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鸡

李则琴

贵妃鸡

李则琴

林风平好吃。

比如，他不止一次讲，周末无事，他会买上一堆上好的猪仔排，生个炉子坐在小板凳上慢慢用小火煎成金黄，满当当一大盆屯着，周一红烧，周二糖醋，周三椒盐……如此这般，哪怕天天吃，也不会倒了胃口。又比如，会计汪姐15岁的儿子发育过猛，导致体内钙质不足，浑身骨头疼，吃了好几种钙片都不管用，林风平得知后回去用海鳗的骨头煲了浓汤，汪姐的儿子才喝了一天，症状就得了缓解。再比如，他熬了浓稠的银耳冻让出纳李姐外敷，成功地祛散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他还公布了肉皮冻和鱼鳞冻这两样美容秘方，呼吁大家平时多吃以补充胶原蛋白……“千补万补，不如食补。”听着这话，看着林风平白白胖胖的样子，就知他深谙此道并已获益匪浅。

但，只有林风平自己知道，充其量，他也只配穷讲究。他嘴里的猪仔排，实际上得换成女儿爱吃的猪油渣才是真相。

三年前，被他养得细皮嫩肉的老婆说：“我不想再跟着你吃那令人作呕的劳什子鱼鳞冻了。”然后就坐上一个要带她吃鱼翅的老头的车走了。林风平记得当时他刚从幼儿园接了女儿回家，因为女儿有点小感冒的样子，他还去菜场里买了个大大的鸡壳回来。那晚，他狠狠地将那只鸡壳剁得粉碎，放了葱、姜、蒜、八角、茴香、香叶和紫苏，用砂锅炖出了一锅浓香扑鼻的鸡汤，女儿喝了之后，感冒第二天就好了。“活着什么最重要？吃。只要吃好了，生活有滋有味，人生有什么意义，无所谓”。这就是林风平的哲学。再说了，同样有滋有味的鸡汤，谁知道熬的时候用的是整鸡还是鸡壳呀。

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日，林风平带着女儿上街“打牙祭”。路过“肯德基”的时候，林风平注意到女儿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了，就提议：

“进去吃？”

女儿很懂事，拉住他，仰着头，轻轻摆动着小小的身躯说：

“算了吧，很贵的。”

口气却不坚决，漆黑的眸子在白胡子老头和林风平之间来回游移。

林风平狠狠心，说：

“是哦，而且是垃圾食品，吃了对身体不好！”拽起女儿的小手就走。

“哟，这不是小林吗？带女儿来吃肯德基啊！”一个大嗓门叫停了林风平的脚步，肯德基的玻璃门开处，出来的是拎着全家桶的单位出纳李姐。

“哦，是李姐啊！”林风平赶紧让女儿叫人，并解释说，女儿想吃肯德基，他不让，“影响了发育就不好了！”林风平摸着女儿油光水亮的头发，又对着李姐说，“姐，这东西你也要尽量少吃啊，影响健康！”

“我知道。今天老公不在，就偷懒了嘛，一个人做饭，多麻烦呀！”

两个大人说话间，林风平女儿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李姐手中的全家桶。这让林风平决定，把李姐请回家吃饭。尽管他心里很清楚，现在，家里的羹罩下只躺着孤零零半根老油条，厨房里徒留半锅冷饭和一条大萝卜。

李姐拗不过林风平的热情，带着全家桶去了他家。林风平以最快的速度用那只唯一的大萝卜做出了五个菜：凉拌萝卜丝，酱汁萝卜，糖醋萝卜条，外加油焖和白煮。那天的重头戏是一大碗酱色浓重、油亮生香的炒饭，林风平说，这是他用猪油和酱油炒的冷饭，有点偏油，而白煮的萝卜汤清淡解腻，营养又丰富，搭配着吃最适宜。

萝卜汤寡淡却香气扑鼻，林风平解释说，他在上面洒了烤肉用的孜然粉。李姐边喝边啧啧称奇。接着，她舀了一勺炒饭放进嘴里，轻轻一咀嚼，霎时，酥脆、美妙的感觉令她惊艳不已——原来，林风平把那半根老油条用新油氽过后用菜刀拍得粉碎，在炒饭起锅前细细洒入，迅速翻炒均匀，才有了这齿颊留香的口感。李姐大口大口吃着，一边朝林风平竖起大拇指：“吃货，不愧是高级吃货！”

女儿在香喷喷地吃着李姐的肯德基，连骨头也吮得干干净净。林风平也拿了一块辣翅来吃。那鲜香脆辣一撞进口腔，“哎，还真他妈的香！”他忍不住轻轻爆了句粗口，还好，李姐没听见。

李姐走的时候拎走了剩下的全家桶。林风平看女儿有点眼泪汪汪的，就追出去叫住了李姐，他说：“李姐，你想吃鸡肉的话，我下次专门去买只好的，在海边吃鱼虾长大的，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李姐闻听，高兴得眉开眼笑。林风平继而又叮嘱她，“肯德基这鸡肉过于嫩了，估计养的时间不长，喂激素了。以后要尽量少吃。”

李姐连连点头，将手里的袋子直接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

隔几日，单位领导决策层会后例行聚餐，李姐向领导提议说，“叫上林风平吧，他是吃货，让他看看我们选的餐馆好不好。”李姐虽然是个小出纳，但因为她老公是单位头头的同学，又在机关重要部门担任要职，所以在单位里的分量举足轻重。

会计汪姐也附和道，“是啊，就让林风平来点菜好了，荤素搭配他最懂。”汪姐的老公更厉害，在省里当官。

林风平硬着头皮去了。还好没让他点菜，而是按照惯例，由大伙儿各点一个自己喜欢吃的菜，大菜则由餐馆老板作主按人头另加。林风平在那份别出心裁的菜单上找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点了份鲍汁萝卜。

李姐闻听，开玩笑道：“又是萝卜，你还没吃腻啊？！”

林风平说：“冬吃萝卜夏吃姜，要多吃应季蔬菜啊！”

待大家都落了座，林风平才识趣地在门旁的位置上坐下。饭局他参加得少，但规矩他还是懂的。况且服务员端上来的每一道菜都要经过他眼前，他可以趁机将那些菜与它们稀奇古怪的名字对上号，多好的学习机会啊。

菜一盘接一盘地摆上了桌面。原来，“关公战秦琼”是西红柿炒鸡蛋，比喻他俩一个红脸一个黄脸；“青龙卧雪”就是白糖平铺后放上小黄瓜；“绝代双骄”是凉拌青椒和红椒；“波黑战争”即菠菜炒黑木耳……林风平正在心里暗暗叫绝，“红灯区”来了，原来这是一盘辣子鸡丁！接着，又来一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其实是椒盐猪蹄边上镶了一圈香菜……

葱油梭子蟹上来了。三只大而鲜艳的蟹盖在锃亮的油头和碧绿的葱花映衬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螃蟹转到头头面前停住了，头头嘴里幽默地唱起“掀起你的盖头来”，把三个蟹盖分别挟给了自己和坐他左右的汪、李二位，洁白的蟹块露出来，它们排列得又漂亮又整齐。

就在这时，林风平突然大声说：“里面有死蟹！”

满桌子的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头头更是停下挖蟹黄的筷子，把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林风平胸有成竹地朝头头笑了笑，在大家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中，挑挑拣拣，最后在自己面前拼成了完整的两只。

闻讯而来的餐馆老板一脸愠怒，矢口否认那两只拼起来的螃蟹是死的，但林风平笑眯眯地对老板耳语了几句，老板立刻就涨红了脸皮垂下了头。随即掏出中华烟，恭恭敬敬递给林风平一支，说：“在下开了这么多年餐馆，兄弟这样的高人还是头一回碰见，佩服！”又散了一圈烟，然后吩咐服务员：“螃蟹重新做。告诉厨师，这桌加一只澳洲皇帝虾，算我送的！”

至此，套用一句网络流行语：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汪姐和李姐更是异口同声追问林风平：“怎么看出来的？这蟹是熟的，还是切开的……”

林风平笑着摆摆手，不置可否。作为一个渔民的儿子，卖不掉的死蟹常常当饭吃，其间得出的经验叫他一下子怎么解释得清楚呢？那些噩梦般的日子他都懒得回忆，再说此时，他的注意力已被新上桌的鲍汁萝卜吸引住了——萝卜他几乎天天吃，但鲍汁，还真没尝到过呢。

林风平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了鲍汁来品尝，并尽可能让它的鲜味多在自己的味蕾上停留一段时间。当然他也没忘挟一块萝卜入口，生怕让头头和李姐他们看出他是第一次吃这么高级的菜肴。他嘴里的萝卜滋味寡淡，可能是烩的时间不够长，鲍汁完全没入味。林风平觉得这菜的名字改成“萝卜鲍汁”更合适些——明明鲍汁才是这道菜的主角嘛，萝卜在这儿可真够喧宾夺主的！

那晚，当头头宣布席终，大家纷纷离席，林风平看到桌上的菜大半没动过筷，他心里的某一角落被重重地触动了！出门时，林风平故意落后了一会儿，等头头从洗手间一出来，他赶紧递上餐巾纸，并像是很随意似的说，“可不敢再来这儿吃饭了，三只蟹，居然用了两只死的。”停顿了一秒，他鼓起勇气接下去说，“下次，还是我请您和大家一起去吃真正的海鲜吧。”

头头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几下，“嗯”字拖了个好长的音。

林风平要带大家去吃海鲜的地方是他的老家，他的发小阿蛋把码头边一艘退了役的旧船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海鲜排档。

海鲜依旧是大家常见的那几种海鲜，就是林风平介绍的吃法闻所未闻。张牙舞爪的梭子蟹当场就剥壳拿锋利的剪刀剪碎，放上盐、白糖、姜片和蒜泥就可以吃了——林风平说，放味精的话就破坏它本身的鲜味了；活蹦乱跳的小白虾在掌心里一拍，拍晕后剥除虾壳就直接放进嘴里——林风平说也可以蘸酱油或醋吃，不过他认为还是原汁原味的生虾肉好吃，糯糯的有一股子清甜感；他还表演了生吃鲳鱼片，把新鲜鲳扁鱼的肉切成薄片醮上芥末吃，说这可比三文鱼的口感好多了……

那天的高潮在服务员端来一盘望潮时出现了。所有人望着这些交缠不已的软体动物不明就里，林风平说话了：“这是今天我要最隆重推荐的好东西！”只见他用筷子迅速挟住一只小的，往醋碟里一沾，小望潮细长的触须还来不及绕上筷子，他已飞快地将它塞进了嘴里，闭嘴嚼几下，然后脖子一伸，小望潮就被他吞下了肚。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林风平却正色道：“各位，相信我，男士吃了这个可以强身健体，女士吃了则能永葆青春活力，大家一试便知，佐料自选，首推芥末……”说完，他知趣地退出了包厢。他听到，里面短暂的静默之后，笑声和尖叫声响成一片。

随后，林风平跑进卫生间，抠着嗓子眼儿吐得翻江倒海，涕泗横流。要知道，他从小跟着父亲出海捕鱼，在海上漂个十天半月是常事，对他来说，出海带去船上的粮食吃光了，燃气用尽了，生吃海鲜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他的名字“风平”就是取自“风平浪静”一语，那是世世代代像他父亲这样的渔民对海洋的美好期望。只是父亲葬身海底，他离开海洋和老家，真正过上风平浪静的日子后，他从未将往事跟人提起，更不愿提起罢了。他平常很少吃海癣，固然有收入低的原因，也因为那海腥味儿，常常在梦中将他惊醒，使他无端作呕，更令他心酸不已。

从老家吃过海鲜回来后，林风平的科室就新增设了一名副科长（就是他），又过了不久，科长老刘退休，他这个刚上任的副科长就直接升任科长了。同事们都说林风平是坐上了运载火箭，要一飞冲天了。

科长林风平现在正式有机会跟头头一起外出吃饭了。点菜成了他生活的必修课。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每去饭店吃饭，林风平总能做出些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来，以至于他这个“吃货”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有一次，有人请吃野生大黄鱼。大家望着那乳白的汤汁和金黄的鱼体，个个食指欲动。但主人刚轻轻拨开洁白细腻的鱼肉，林风平就发现了问题。但他没有吱声，而是悄悄离开座位来到厨房，找到厨师长后他问：“刚才谁洗的野生大黄鱼？”厨师长就为他找来了洗鱼的帮厨。林风平和言悦色地问那个操外地口音的帮厨：“你把鱼的内脏扔哪里了？”那人不安地指着垃圾桶，没敢说话。林风平遂挽起衣袖，从垃圾桶内翻找出了被那人扔掉的那枚野生大黄鱼的鱼胶，亲手洗净，让厨师长重新炖了一锅鱼胶汤。后来厨师长和饭店老板亲自来给贵宾们赔罪，在场的人才知道了林风平离座的原因，为他送上了由衷的掌声。

又一回，林风平从卫生间出来，恰逢饭店老板娘捏着鼻子拎了一串泛红的腌鳓鱼出来，说是太臭了，要去外面的垃圾箱丢掉。林风平灵机一动，拦下了老板娘。那晚的饭局，一碗腌鳓鱼炖茄子的家常菜让宾客们津津乐道，回味无穷。老板娘感激地拉着林风平的手当场宣布，这道菜成为这家饭店的招牌菜。

……

每每这种时候，林风平都有一种奇怪的自豪感，具体为什么自豪，他又说不上来。直到有一天，在一家豪华酒店门口，头头当着一众食客朝他一挥手，说，“林科长，以后咱们吃什么，你说了算！”林风平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自豪感是什么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高级饲养员，当然他养的不是猪，而是一群比他高级的人。这些人个个都比他威风，更不乏位高权重者，可是，他林风平想让大伙儿吃什么，他们就得吃什么，而且一个个还都欢天喜地，将他视若饮食界的神明。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激动、太令人振奋了！

不过，激动归激动，林风平点餐却更小心谨慎了。除了先前讲求的色香味以及营养与搭配外，他更注重菜肴的创新，平日里忙着打听、挖掘流落民间、将近湮灭的“妈妈菜”“婆婆菜”，他甚至在一个当过御厨而今吃素的居士老大爷嘴里挖出了几款已经失传的古老菜式……全市餐饮业吹起了一股强劲的飓风，林风平更吃香了，但奇怪的是，他却渐渐地瘦了。

今晚冷得有些出奇。刚进包厢坐了一小会儿，窗户上就凝出了细细的汗。林风平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尽量提前离桌，女儿一个人在家等着他呢，也不知她吃过饭了没有，吃了些啥。

频频举杯。觥筹交错。插科打诨。把酒言欢。

终于，大家都开始掩着嘴优雅地剔牙。桌面上，那只最后端上来的鸡还原封不动地卧在大汤碗内，露着淡黄光洁的背。簇拥着它的是洁白的冬笋片，碧绿的青菜芯，乌黑的木耳和金黄的金针菇……林风平盯着那只鸡，心怦怦跳。刚才他点菜时根本没想要点这个的，但后来老板娘特地过来热情地游说，说这不是普通的鸡，而是专门吃冬虫夏草长大的贵妃鸡，口感和营养不是一般的好。林风平就点了这只鸡。他心里有个主意，把这只不一样的鸡带回家去给女儿尝尝——他已经很久没好好为女儿做饭做菜了，也该补偿一回，女儿都瘦了！

餐桌上的转盘缓缓转动着，头头等众食客在面对贵妃鸡的时候个个都一脸木然。“嘿嘿，贵妃鸡呀贵妃鸡，你就是取名‘皇后鸡’也只是一只鸡。我不说，谁他妈知道你是吃冬虫夏草长大的呢。”林风平淡淡地瞅着，觉得他们都超级傻，“我他妈就不说，让你们不知道眼前的鸡不是只普通的鸡。”

如他所愿，席已告终，贵妃鸡依然完美无缺。

但他该如何将这只鸡完美地带回家给女儿吃呢？林风平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像里头装了个风火轮。

终于有办法了。林风平咽了一口口水，开了腔：“大家都吃完了吧？我家里养了一条狗……”他这话说得不轻，但也不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大家听。

“那就打包呗，这只鸡都没动过，正好。”在座有一位领悟能力特别强的女士，接过了林风平的话茬儿，林风平心头一喜，忙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那女士果然善解人意，起身就去问服务员要袋子。她说，“给个尼龙袋，把那鸡装了，给狗吃。”

那服务员正忙着数酒瓶，闻言顺脚就踢过来一只脏得不成样子的皱巴巴的袋子，说，“喏，给狗吃的，就用这个装一下吧。”

林风平见状，立刻起身去阻拦，但他刚“哎”出了半个字，又想到了什么，忙将嘴紧紧地闭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女士身手敏捷地捡起尼龙袋，在桌上摊开，然后连鸡带汤倒了进去。

头头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特地停下脚步皱着眉头说了句，“小林啊，以后少点这种菜，浪费。”

那天，林风平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拎着那只鸡出来的时候，看到外面下雪了。

原载《雪窦山》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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