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炎
在《红楼梦》第三十一回中,有一个著名的桥段,叫“晴雯撕扇”,喜爱它的人不少,解读它的人也不少,但大多着眼于晴雯的任性、袭人的狡诈,而忽略了宝二爷的领导智慧。
桥段回放,前因种种
那些日子里,宝玉的心情一直很不好,金钏的事儿已然够闹心了,又误踢袭人,好好的一个端午节过得比白开水还淡。回到怡红院,看到晴雯不小心跌折了扇子骨,他终于开始发泄,直骂晴雯是“蠢材”。
领导发脾气,其实不算啥,老赵有言:没有脾气的领导,不是好领导。作为下属,有理没理的,争辩两句,认个错,准没事儿,就怕“第三者”介入。瞧瞧,搅局的袭人来了,说了两句话,句句噎死人。第一句:“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分明是唯我独尊嘛;第二句:“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把自己当领导了。晴雯原是个暴炭的性格,心气又高,哪里听得这些话?于是针尖对麦芒,反唇相讥,不依不饶。若不是黛玉过来说笑了几句,真不知该怎么收场。
故事的前因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小事一桩,吵吵闹闹,特家常,却将几个人物的性格特点描写得活灵活现:“一把手“宝玉平日对待下属肯定流于宽仁,否则给晴雯几个胆子,她也不敢顶嘴;袭人心机很深,是个会来事的主儿;晴雯太过刚烈,于权谋上一窍不通。如果缺乏合适台阶的话,怡红院这个小单位未来的局面不会太乐观,冷战是免不了的。
幸好碰上宝玉这个好领导。下面就说说宝玉的领导智慧吧。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薛蟠请喝酒,宝玉去了,喝得有点高,晚间踉跄回来,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
白天还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又“拉拉扯扯”,说明了什么?说明宝玉是深知晴雯心性且亦自知的。尽管他有些醉了,依然能准确判断晴雯的行为动机——给个机会让你解释,和解的意图很明显。宝玉敏锐地抓住这个机会,主动拉近距离,使得原本心存芥蒂的上下级关系,又变得单纯可爱起来。
宝玉的“知人”,在这个桥段里表现非常明显。他批评晴雯的任性,其实是在赞美晴雯的漂亮,一般来说只有漂亮的女子才有资格任性;他主动与晴雯亲近,也是在认可晴雯的率真与灵性,因为任性的女子更少权谋机诈,不会曲里拐弯;其后的任其撕扇,更能显示他知人至深——封建时代女子的宿命如此,得宠止于泄愤,能够泄愤足矣。
宝玉的“自知”,在这个桥段里同样表现得非常明显:一进来不是说洗澡、吃果子,就是跟晴雯讲大道理,而对白天的那些过头话只字不提,连个道歉的意思也没有,何故?身份使然也。在特定情形下,领导错了,未必都需要道歉,在行动上有那个意思即可了。什么叫特定情形?晴雯缺乏当时所要求的奴才之德行,宝玉亦就无需遵守主子的德行,此谓大智若愚。
一般来说,知人和自知这两种品质是很难结合在一起的。过于自知,往往会自作聪明,甚至疑神疑鬼,注意了细节,忽略了关键。过于知人,往往锱铢必较,至察无朋,有沦为“孤家寡人”之风险。但愿天下成大事者,在该知人处知人,在该自知时自知。如此,就修炼到家了。
借尸还魂的妙处
晴雯撕扇,扇子只是宝玉所借的一个道具,让晴雯泄愤,回归本我。宝玉说了一通新鲜别致的“爱物论”,其中充满了领导智慧。
有位专家分析宝玉的物用论,提出“是否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倒在其次了”的观点。我以为恰恰相反,宝玉此举的用意,实是在有效挖掘下属的内在潜质。试想,换了袭人或麝月,他还会这么慷慨吗?还会说这一番道理吗?
关于古扇的珍贵,曹公在书中有详细说明,比如那个石呆子珍藏祖传古扇,宁愿饿死冻死,给上千两银子也不出卖;比如贾赦为了强占古扇,借贾雨村之手对石呆子讹以罪名,等等,这些人执于物是限于物的本身,而宝玉执于物却是进而“怡他”,正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妙处。领导之待下,也应如此。借尸还魂,源自八仙中铁拐李的故事,后来引申出两种说法,一种是借没用的用,一种是借可用的用。纵观中国历史,它实际上已成为改朝换代之际夺天下者惯用的手法。“三十六计”的看法最为独到,“有用者不可借”,要“借不能用者而用之”,这样才可以安全地达到借尸者的目的。
宝玉的执物待下,正是属于前者。扇子无非观赏与纳凉,珍藏古扇如果不是为了升值,那么,它根本无用。宝玉不是周幽王,晴雯也不是褒姒,他们至少没有搞过烽火戏诸侯,晴雯撕的扇子数量也有限得多。借几把没用的扇子,能够平复下属的怨气,换来下属的归心,怕才是“爱物论”的真意。
爱鹤失众的警示
“使人者,器(重)之”。(《论语·颜渊》)这本身无错,问题在于“器”到何种程度。领导待下,核心是人,目的在于充分调动人的主观能动性,令团队成员自动自发的工作。但若过于宠爱某个部下而不能平衡其他部下的情绪,效果会适得其反,引发各种掣肘。
宝玉待晴雯,当真是没说的,但他显然在这个桥段里忽略了麝月的存在。书中有这么几句话需要提一下。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撕扇子无疑算是破坏行为,使得原本就平和无争的麝月两次说到“少作些孽吧”,不能说不是已然埋伏下了负面的种子。这一点不和谐,晴雯也看出来了,她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还是没觉悟,继续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还怕知道的人不够多,汗!)
对宝玉来说,几把扇子不算什么,甚至可以产生待下的价值,譬如感情价值。但在麝月以及袭人等一干人心中,会不会产生“厚此薄彼”的念头,从而引发内部的不团结呢?这绝非耸人听闻。
晴雯的悲剧,固然不全怪宝玉的宠,但谁能说这不是其中的一个因素呢?否则袭人告密又该作何解?平心而论,领导偏爱哪位下属,无可指责。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自在情理之中。如果在偏爱的同时,注意一下环境,讲究一些方法,不让被偏爱的下属犯众怒,才能支撑起一片天。
人心齐,泰山移。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古语有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扫什么?是个关键。我以为,就该桥段里的宝玉待下之利弊,给领导的启示正是“扫什么”:先是扫自己的盲点,管理好自己,然后再去扫别人,大致才是“待下”能力提升的关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