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
当前,国内外经济形势复杂多变。2008年国际金融经济危机爆发已五年多,中国经济前景如何?未来增长模式如何选择?对此,众说纷纭。本文将探讨国际金融经济危机的原因,分析我国经济发展前景,以及未来增长模式的选择。
国际金融经济危机产生的原因
2008年国际金融经济危机是自上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以来,最为严重的国际金融经济危机。国内外主流看法认为,这场危机是国际收支不平衡所致,主要表现形式是,美国的贸易逆差越来越大,而有些国家和经济体贸易剩余越来越多,尤其是中国等东亚经济体最为突出。由于国际收支不平衡,东亚经济体贸易盈余很大,外汇储备不断增加,就利用外汇储备购买美国国债,而且数量不断增大。由于大量购买美国国债,利率被压低,于是美国的房地产和股票市场投机骤增,导致美国房地产价格快速上涨,泡沫随之产生。当泡沫破灭时,就爆发了2008年国际金融经济危机。此观点认为东亚尤其是中国是这场危机的罪魁祸首,似乎言之成理,但是否真正成立,尚需深入分析。
东亚经济体巨大的贸易盈余又是由何原因所致?国际上又有三种主流说法。其一是,东亚经济体都推行出口导向政策,出口多,经常账户的盈余就多,随之外汇积累就多。其二是,东亚经济体从1998年东亚金融经济危机中吸取了经验教训。东亚新兴经济体是二战后世界上经济发展绩效最好的地区,一直到1998年突然爆发危机。导致危机的原因是,这些经济体的货币受到国际上金融炒家的攻击,出现货币危机,货币大幅贬值。东亚经济体为了自保,必须增加出口、增加外汇储备。其三是,中国的人民币币值被人为低估,提升了中国产品的出口竞争力,导致中国的出口、外贸盈余、外汇积累大增。
上述三种说法都有严谨的理论模型,好像也与经验事实一致,但东亚贸易盈余的大增是否真是由这些原因所致?众所周知,东亚经济体并非在2001年、2002年才开始推行出口导向政策。亚洲“四小龙”在50年代就开始采取这个政策,已超过半个世纪,中国在1979年改革开放后也采取这个政策。出口导向并非东亚经济体新的发展战略,但在2000年以前,东亚的贸易出口很多,进口也很多,贸易大致平衡,像韩国多数年份还是赤字。所以,出口导向战略不可能是2000年以后贸易盈余大增的原因。
1998年东亚金融危机爆发,东亚经济在2000年后普遍开始复苏,外贸盈余和外汇积累大幅增加,但增加外汇储备以自我保险,防止货币危机再度发生是贸易盈余增多的原因吗?日本、德国的货币是国际储备货币,可以不断印钞,应对国际上的货币攻击,无需增加贸易盈余、积累外汇储备来自我保险,但他们的外贸盈余在同期也同样大增;同时,东亚经济体如果为了自我保险,采取政策干预,增加外贸盈余,以积累外汇,其他与其竞争的国家和经济体的外贸盈余和外汇储备就应减少。但事实是,这一时期发展中国家外汇储备均在增加。如2000年,全世界外汇储备是1万亿美元,到2007年增加到6万亿美元,中国从几千亿美元增加到2万亿美元,但其他国家也在增加。所以,从更宏观的视野看,第二种说法也不成立。
第三种说法是关于人民币币值。从2003年春开始,美、日等国就开始指责人民币币值低估,认为是国际贸易不平衡的主要原因。但是,国际上普遍认为,在1998年东亚金融危机中,中国人民币没有贬值,人民币币值是高估的。显然,币值低估时的贸易盈余应远大于高估时。如币值被低估,有利于增加出口,贸易盈余随之增大。如币值被高估,贸易盈余应该较小,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2003年,我们的贸易顺差255亿美元。1998年人民币币值被认为严重高估时,我们的贸易盈余是470亿美元。1998年人民币币值被高估,为何贸易盈余比人民币币值被低估时还大?由此可见,认为2003年人民币币值被低估是不对的。人民币币值不仅影响中美贸易,它也影响中国与所有国家的贸易,我国对美国的贸易盈余在2003年后确实逐年增加,如果真是币值低估所造成,那么对其他国家的贸易也应该盈余增加或逆差减少,但是,我国和东亚经济体的贸易逆差也同样逐年增加。显然,不能从我国对美贸易盈余的增加就推论人民币的币值被低估。
上述三种假说把国际贸易不平衡,也就是美国的贸易逆差的加大,归咎于东亚经济体的政策干预。但是90年代,美国51%的贸易逆差来自东亚经济体,包括日本、亚洲“四小龙”和中国;但从2000年到2007年,美国贸易逆差不断增大,东亚经济体在美国贸易逆差中所占比重却从51%降至38%。东亚经济体对世界贸易不平衡的贡献是越来越小,并非越来越大,也就是自2000年后国际收支不平衡的主要原因,并非东亚经济体的政策所致。如主要原因是东亚经济体的政策干预,美国对东亚经济体的逆差的比重应该越来越高,虽然它对中国的逆差是越来越大。但实际上,美国对整个东亚经济体传统的逆差是越来越小。所以,这场国际收支不平衡和国际金融经济危机的产生必然有其他原因。
我认为,导致这场国际收支不平衡和金融经济危机的真正原因是美国自身的政策失误,造成美国的逆差越来越大,其他对美贸易的国家顺差也就越来越大。美国的逆差之所以可以长期存在并越来越大,是因为美元是国际的主要储备货币。我们知道,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是二战后形成的体系。最初,美元跟黄金挂钩,其他国家用美元作为储备,然后发行他们自己国内的钞票。所以美国是直接与黄金挂钩,其他国家是通过美元,间接与黄金挂钩。1973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美元和黄金脱钩,但世界上其他国家仍将美元作为储备,发行其货币。因此,美国与黄金脱钩后,货币政策获得自由权,可随意印钞。80年代美国出现金融市场自由化,放松对金融机构的监管,使金融机构获得更大自由度,引起各种金融创新,提高杠杆率。杠杆率的提高,意味着流动性增强,可贷资金随之增加,可用来支撑各种投资和投机的资金就相应增多。更为重要的是,2001年互联网泡沫破灭,照理泡沫破灭后,会导致一般家庭的财富损失,消费和投资会减少,经济会经历一段时间的萧条。当时,格林斯潘作为美联储主席,为避免美国经济出现萧条,利用极为宽松的货币政策,大幅降低利率。2001年,美国的利率为6.5%,美联储在18个月内连续27次降息。2003年6月,利率降至1%。因利率极低,而且金融机构高杠杆,导致大量投机行为,支持了房地产泡沫和美国家庭的过度负债消费,造成美国贸易逆差和供应美国生活必需品的中国的贸易顺差不断扩大。中国的出口贸易主要为加工品,因此,供应我国中间品的东亚经济体和其他高收入国家的贸易顺差也随之加大。当美国的房地产泡沫破灭时,就引发了国际金融经济危机。所以,国际贸易不平衡以及国际金融经济危机都是作为国际主要储备货币国美国自身的政策失误所致。
我国未来经济发展模式选择
2008年的这场国际金融经济危机已经5年,美欧等发达国家虽然开始恢复正的增长,但因为尚未进行提高竞争力的结构性改革,复苏的基础还很薄弱,美欧可能步日本的后尘,出现长达十多年,甚至二十年的增长乏力,降低了我国依靠出口拉动经济增长的可能。我国要维持经济快速增长应该转向内需,但应转向哪类内需?内需有投资和消费,到底是转向投资还是消费?国内外许多学者认为,我国过去30多年来推行的以投资拉动的经济增长模式不可取,我国从2010年以来增长速度下滑,就是因为这种经济增长模式不可持续,所以,我国应该转变经济增长模式,改为欧美的以消费拉动的经济增长模式。
消费很重要,对拉动经济增长具有基础性作用。但我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模式不能转向以消费拉动的模式。消费是我们经济增长的目的,但增加消费的前提是建立在劳动生产率水平不断提高基础上的人均收入水平的不断上升。在收入水平尚未提高的状况下,消费的增加必然导致负债。如收入不增加,不断借钱消费,到要偿还时危机就不可避免,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国家,都是如此。因此,要增加消费,收入水平必须不断提高,其前提是技术不断创新、产业不断升级、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都需要投资。所以,我认为,依靠消费拉动经济增长在理论上说不通,实践中也有大量经验证明超前消费是危机爆发的原因,这次国际金融经济危机中美国、希腊、西班牙、意大利等南欧国家都是因为消费过度。
需要强调的是,投资必须是有效的投资,必须是用在能够提高技术、提高产业附加值或降低经济发展过程中的交易费用的基础设施,绝非产能过剩领域的投资,而是有利于提高生产率水平的投资,主要是几个方面:一是技术创新;二是产业升级;三是有助于降低经济发展过程中交易费用的基础设施。我们有没有此类有效投资的空间?有人认为,现在产能过剩,已经没有投资的空间。如近年大力建设基础设施,还有空间吗?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我们的技术水平在国际上属中下水平,我们的技术空间相当多。我们产业的附加值较低,大多是劳动力密集型,即使有一些高技术的产业,但与国际比较还是有差距,所以我们产业升级的空间依然较大。基础设施方面,这些年高速公路建设不少,高速铁路的拥有量是全世界最多,这是事实。但我们所建的基础设施大多是城际间的基础设施,如铁路、公路、港口和机场,内城的基础设施依然严重不足,如地铁拥挤不堪,表明供给明显不足。再比如我们的环境,当前环境污染严重,改善环境也需要投资。因此,上述领域的投资空间巨大,而且经济回报和社会回报很高。
总之,消费固然重要,是经济增长的基础和目的,但是,拉动经济长期可持续增长还是要依靠投资,不能因噎废食,放弃投资拉动的经济增长模式。
我国经济发展前景
从19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取得年均9.8%的奇迹式增长,在这场国际金融经济危机中我国表现突出,于2009年第一季度在全球率先复苏。但从2010年第一季度开始,我国经济增长持续减速,最近,国际上“中国崩溃论”此起彼伏,不过,我认为,中国还有20年左右8%增长的潜力。
经济增长的本质是劳动生产率水平的不断提高,而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的载体是技术不断创新、产业不断升级。工业革命后,发达国家经济快速发展,就是因为工业革命后技术创新的速度加快,而且新产品、新产业不断涌现,附加值越来越高。这是发达国家工业革命后,率先实现现代化的重要原因。
从19世纪中叶至今,发达国家人均收入年均增长2%,加上1%左右的人口增长,发达国家的平均增长率为2%—3%。不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都依赖于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可快于发达国家,因为发展中国家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的方式不同于发达国家,工业革命后发达国家的技术和产业均处于世界最前沿和最高水平,因此其技术创新等于技术发明,产业要升级也必须依靠自己发明。发明的新产品或新技术,如被市场接受,就拥有巨大市场,回报率就非常高,一本万利。但发明的投入大,风险也高,且大部分发明不成功,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何为“创新”?下期生产的技术水平高于现在,就是创新。不必是最前沿的技术,可以把发达国家已经成熟的直接拿来用,只要比现在好,就是创新。升级也如此,只要下期生产的产品附加值高于现在的产品,就是升级,可以引进其他国家已经成熟的产业,这可以降低发展中国家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的成本和风险。这个可能性在经济学上被称为“后发优势”,一个发展中国家如果懂得利用与发达国家的技术和产业差距,加速其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成本低,风险小,发展速度就快于发达国家。
改革开放后,我们充分利用后发优势,经济快速增长。目前,我们已连续35年快速增长,“后发优势”的潜力还有多大?如何衡量后发优势的潜力?我觉得一个好的指标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平均收入水平与高收入国家平均收入水平的差距。一个国家的平均收入水平反映的是该国平均劳动生产率水平,而平均劳动生产率水平反映的是该国的平均技术和产业水平。利用这一衡量指标,按购买力平价计算,2008年我们人均收入是美国的21%,相当于日本1951年与美国的差距水平,新加坡1967年与美国的差距水平,我国台湾1975年与美国的差距水平,韩国1977年与美国的差距水平。东亚经济体利用与美国等发达国家的技术和产业差距的后发优势,日本从1951年开始,维持20年平均每年9.2%的增长。新加坡从1967年开始,维持20年平均每年8.6%的增长。我国台湾从1975年开始,维持20年每年8.3%的增长。韩国从1977年开始,维持20年平均每年7.6%的增长。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利用这一技术差距的后发优势已35年,但起初我们水平低,2008年时我国与美国的差距水平也仅是日本1951年、新加坡1967年、我国台湾1975年、韩国1977年与美国的差距水平。他们利用后发优势可以实现20年7.6%—9.2%的增长。所以,我认为从2008年开始,从后发优势的角度看,我国还有20年平均每年7.6%—9.2%的增长潜力。
如这个潜力能挖掘出来,十八大提出的到2020年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要在2010年的基础上翻一番的目标就能实现。国内生产总值十年要翻一番,年均增长率应是7.2%。由于我国2011年增长率是9.3%,2012年为7.8%。所以,从2013年到2020年这8年,增长率只要6.8%,国内生产总值就可以在2010年的基础上翻一番。当前我国人口增长率大约为0.5%,城乡居民收入要翻一番,考虑人口增长因素,增长率应为7.3%。我们有8%的增长潜力,只要我们按照十八届三中全会的规划,全面深化改革,并利用好财政、居民储蓄、外汇储备等有利因素来进行产业升级和技术创新,在升级过程中充分利用技术和产业的后发优势,实现年均7.3%的增长是完全有可能的。
2010年我们城乡居民的人均收入水平是4400美元,到2020年翻一番,应该是8800美元。如我们维持每年7.3%的增长,意味着我们的劳动生产率水平快速提高。在此状况下,人民币会继续升值,如考虑人民币升值的因素,到2020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很可能达到12700美元。按照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统计指标,一个国家如果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达到12700美元,就属于高收入国家,这一收入水平我相信如果2020年没达到,2021年,最晚2022年可以达到。也就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总书记的这一届中央领导集体,将为我国从低收入进入中等收入,打破“中等收入陷阱”,变成高收入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奠定坚实的基础!
(作者为全国政协常委、国务院参事、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名誉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