列。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副馆长周军,是这个辛亥革命主题展的主要构思者之一。
“辛亥革命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是一次全社会的深刻变革”。他认为,一百多年来,人们对辛亥革命的认知和评价不断地发生改变。如何评价辛亥革命,首要在于如何界定它的时间和目的。虽然博物馆应当尽量做到客观呈现历史事实,让参观者自由理解,但如何展示辛亥革命,毕竟离不开博物馆自身的一种态度。“在我看来,不能把辛亥革命简单理解为一场武装起义,这场革命并不是只由某些个人发动的,而是由各种力量糅合促成的,是一场社会性的变革。它的目的也不仅仅是暴力推翻帝制,而是完成对中国的改造,实现真正的民主、富强”。
周军说,从大量史料看,清末的人们虽然对清政府有很多不满,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清朝会在这种情况下被推翻。在辛亥革命前,改良是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社会的中坚力量大多都是改良派。但是新政的不彻底性让他们逐渐失望,一步步转向革命。只有在更大的历史背景中,才能理解这些事件,才能了解当时社会的整体运行。没有这些历史过程,武昌起义这一地方性的事件,何以得到全国各地的响应?
在展示中,周军加入了大量革命前夕的背景叙述,如清末人民的生活苦难处境、甲午战后的变局、保皇派与革命派的争论等占到很大篇幅,展现出清末的社会是如何在各种思想和力量的交锋中一步步走向革命。通过经济、政治、社会、思想多方面背景的交待,周军说,这让人们可以看到“革命的因子如何从海外回流到中国,地方性的反清运动如何演变为全国性的革命,革命是如何从并非主流的选择一步步变成不可抵挡的洪流”。
虽然陈列以革命潮流汇聚为主线,但在布展的细节之中,也不乏对这种潮流的反思。例如,在主题展的第六部分“共和新气象”展厅前有四座塑像,右侧两人分别是辜鸿铭和王国维,左侧两人分别是鲁迅笔下的阿Q与九斤老太。两组人物,分别来自那个年代的精英知识分子和底层的劳苦大众。王、辜二人都是学界大师,却都不支持全盘西化。王国维投湖自尽,辜鸿铭虽精通西方文化但行迹完全是中式做派。对于阿Q与九斤老太,革命的意涵又何曾到达过他们的内心?
辛亥革命到底是哪个层次的运动?对不同的群体的影响为何差异如此巨大?人们对革命的各自的态度又是由什么因素造成?这些疑问,展览本身没有给出回答。
“从大历史来看,辛亥革命是一个过程中的事件,它的影响十分深远。起码在当时,它造成了社会、政治的巨大变化,帝制再也站不住脚。而更重要的是,对于民主、共和这样的概念,中国人第一次有了亲身的感受。直到新中国成立,民主集中制、多党合作制这些概念,都没有真正离开民主共和的范畴”。
周军继续解释,历史的展示应延续到现在,展现出过去的物事与当下的人的交集。他希望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部只代表过去的历史,而是与今天的生活依然有联系,甚至时刻影响着我们思考方式的历史。他认为,“三民主义不仅仅是辛亥革命的纲领,某种意义上是中国近代化目标的思想体系的代表。辛亥革命很大程度上还是精英阶层的革命,对底层的触动有限。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以孙中山为先行者,并没有抛弃孙的革命理想,而是将其主要任务一方面推进至底层,另一方面和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更高理想联系在一起,并最终完成”。
在中国人的思想意识中,辛亥革命是一个重要的节点。辛亥革命前,变法、新政等,都试图对旧秩序进行修补。但辛亥革命打破了原有的秩序,包括政治、社会和文化秩序。旧秩序破裂后,产生了各种思潮,由此开始了中国重建的过程。
讲历史:博物馆文化功能的再反思
一座博物馆的成熟需要长时间的积淀,而开馆不到两年的辛亥馆实在很年轻。但年轻自有年轻的好处。
周军说,“十年前,国内的地方性历史博物馆基本上只有一种叙述模式,从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等,像历史教科书的编排。各地博物馆不过填充一些地方特色,然而这无法充分反映出地方独特的发展轨迹。而今天,对博物馆的认知需要一种更开放的态度,我们不希望它只有单一的模式,带有很强的说教意味”。
谈及博物馆的功能,周军说,不希望给博物馆赋予太多的“责任”,一是认为应该对历史心存敬畏,二是博物馆的参观者差异很大,每一个人的立场角度都不一样,对陈列信息的接受程度也不一样。虽然历史纪念馆的性质决定了辛亥馆更加注重“事”而不是“物”,但作为博物馆还是应该尽可能客观地展出物品、图片,还原历史事实。就算叙事方式和展品选择本身隐含了布展者自身的态度,但也尽可能将这些主观性限制在一些相对成熟的观点上。因此,周军认为,“我们必须克制自己的诉说欲望,避免过多叙述,而让参观者获得直观感受,让他们自己去体验,去思考”。endprint
为了避免过多的“说教”,“走向共和新纪元”主题展每一单元的结束,都见不到对历史事件生硬的结论性评价,尽量代之以场景或互动。如戊戌变法展厅的最后,是谭嗣同在狱中带着枷锁的场景,身后映着他经典的绝命诗;广州起义的叙述之后,可以看到林觉民伏在案前怆然又决然地写下《与妻书》。这种“点到为止”的叙述方式,造成了一些恰到好处的留白,让参观的人们或怜或叹,或兼而有之。苏慧颖说,有些参观者甚至驻足在这些场景面前,眼中有泪光闪烁。许多普通的参观者或许并不了解也不关心具体的历史过程,但人同此情,他们参观过后,感慨最深的或许就是某个家世优厚的青年才俊,为了革命理想竟不惜离乡背井、捐躯赴国难。
“作为工作人员,我们不会对参观者的感受进行过多主观臆测。但是,那么多组场景,应该也至少有一处能够触动人们”,苏慧颖如是说。
另一方面,一个博物馆让人们接受,不仅要考虑其叙述方式和表现手法,还要考虑其与当地文化氛围和历史传统的联系。一座博物馆,作为一座城市的文化环境的一部分,承载着这座城市的共同回忆,寄托着市民的共同情感。记录和表达一个地方独特的记忆,是博物馆重要的社区文化功能。
在革命馆的陈列中,随处可发现广州的印记。除黄花岗起义这些标志性事件外,还可以在照片上发现孙中山曾经学医的博济医学院(中山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现址)、几所著名中学的创办人、本地艺术家的作品、还原的骑楼街等等。“有一次,几位参观者一眼认出了骑楼街所仿的那张照片正是位于老城区的高第街,”苏慧颖介绍,“他们是许崇智家族的后人,高第街上曾经大多都是许家的家业,那里是他们儿时住过的地方。还有一次一位广州南武中学的老师,专程来找他们创校的老校长谢英伯,最后在广东名人展中找到了他”。馆内的广州印记,让许多老广州人倍感亲切,拉近了革命历史与参观者间的情感距离。
辛亥馆对博物馆叙事方式的新理解、文化功能的新定位,背后反映的是对待历史的新态度。博物馆本身是从西方引入的概念,这种博物馆展览思路的打开,也许正是近年来中国人对自身传统和文化反思的一个缩影。
周军认为,从更深的层次理解,辛亥革命在延伸,它深刻影响着当代人的文化认知,尤其是对待西方文化的态度。辛亥以前,对传统价值的认同在社会上还是主流,学习西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屡战屡败让国人的文化自卑开始加重,直至辛亥革命,对西方文明的推崇以及对自身文化的贬低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潮流。此间利弊,百年前争论已起,虽然一百年的时间并不足以全面厘清当年事件的意义,但也到了必须进行反思的时候。
“每个时代都要编写它自己的历史”。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的开头写道,“不是因为早先的历史写得不对,而是因为每个时代都会面对新的问题,产生新的疑问,寻求新的答案”。
一座博物馆,尤其是像辛亥馆这样的主题纪念馆,其实践本身,就像在写历史。它不是为记录而记录,而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思考。每一处细节的考量,背后或许都有一处新的困惑。辛亥时期的中国人如何理解自身的处境?如何在内忧外患之下不断寻求救国的新药方?他们开出的药方效果或副作用如何?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今天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
而这种历史叙述本身意味着其一定的教育的功能。述往事,思来者,以求通其道。这种教育并不一定要灌输某种特定的结论,揭示某个特定的道理,而只须通过给参观者带来容易接受的直观体验,唤起人们对中国自身历史命运的同情或思考。这种唤起本身,代表着对新的答案的寻求,或许比结论更有意义。
因此,一个冷静又不失敏感,感情丰富又点到为止的革命历史纪念馆,实在引人深思。
一条波浪状的灰麻石带蜿蜒在展厅的地面上。它象征百年沧桑之路。顺昌逆亡之间,多少国祚兴衰人世悲欢一并浮荡其上。
“面向一般的参观者,展览需要有开放性和普及性。当然,对于少数有心探寻的参观者,我们更希望他们能够从展览背后挖掘我们讲故事的线索”,周军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