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
树丛排列,林木宁静
田野像上帝的家园一样丰饶,平坦
蓝蝶花消匿在路边的草丛
秋天的光亮闪动在树上
这是我在乡间的第二年
温存的日光照着我
孩子们在街边玩耍,夜晚时
他们在星光下进入无忧梦乡
而我则被抛进每一个下午,每一个黄昏
在拉长的时光中接受短暂的欢乐
永恒的忧郁:秋天断然来临
每天,我都看见辽阔的霞光
刺玫果的橙色年华闪耀在墙边
下午我去散步,沿着云朵的边缘
我知道农妇们在屋顶上晾晒食粮
星期天,她们聚集在礼拜堂里祈祷:
主啊,请给我一个安宁的晚年。
屋外,成批的树叶正悄然枯黄
每个下午它们筛落:在屋顶和远处的路上
秋天,宇宙的金黄村落,它曾是
我的梦乡,如今它仍是我的沉陷
如今它有一个发光的内核
当孩子们追逐,农妇们在屋中祈祷
当树叶在每个下午筛落
十月弹奏,风将光亮吹向北方
她活着时喜欢清扫残花和落叶
吃素食,穿自己做的粗布衣
每年春天养一窝鸡娃,栽几棵树木
立冬后用白纸贴糊风门和窗户
侧身睡觉时怡然得像个孩童
如今她躺在故乡的河堤旁
在一大片柳树和杨树的浓荫里
坟上开满白雏菊和紫花地丁
有时我去散步,会看到上面有许多
黄粉蝶飞翔,花背鸟在柳荫丛中啼鸣
我说:谢谢你们,陪伴了她的寂静
有时我会梦见她回来家中
给我做饭、开门、叠被、晒衣
拉着我烫伤的手腕细看
她坐在院落里,我站在屋门口
紫楝花盛开在院落上空
光阴中,仿佛她仍健康,我仍芳青……
当一个果农在阳光下为果树剪枝
他察看、分辨、攀援、修剪
如同一个国度的国王,骄傲、庄严
他的一双儿女在树下玩耍
两只黑色狗儿在果园中追跑
他的妻子在屋中洗菜、和面
屋顶的炊烟里,岁月的宁静升了起来
当一个农人担着两只粪桶
于晨光中来到村外菜田
他察看菜地:芹菜盈盈,韭菜萋萋
他提起粪桶,沿着菜垄仔细地倾倒
温柔、细致,如同照顾幼孩
然后他直起身,提着空桶,望向四周:
大地辽阔,麦田正无边浓绿、滚涌
当一株杏树在围墙外开花
粉红,轻灵,在微风中寂静
柳影的晃动里,燕子翩翔、呢喃
二月的空气淡白,忧伤,微疼
有人在花树下轻声说话
有人望花一眼,思念起旧年
围墙外,花正浓,日已高,蝶翩跹
而这一切:剪枝、粪桶、杏花
如同沟坎上的那一片毛白杨林
吹过毛白杨林的一阵清风
都是河流、星空、远方、城郭
都是初春、美好、生活——
芬芳的,明媚的,壮丽的
又一次,秋风带着它的光亮到来
事物变得清朗,流云更易散
树林安静、庄严,带点油画的忧郁
墙垣处的红凤仙花也在对镜卸妆
上午的时光,孩子们在校园里诵读
农人们则从田里把食粮运回村庄
他们在白天晾晒,夜晚坐进庭院
头顶,星空无声,时光有万年不变的深延
我每天去散步,在上午或者下午
林荫路一日比一日变得金黄
因为杨树们在努力更换颜色
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它们是人类的信念
每天都是这样:收割后的田野丰饶而平坦
农人们在村庄里晾晒、脱粒、生活
我穿越他们的光阴,走进秋光路途
大地的宽广也是华美,是言辞的仓库
有时我会向北方眺望
让自己在那里的深邃中迷失一会儿
当头顶的黄叶随风散落,我就离开
杨树们留在那里:它们将成为秋天的城池
深秋
叶子在地上落了一层
被往来的脚步踩踏
一天天地,叶子们在破碎,在腐烂
在渗入泥土
于是有一天,我看见它们在泥土中
我看见:坚硬,岩页,火焰
深秋
一位老人坐在树影下补着一双双烂鞋
一个中年人蹲在路边修补着自行车轮胎
两个民工在居民楼后边打开了化粪池盖子
把粪尿往粪车上抽灌
中午,我看到他们拍搓拍搓双手
拿出了身边带的干粮,开始享用午饭
用他们的补烂鞋的、修轮胎的
和抽灌粪水的双手
我望着这一切:我的安慰
我的伫望、敬意、赞美、双泪
深秋里……
我转身走进深秋的光芒
叶子们在泥土中燃烧
粪尿的气息漂浮在空气中
我从中闻到了麦香、真理、清芳……endprint
记住屋顶上的温和日光
照在双扇木门上的清贫光阴
记住初春的晴朗
一棵椿树的干枯荚角在风中
哗啦啦的声响
也记住杏花在围墙外的绽放
榆荚和槐花的白瓣在暮春晴日的风中凋落
在干净的地面上沙啦啦地翻转
记住秋风中的村庄
村边白杨的金黄
记住田野边堆积的枯叶、喂养
深秋树林边的萧瑟
也记住晚霞在树梢上的停留
夕阳沉落后暮色弥漫的苍凉
记住立冬后的白菜地
吹过晴朗冬日空旷路上的一阵风
母亲啊,记住我们的风门、灶屋、锅台
烟囱口飘出的忍耐的炊烟
记住我们的五月麦田,霜降后的红薯地
冬天里堂屋中生起的锯末火盆的纯良
记住我们曾为母女,这是
我的福缘,你的明月、善心
记住——请不要忘记
无论你在天国,还是去了山水之中
你看,这么多的低处的光,树上的蜜,风中的依靠
而我那时不知道
——向亚·扎致敬
我已捧不起这悲伤的锦缎
捧不起碎裂现实的微火
我哀叹是因为窗外的那棵杨树
它每天都在被抽走一批枯叶
寂静、黯淡、无名而脆弱的事物
消失于时间的黑暗隧道,永不回返
我看见隧道里的一位老人,她九十岁,生前
独自住在茅屋,失去了儿女、力气、政府
我看见一群矿工的灵魂,脸上沾着煤、鲜血
我伤痛一个巴勒斯坦的男孩,他死于炮火
为了在垃圾中拾捡旧货、金属、木头,为了
面包。我希望那一天能够不存在
我哀叹,因为一切事物中都包含着阴影
我虚弱的双肩保持了警惕:这不可阻挡的
普遍、力量、黑色、消失和永恒
一个长长的队列行走在树林边,有老人、孩子、
妇女、汉子:他们献祭于一场地震,地狱的裂缝
他们沉默地走,渐渐消失于远处的岚霭
树林边,散落着鞋子、纱巾、书包、笔、口琴
我目送他们,然后继续面对世界的强大、空茫
在黎明的光中,它看上去像一个慈祥的母亲
忧伤、宽容,接纳一切善意、痛苦、战争、血腥
我渴望高处的慈悲、光亮,渴望那样一只手:
它调理混沌、喑哑,宇宙的琴弦,它连接
过去、死亡、现在,白昼和黑夜的存在
至精至粹者,青春,消散,星空能够回来
在每天的转动中,宇宙在头顶仍像童年一样深情
一如既往的谣曲、安慰、迷离、深邃
我目送可见与不可见者,蔷薇、石头、细小
然后迎向无邪的时间,迎向黎明
以及黎明的霞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