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一
国家权力不可能是绝对的、无所不在的、万能的,它只与人的一部分生活有关。还有一部分,则完全是个人的私密部分,国家机器无权干预。
(上接2014年2月号第23页)
A如果说迪特在酒吧受到了金钱效用的启蒙,那在另一家高档酒店的经历,则让他受到了更猛烈的第二波冲击。迪特在这里大开眼界,原来金钱可以让人如此醉生梦死,奢靡到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这家酒店看起来很像现在的一些高级私人会所,隐密性和私人化的服务带来了犬马声色式的张狂,富豪、将军、企业家、商人在这里谈工厂交易、军火交易,一笔买卖就是几百万,比瓦尔登先生卖秤卖香肠切割机不知道要大多少倍!权力和垄断勾结后能发横财,这哪里是他靠小聪明才能达到的境界。围绕在这些富豪权势人物身边的,是美色、美酒、美食,他们在仲夏可以享受到冬天的乐趣,冰箱里的冰便是他们和女孩子打雪仗的道具;他们在女人的大腿下握手,郑重的签约仪式不过是给人作秀的摆设;他们用1000元的纸币点雪茄,超脱了效用后的金钱不过就是一根火柴而已;他们可以打碎最昂贵的器皿酒具和雕塑,毁灭贵重的东西就是最能发泄情绪的手段;他们恨不能有八张嘴巴九个胃,因为可口的美食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影片用一张消费账单,让我们看到了金钱权势造成的极度奢侈和贪婪的人性。
第二天早上,富豪们要离开酒店了。老板和服务员们列队门口,等着送行,也等着结账。其中,将军吃喝和打碎的物品清单如下:3瓶韩可牌香槟66克朗;1只烧鹅加2打生蚝39克朗;3瓶1932年薄酒莱32克朗;2碗龟肉汤20克朗;1打蜗牛14克朗;1整只烤鸡20克朗;踩坏了一只摩塞玻璃碗169克朗;刺穿2瓶白酒36克朗,1个水壶12克朗,2份奶油芦笋16克朗,1组日本瓷器1327克朗,1瓶1918年木桐酒161克朗……
乖乖,总计消费4000多克朗。迪特在火车站卖了好几个月的香肠,还采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不过也就挣了这么多呀。
这就是经济恐惧症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消费的欲望已经不再取决于自身真实和现实需求的合理或客观估量,而是完全由畸形膨胀的心理所驱动。收入高、财富多虽然能通过昂贵的奢侈品来获得社会的认同和注目,也就是尊重,但彰显自我心理动力的宣泄,往往伴随着破坏的暴力、浪费的挥霍、人性的丑恶,恰恰也从这里喷薄而出。在这貌似张扬的背后,导演催促我们思考这样的诱因:无论你多么有钱,多么强势,都不可能在现实中压缩对经济恐惧的阴影。和人生苦短的享受观不同,这些上流阶层和人物的表现,让你看到了人的行为在暗角处脱掉了装腔作势的哲学外套、伦理学的裤子,恣肆妄为展开黑色的翅膀,用匪夷所思的姿态飞翔的丑陋。就像你不当奴隶,就永远不会真切感受到奴隶制度下的恐惧一样,这些钱要么沾着血,要么带着原始积累的艰辛记忆,这些人对有朝一日金钱和权势丢失后的穷困潦倒,真的是恐惧到骨头里了。可笑的是,社会还要感谢这样的浪费和奢侈,没有他们,能有迪特以及那些服务生和佣人么?他们挥霍,他们消耗,反而又为新财富的创造和人们的就业提供了再生产和岗位。
《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一直在不厌其烦地强化这样的视觉主题:无论迪特在什么地方工作,无论这个地方是豪华还是简陋,无论这个地方的人士是尊贵还是卑微,每当迪特玩撒零钱硬币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弯腰、下跪、爬行,为了那几个钢蹦儿,即使是在迪特所在的布拉格最好的饭店——巴黎饭店,也是如此。作为纯粹的经济人,在没有国土沦丧,民族耻辱感的状态下,最自然的状态恐怕就是对金钱和财富的态度了。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这个世界存在着愉悦,那就是金钱的愉悦,如果这个世界存在着痛苦,那就是金钱的痛苦。在末日和危机没有到来的时候,认识和辨析生命质量、道德操守的标准,就这么简单。
经济一维上的人天性爱财,这就是人的简单思想和泛人性化的普遍要求。但是,一旦政治介入到人们的生活,一切都可能变了。影片的独到之处,是通过政治一维又让我们看到了人不仅仅是为了财而活着。从政治家到卑微百姓,从大富豪到乞丐,甚至包括迪特这样的灰色人物,都会随着政治漩涡而让人生轨迹发生逆转。
失序后的选择让荣耀和变节又变成了更深刻的悖论。
B政治和经济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同出于一个母体的血脉,长着近乎相同的面孔,甚至还会用一个腔调、一个动作表达对世界的看法。比如,政治和经济的最后手段都是战争,但是,政治和经济又有所区别,这在于人的精神和行为模式在战争和异族统治的特定情景下,人格人性不可逆转地要发生异化和升华,由此也就诞生了民族的英雄和小人。
如果不是纳粹德国的侵占,捷克民族中大概也不会出现两个人物,一个是真实的人物,他叫伏契克,因为组织地下抵抗运动被盖世太保逮捕,不畏严刑拷打,还在监狱写出了《绞刑架下的报告》,最后英勇就义。另一个就是导演门泽尔在《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中虚构的小人物迪特。同样是在纳粹铁蹄的蹂躏下,伏契克表现了民族气节和正义感,而迪特看起来则像一个毫无骨气和民族大义的小人。英雄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奉献出宝贵的生命,而迪特则靠着戏剧性的际遇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相当不错:娶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姑娘,靠掠夺犹太人的邮票发了战争横财,如愿拥有了自己的酒店,像百万富翁一样将各国的纸币贴在墙上。意味深长的是,用善或恶的价值观很难评定这样一个人物的是非,但是,在经历了一系列命运的波折之后,这个小人物似乎成熟了,长大了,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他从监狱里走出来之后,过去的天真和单纯变成了老练豁达,如果说他主动要求被关进监狱与那些百万富翁为伍,还是虚荣心所致,那么,等到漫长的囚禁生涯结束后,迪特走出监狱那温和而又犀利的眼神则表明:政治这个东西比经济能够让人成熟得更快,就像迪特在电影最后的告白:“人总是在意外中成为真正的人,在崩溃、出轨、失序的时候。”
和经济的手段不同,政治对人性的影响是强制性的,瞬间就定型的。迪特对财富的幻想,对成为百万富翁的梦想,对娶一个美女做老婆的渴望,必须要通过金钱的积累才能实现。这样,速度就成了理想实现的主要矛盾。迪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加快积攒财富,包括他耍弄的小聪明,知道选择离开的时机。我们在影片前半部看到,在财富梦想的诱惑面前,迪特的人生带有一种荒诞的味道,而且是不自觉的。迪特在政治面前开始也是不自觉的,但最后他没有成为中国阿Q式的人物。政治的意外比经济的意外残酷得多,尤其是在“崩溃、出轨、失序”的时候。同样是活着,同样是命运受到了捉弄,人格遭到了作践,政治的因素能够让人在磨难和打击中自觉自省起来,尽管表面看这个人依旧是喜剧性的,玩世不恭的,但是,那偶尔表现出的冷淡色调的沉稳和不动声色的大气,如同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道闪电,让你为这个人如此巨大的变化打个寒颤。endprint
C我总觉得,影片中小人物迪特和德国姑娘丽莎的关系暗示了当年捷克和纳粹德国的关系。迪特的“失序”,表现在一个捷克人竟然和一个纳粹女人恋爱了,情感的错位就是国家的错位,这象征着捷克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地位的丧失,如同一个美丽的少女,遭到了纳粹的蹂躏和强奸。只不过,强悍独裁者的喻体因为剧情的需要成了一个女人。在以下场景中,我们看到“失序”带来的一系列变化:
确立了恋爱关系的迪特和丽莎在布拉格郊外的山丘上,在如诗如画的秀美景色中,丽莎向恋人迪特吐露的心声竟然是纳粹赤裸裸的吞并宣言,“布拉格是第三帝国美丽的城市,从波西米亚森林到喀尔巴阡山,领袖解放的过人的日子终将来临”。丽莎的话音刚落,朦胧月色、静谧山坡连同这对恋人的画面突然被硬切到纳粹集会的场面,雄壮的军乐中,希特勒正杀气腾腾地检阅他的党卫军,一只巨大的鹰(纳粹党徽)携着一个黑影子遮盖了整个画面;接着就是声画错位,迪特和丽莎在纳粹音乐声中开始亲热,女上位的姿势具有讽刺意味,不是因为渲染丽莎要获得的快感,而是为了显示纳粹的意志。果然,随着丽莎的呻吟,高潮来临了,丽莎的脸很快就幻化成希特勒的脸,那撮小黑胡子也在兴奋地抖动;布拉格巴黎饭店内,捷克人在倾听自己总统的广播讲话,11个小时后,捷克政府已经决定将国家的命运交到德国领导人手中。接着,画面开始快速切换,就餐的捷克人变成了身着纳粹军服的德国军官,街道的名字被改成了德国的名字,大街上“说英语、法语、捷克语,不说德语”的标语牌改成了“也说德语”,犹太酒店老板被逐,捷克将军自杀,所有捷克人也要行纳粹礼,违反德国禁令的将被就地正法。政治的失序,就是原有制度的政治权利的丧失,包括对传统语言文化权利的剥夺。政治权利的特质在于,它本性上是刚性的,如果权利可以任意伸缩、变形,任意被否定和被剥夺,那就不是权利。而专制政治权利更甚:它必然是独占的和排他的。
D在这样的政治制度下,普通的人应该怎样选择自己的生活和权利?伏契克选择了自由正义和民族尊严,等着他的是绞刑架;迪特选择了行纳粹礼、和纳粹姑娘恋爱、在纳粹优质人种培育中心当服务员,等着他的是体面的婚礼、安定的工作、温馨的小家、发财的机会。政治和经济的力量都能改变人的生活方式,也会让人性、人格、种族发生显著的变化。但是,经济让人更加功利化,政治则让人更加符号化。想想看,政治爬虫、叛徒、内奸、看客、软骨头、败类、卖国贼等等,这些带着鲜明政治色彩的标签一旦贴到你的脸上,就等于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这部电影的情节发展到了德国纳粹侵占苏台德地区后,导演才将一个沉重的电影命题摆出来了:面对强权政治,你可以用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的高贵高傲选择做民族英雄、当反抗战士,但这些荣耀和光环伴随着的是流放、囚禁和肉体的消失;而你选择了迪特的生活方式,你就变成了一堆臭狗屎,但你又能安全地活着并传宗接代。所以,政治选择给人生选择带来的悖论远远比经济更加深刻,也更难选择。拿中国来说,当清军入关向汉人发出“剃头令”后,在“留发不留头”的惨烈现实面前,大多数汉人还是选择了“留头”,否则,现在的中华民族中,汉人早就无影无踪了,你能说剃头的汉人都是民族败类么?
E从历史上看,一元化政治制度下的社会权利也是一元化的。在这种体制下,个人的社会角色是统一的,个人的生活表现为一个完整的整体。也正因为如此,它也使个人软弱无助,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抵御强权专制权力的控制、干预和侵犯,也没有任何方式可以逃避它,个人的全部生活都受一个无所不在的权威的任意支配。这个权威没有被其它权力所分散、分解,不会遇到有组织的竞争、制度化的制约,也不会受到任何认真的争议,表现为一种天然的权威。它专断、任性、无限膨胀,个人在它面前被压缩到近于零的程度。封建帝王的统治、中世纪的教会统治,都是一元化的政治制度。导演门泽尔的独特高明之处,就是对这种政治制度作了深刻思考之后,没有给迪特这样的小人物贴上政治符号的标签,没有对迪特的人生选择作简单的价值判断。老百姓就是无奈,就只能选择这样一种生存方式,这是好比是普通的泥土。11世纪末到13世纪末发生的“教皇革命”,是政教二元化权力体系正式形成的标志。从这时起,教会与世俗国家各自形成独立的权力实体,划分出大体相互分离的管辖范围。至此,世俗领域与神圣领域的区分开始明晰化。尽管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时而教权稍得优势,时而俗权占了上风,彼此消长,但没有任何一方完全控制和吞没另一方。这就使政教二元化权力体系得以维持。正是这种持续上千年的独特的政教关系,在西方人深层心理上积淀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意识:即国家的权力是有限的,无论从历史传统上还是从赋予国家理论上的地位来说,国家权力不可能是绝对的、无所不在的、万能的。国家权力只与人的一部分生活有关,并且只与价值上较高的那部分有关。个人生活还有一部分,这完全是个人的私密部分,国家机器则无权干预。不过,这样的理念在电影中被门泽尔换成了一句隐喻,就是“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同样,视自由、独立、民主为高尚高贵理想的人们也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而且,他们的选择带有榜样和种子的作用,终将会影响泥土,让普通的人,让朴素的泥土,发生深刻的变化。
纳粹侵占捷克后,一向只关心自己、不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迪特稀里糊涂地和一位德国姑娘好上了。和女友一起行纳粹礼没什么,妻子一边看着希特勒画像,一边和自己亲热期望受孕,为的是能得到领袖的神助也没什么,但是,当迪特看到自己的老友们一个个被塞进闷罐火车,开往死亡集中营的时候,当自己的妻子丧生于战火的时候,当一群裸体的金发美女不把他当成男人,甚至就不是人,而是一张桌子或椅子的时候,迪特开始体会到从未体会到的一种情绪:人的失落和悲哀。伴随着这种情绪的日益强烈,迪特内心的人性渐渐复苏,那些他从未触碰过的复杂情绪:屈辱、伤感、怜悯,在他麻木的人生阶段变得清晰强烈。他有了同情心,比如迪特追着列车猛跑,为的是带给犹太犯人们一口吃的;他有了正义感,比如迪特开始厌恶动物式的交合;他有了自责意识,比如对于战争横财他不那么安心接受。尤其是影片最后,当又一个新的一元化政权前来没收他的财产时,迪特主动要求入狱陪伴那些百万富翁们的举动还有些滑稽,但当他出狱后,那是一个崭新的迪特,从那双深邃的眼睛中可以看出,迪特竟然也带着几丝“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的高傲和霸气,和过去那个总被人嘲笑捉弄的小人物相比,迪特的形象显得正面了很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