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志高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滑稽小传》亦名《滑稽逸传》,宋代书目未见著录。《钦定续通志》卷一百六十归入小说类,《钦定续文献通考》卷一百八十《经籍考》录入宋人琐语类,皆云:“《滑稽小传》二卷,不著撰人名氏。” 《文渊阁书目》卷二荒字号第一厨书目,子杂部“杂附”条云:“《滑稽逸传》一部二册。”上述文献均无作者信息。今人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朱一玄等编著《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二书均有《滑稽小传》、《滑稽逸传》二卷提要,云:“《滑稽小传》(《滑稽逸传》)二卷,(宋)乌有先生撰。乌有先生其人未详。本书宋代书目未载。亦未见传本。 《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滑稽小传》,编为二卷,今此本亦不传。《四库全书总目》据以列入小说家类,并列在宋人笑话之末,似为宋末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本书又名《滑稽逸传》,自序称‘乌有先生’,自有箴讽,是以取之;并称书中内容系取自作者游士大夫间所闻街谈巷语。《四库提要》称本书所载皆《毛颕传》、《容成候传》之类,大抵为寓言,并无事实。”①见“《滑稽小传》”、“《滑稽逸传》”条。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页。又见朱一玄、宁稼雨、陈桂声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页。此提要由宁稼雨先生撰写,大致按照《四库提要》进行。由于《永乐大典》本《滑稽小传》亦佚,因而无法窥见此书内容,对考证工作造成了极大难度,署名“乌有先生”的《滑稽小传》的作者是否真的无处入手呢?实际上这个问题可以解决。
“乌有先生”并非真的“子虚乌有”。要考察“乌有先生”为何人,首先还得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入手,《四库提要》称:
《滑稽小传》二卷,一名《滑稽逸传》,不著撰人名氏。自序称“乌有先生”,亦借司马相如之语,非其本号也。序称:“《史记》特为滑稽立传,以俳谐之中自有箴讽,是以取之。余游士大夫间,街谈巷语辄取而书之。”然所载皆《毛颕传》、《容成侯传》之类。大抵寓言,无事实也。②(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66页。
依《四库提要》所言,乌有先生“非其本号”,而它又是弄清作者首要解决的问题。《四库提要》所引《滑稽小传》的序文犹如吉光片羽,是否有宋人别集中存有此篇序文?检阅《太仓稊米集》发现卷五十二有《滑稽小传》序,全文如下:
乌有先生平生有三拗:不交俗人而与人和,不善饮酒而喜人醉,对客寡言而乐闻滑稽。一闻其言为之绝倒,客去静坐,往往思之,辄发一笑。客有怪而问其故者,先生告之曰:“孔子大圣人,犹以言戏子游。卫武公周之大臣,尚作抑诗以戒厉王,且以自警。想其为人严肃端毅,非滑稽谐谑之流。而诗人美之曰: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司马迁作《史记》一书,上下数千载而特为滑稽立传。东方曼倩目如悬珠,齿如编贝,胸中有书四十四万言,而以滑稽自雄。岂非俳谐之中自有箴讽?或能感动人情,使之改过,是以有取焉耳。昔韩退之作《毛颕》等传,而旧史乃谓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在当时如张文昌辈,号为深知愈者,犹且不乐于斯文,则旧史之陋固已不论可知矣。”余昔游士大夫间,当酒杯流行歌正乐阕,堂上客醉谐戏杂出之时,虽街谈巷语、小说不载、稗官不录者,时有可观,辄采而书之,号《滑稽小传》。久之得数十事,以传好事者。虽有愧于马迁之书,方朔之辨闷,则取而观之,亦足以自娱也。年月日乌有先生序。①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五十二
《太仓稊米集》为南宋诗人周紫芝的诗文集。②《太仓稊米集》的版本流传问题,祝尚书教授有较为详细的介绍。见《宋人别集叙录》卷第十六,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42页。另任群教授《周紫芝〈太仓稊米集〉版本考补叙》一文补充介绍了明人梅鼎祚刻《周少隐存集》刊本及八千卷楼藏丁丙跋影宋抄本两种。见《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周紫芝 (1082-1151),字少隐,自号竹坡居士,安徽宣城人。周紫芝绍兴中登第,历官枢密院编修官,出知兴国军。陈天麟序称“公名紫芝,字少隐。乾道丁亥上元左朝散郎,充集英殿修撰,知襄阳军府事,提举学事兼提领措置屯田。”陈天麟在序文中对周紫芝的诗歌主张和成就评价甚高,“宣人之为诗盖祖梅圣俞,圣俞以诗鸣。庆历、嘉佑间,欧、范、尹、苏诸钜公皆推尊之。后百余年,又得竹坡先生继其声,而周与梅在宣为著姓,且亲旧家也。竹坡同时有王次卿、僧彦邦、道常,三人皆能诗。王死于兵不复传,彦邦学为诗而未至,道常笔力颇过彦,卿其后亦无闻。惟竹坡之诗声,压服江左……其诗清丽典雅,虽梅圣俞当避路,在山谷后山派中亦为小宗矣。”③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太仓稊米集》序陈天麟未第之时曾从周紫芝游,对其诗歌主张有所了解,序文中也提到周紫芝曾对他说“作诗先严格律,然后及句法”,可见竹坡作诗强调格律句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诗在南宋之初特为杰出,无豫章生硬之弊,亦无江湖末派酸饀之习。”可谓诗名灼灼,竹坡与李之仪、吕好问吕本中父子、葛立方等交往甚密,周紫芝与王相如、李宏、詹友端并称“宣城四士”,著作另有《竹坡诗话》一卷、《竹坡词》三卷传世,另著有《楚辞赘说》一卷 (见《宋史·艺文志》)、《尺牍》、《大闲录》、《钱塘胜游录》、 《群书杂嚼》、 《沧海遗珠》二十卷等,今皆佚。
再回头看《滑稽小传》序,序文首先展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形象——乌有先生。“乌有先生”有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不交俗人、不善饮酒、对客寡言。“乌有先生”的这三个执拗说明他是一个性格较为内向而偏执的人,也说明了他的处事准则。虽然这样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可能有些不合群,但他又能“与人和”,自己不善喝酒但喜欢别人喝醉,也有其热情的一面。沉默寡言但又喜欢听滑稽之故事,骨子里是个幽默诙谐的人。这样的描写,其实就是一个“滑稽小传”,“乌有先生”的形象跃然纸上。第二,序文说明写作《滑稽小传》的缘由及目的。
作者仿孔子和司马迁作俳谐之体以示箴讽,也为韩愈作《毛颕传》辩解。第三,交代《滑稽小传》的素材来源为作者悠游士大夫之间时闻见之谐戏杂说,录其可观者裒辑而成数十事,以传好事者,或以此自娱。《滑稽小传》序在周紫芝集中,说明周紫芝有作《滑稽小传》之可能,亦即“乌有先生”或为周紫芝。
然而仅凭《太仓稊米集》中的《〈滑稽小传〉序》还不足以定“‘乌有先生’就是周紫芝”之论,还需要另外的证据来进行证明是否周紫芝有写作《滑稽小传》之可能。
《太仓稊米集》卷五十二紧接《〈滑稽小传〉序》有周紫芝另一篇《竹坡四君子字序》,文曰:
丈,老者之称也。年长以倍,则称之礼也;齿在丈人行,则称之礼也。学士大夫之以丈行,则以字行,今三十年矣。少者谓老者曰丈可也,老者谓少者曰丈则非矣。官相埒也,行相夷也,齿相齐也,曰丈焉。则岂其情哉?非相伪则相谀而已矣。余陋此风为多甚,终不能以一人而违举世之习也。小者贻谴,大者速祸,何自苦为之哉!今方解官藉事,以奉祠禄,深居简出,而宾无一人造余门者。独与是四君子者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焉。四君子为谁?曰毛颕、曰陶泓、曰陈玄,凡三人,而禇先生不在也。昔者昌黎韩愈盖常与三人者游,命之名而未之字也。是时禇先生方与汉太史公司马迁作《史记》,书征咸阳,不与三人者同在愈所也。是以姓名不得见于其书。余既悲字之不行,又得此四君子而与之游,乃有其名而无其字,于是字颕曰叔锐,字泓曰坚伯,字玄曰客卿,字褚先生曰记言。入则与之晤而谈,出则与之偕而往也;醒则与之清坐,终日醉则与之纵横交错也。而其乐有不可胜言者矣。于是四君子相与逡巡而谢曰:愿奉先生之几席,不敢辞也。已而为之序以赠之。①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五十二
《竹坡四君子字序》明显具有谐体文的特点,写的是作者为“毛颕”、“陶泓”、“陈玄”、“禇先生”四君子取字的事情,初读此文较难以理解。作者言明对世俗官场中阿谀虚伪之风较为厌倦反感,然而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在告官之后深居简出,终日与四君子为友。而四君子没有字,作者便为他们各取一字,并写此序以赠。“毛颕”、“陶泓”、“陈玄”、“禇先生”四君子对理解此文十分关键,弄清了他们为谁,作者之立意就十分清楚了。
“毛颕”、“陶泓”、“陈玄”、“禇先生”四君子并非指人,而是指文房四宝 (笔、砚、墨、纸)。宋人孙奕撰《示儿编》卷十二“正误”条云:“陈玄,或谓毛颕、陶泓、楮先生。退之虽寓言,以文为戏。然莫非取象笔砚与纸而言也,独于陈玄若无义。予曰:‘不然’。彼三者以象言,陈玄以性言也。故陈君远《告老集》云: ‘陈者久也,玄者黑也’。取其经久胶不败而黑者为最,故墨曰陈玄。其义尤深。”②(宋)孙奕.《示儿编》四库全书本。卷十二又同上书卷十五“人物异名”条云:“砚曰陶泓(《毛颕传》:‘与弘农陶泓。’)纸曰楮先生 (韩文《毛颕传》:‘颕与会嵇楮先生友善。’)笔曰毛锥子(《五代史》:‘弘肇曰:‘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若毛锥子安足道哉!’)。墨曰陈玄(‘又与绛人陈玄’)”。③(宋)孙奕.《示儿编》四库全书本。卷十五《白孔六帖》卷十四 “弘农陶泓”条载:“毛颕与弘农陶泓相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④(唐)白居易,(宋)孔传撰.《白孔六帖》四库全书本。根据上述援引文献,可以清楚地了解“毛颕”、“陶泓”、“陈玄”、“禇先生”之所指为文房四宝,而韩愈《毛颖传》是上述文献的来源,宋人苏易简有《文房四谱》五卷,其书卷二就全文收录韩退之《毛颕传》。宋代士人群体中诙谐戏谑之风盛行,创作群体广泛,持续时间长,对轻视俳谐文的观念也有所改变,作品数量可观。按照不同的表现手法,大体上可以分为假传俳谐文、拟体俳谐文、假托鬼神类俳谐文。假传,是古代游戏之传,为古代列传中的一类,假传俳谐文实滥觞于韩愈《毛颕传》,“韩愈是假传之祖。宋代的假传创作无不悬《毛颕传》为矩矱,而颇有滥觞之势。”⑤刘成国.《宋代俳谐文研究》,《文学遗产》2009年第5期,第34~43页。上引《〈滑稽小传〉序》就明确提及以司马迁与韩愈作为仿效之榜样,这大概和假传体的类型有关。 《文体明辨序说》云:“自汉司马迁作《史记》,创为列传,以记一人之始终,而后世史家卒莫能易。嗣是山林里巷,或有隐德而弗障,或有细人而可法,则皆为之作传以传其事,寓其意。而驰骋文墨者,间以滑稽之术杂焉,皆传体也。故今辨而列之,其品有四:一曰史传 (有正、变二体),二曰家传,三曰托传,四曰假传。”⑥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53页。周紫芝《竹坡四君子字序》就是一篇假传体文,周紫芝为“四君子”取字,通篇都在暗示着“四君子”的特有性质,且在文末点明“毛颕”、“陶泓”、“陈玄”、“禇先生”分别字“叔锐”、“坚伯”、“客卿”、“记言”,是非常符合笔、砚、墨、纸的特点的。韩愈《毛颖传》、司空图《容城侯传》均为假传俳谐文之佼佼者,《四库提要》言《滑稽小传》“所载皆《毛颕传》、《容成侯传》之类”,说明周紫芝此书中的篇目并非全为自己创作,亦有收录他人作品。
陈允吉先生把拟体俳谐文分为拟公文体俳谐文和拟实用文体俳谐文两种,①陈允吉:《论敦煌写本王道祭杨筠文为一拟体俳谐文》,《复旦学报》2006年第4期,第78~88页。这类作品有袁淑《鸡九锡文》、沈约《修竹弹甘蔗文》、孔稚圭《北山移文》,宋人亦不乏此类作品的创作,如黄庭坚《跛奚移文》、洪适《戒蛇文》等。此类文体亦有以赋体形式写就的,如刘克庄《劾鼠赋》等。拟体俳谐文往往使用较为正式严肃的文体来表现鄙陋或者俚俗之内容,在文体与内容之间形成一种强烈反差对比而形成的张力,借此达到戏谑滑稽的效果。在周紫芝的文集中亦可找到此类作品,不过它使用的是赋体形式。《太仓稊米集》卷四十一《招玉友赋》:
周子闲居既久,终岁杜门。寡徒少偶,寂无与言。形影相吊,自为朝昏。客有谓余有贤公子者,吾不知其为谁氏之子,亦莫知其何许人也。其为人也,其中渊然而深其外粹然而温,其德甚醇,其誉甚芬。顾风流之若此,岂凡伯之能群。若人者,愿奉杖屦于先生之前,先生其亦有意乎?周子曰:“嘻!吾闻之子白皙无垢,面如玉盘。人乐与进,无不尽欢,可与定交。取之必端字曰: ‘玉友’。见必解颜,岂谓是欤?”客曰:“是也。”曰:“为我折简”。招之使来,黎明在门。杂然诙谐,倾盖如故。相视欢咍,乃与为交。绝嫌与猜,先生喜甚,崛然而起。顾谓公子曰: “昔郦寄卖禄以全国,常山戮余以报私。曽岁月之几何,倏胶漆之已离外。表表其冠,玉中屹屹而险巇,伟兹友之穆清。交逾久而益夷,岂甘醴之易坏?亦浩浩其无疵,挽夫君而与游,视余子其奚为?又何必慕青州之从事,追逸轨而并驰也耶?”先生乃命客以偶坐,纷羽觞之淋漓,粲一笑之春温,契千载之夙期,翳二士之相忘,怅独醒之可悲。然后峙连璧之嶙峋,起浮游于渺弥,此两玉人者,又相与为汗漫之游。逍遥乎六合之外,而莫知天地之可遗也。②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四十一
此文的特殊之处为其所表现的内容是日常俗事,写作者饮酒之事。在形式上有兼用拟体俳谐文与假传体俳谐文两种体制,因而较有新意。“昔郦寄卖禄以全国,常山戮余以报私”句有些讽刺的意味。“玉友”指酒,所谓“白皙无垢,面如玉盘。人乐与进,无不尽欢”者,都是暗指酒的特性或与酒有关。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云:“《洛阳伽蓝记》载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虽盛暑暴之日中,经旬不坏。今玉友之佳者亦如是也。吾在蔡州,每岁夏以其法造寄京师亲旧,陆走七程不少变。又尝以饷范德儒于许昌,德儒爱之,藏其一壶忘饮。明年夏复见,发视如新者。白堕酒当时谓之鹤觞,谓其可千里遗人,如鹤一飞千里。或曰骑驴酒,当是以驴载之而行也。白堕乃人名。子瞻诗云:‘独看红蕖倾白堕’,恐难便作酒用。‘吴下有馔鹅设客’,用王逸少故事,言请过共食右军,相传以文为戏。倾白堕得无与食右军为偶耶?”③叶梦得:《避暑录话》,丛书集成本。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十一有诗《玉友初成戏作二首》云:“小瓮鹅黄拨不开,晚风吹蚁转荷桮。灯前细酌情何限,病后朱颜老却回。我亦平生笑馀耳,人今何处有陈雷。方从欢伯作幽事,莫唤酪奴相继来。”又:“旧交谁复可相忘,晚向林中得此郎。政恐大儿妨笑语,频呼小友共回翔。坐来乌有聊为客,醉后无何即是乡。多谢故人分玉粒,夜灯和雨捣新香。”卷十一第一首诗中的“玉友”、“欢伯”均指酒,“酪奴”指茶,第二首诗中的“乌有”指纸钱鸟,《太仓稊米集》卷五十杂说十三首“杂书”条云:“乌有,白衣而修尾者,其洁如玉。人谓之白练带,以其尾而得名也。江南人谓之纸钱鸟,见者必唾避,号为不祥,以故不为人所珍玩。余尝谓鸟白其身,人或恶之;人白其德,几何而不遭诬蔑之事耶?昔人有言:‘皓皓者易污,峣峣者难全。’信哉斯言乎!。”卷五十周紫芝把乌有当做“玉友”,根据此则材料,其寓意不言自明。《四库提要》称“借司马相如之语,非其本号”,言“乌有先生”只是周紫芝假借《子虚赋》中“乌有先生”之形象,窃以为此为竹坡用来为撰写契合《滑稽小传》之立意的序文。再者,根据“杂书”条和《玉友初成戏作二首》诗看来,作者偏爱“见者唾避,号为不详”的乌有,因其“其洁如玉”,遭人厌恶,人有高尚美好的德行,也同样遭人污蔑,作者颇有感而发,有相互怜惜安慰之意。故《〈滑稽小传〉序》中“乌有先生”的“三拗”性格以及不太受人欢迎的形象,似与此有些许关联,竹坡自署“乌有先生”,其中自有深意存焉。
周紫芝文集中多有类似的俳谐文,如《太仓稊米集》卷四十九“杂说十二首”条、卷五十《为张子房招四诰书》、《鼠视说》、《客语》、《刘尚书传》,卷六十一《木居士寮》等,亦可参看。
周紫芝的俳谐文创作同样反映在他的诗歌中,现举与上引《竹坡四君子字序》密切相关的二首诗为证。《太仓稊米集》卷七,《姑谿书报录近作,因寄宣毫越简》诗云:
五云书札何时得,古锦诗囊久未倾。急遣能言管城子,仍烦解事褚先生。
饱霜穴兔秋方健,照雪溪藤捣更精。南雁去时人尚远,双鱼欲到眼先明。①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七
此诗中“能言管城子”、“饱霜穴兔”指毛笔,而“解事褚先生”、“照雪溪藤”指宣纸,“南雁”、“双鱼”均指书牍。又《太仓稊米集》卷三十八,《雨后极凉,简竹坡四君子》诗云:
稽首文殊师,驾言天池阳。为乞一斗水,普救千里伤。
微云生宝髻,法雨遍大地。荒霈为一尺,化作三日凉。
老人不耐暑,内热煎中肠。吹以碧落风,灌以丹露浆。
我有方丈室,彩牓名妙香。呼我四君子,聊与之徜徉。
朝凭共乌几,夜宿同方床。永结无情欢,此乐殊未央。
荣悴不改观,生死知有常。岂不贤俗子,与世随低昂。
翻手覆手间,此道宁久长。愿我四玉友,永言不相忘。②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七
此诗有序称“江城夏六月大旱,草木皆黄”,写炎炎夏日雨后的欣喜之情,雨后的清凉使作者兴致盎然,在“妙香室”读书作诗的情形,作者还为“妙香室”撰《妙香寮》文,按文中所言“辛未十二月”,当为宋高宗绍兴二十一年 (1151)周紫芝任兴国军时作。③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六十一周紫芝有大量题为“戏作”之诗,亦可窥见其俳谐诗创作之一斑。这些诗大都有序,写明创作的缘由。如《太仓稊米集》卷九的五首禽言体诗《婆饼焦》、《泥滑滑》、《提壶卢》、《思归乐》、《布谷》,诗名《五禽言》,序曰:“余避贼山中,婆娑岩壑间,终日寂然不闻人声,惟春禽嘲哳不绝于耳,乃用其语效昔人为五禽言,亦山中以戏事也。”④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九禽言体属杂体诗之一种,杂体在古人诗作中常见,离合体、回文、药名、集句等皆是,诗人们喜欢把它们作为文字游戏之作,从创作行为上讲,同样属滑稽戏谑类型。作者往往以笑谑他人或自我解嘲为乐,这也是俳谐体诗的重要特点,周紫芝诗中亦不乏其例。如《课吏抄书戏作》:
雪花飞上白髭须,茧纸犹抄细字书。莫笑老翁貌戏子,政缘常日要消除。⑤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三十五
又《客有为予言笋不可食,食之令人瘦者,戏作二绝为解嘲》:
庾郎三韭坐清贫,眼看将军肉十斤。会遣胸中有千亩,不妨人似沈休文。(其一)
园蔬本自不全贫,今日真成笋作斤。已恨此生相见少,更须侬作解嘲文。(其二)⑥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二十四
作者以滑稽通俗之语戏谑取乐,或写诗人解官之后的真实生活,颇有讥讽时事或自我解嘲的意味。
《太仓稊米集》中另有二首诗歌可以与《〈滑稽小传〉序》相互对读,通过其内容的印证,亦可作为周紫芝为“乌有先生”的证据。《太仓稊米集》卷十二有诗《四月二十八日江元楷置酒,坐客皆醉卧,已而主人亦就睡,戏作数语以纪其事》云:
西园春事阑,歌管罢丝竹。青钱落高榆,幽鸟啭空谷。
江侯不能闻,折简到吾属。净扫南窗尘,共把一樽玉。
重阳各颓然,睡味久乃熟。齁齁两鼻雷,艳艳当筵烛。
因知欢有余,谁谓饮不足。伟哉三玉人,曾不愧坦腹。
应怜俗子陋,礼法困窘束。坐中饮湿生,起舞自成曲。
主人亦忘客,去留随所欲。可笑陶渊明,欲睡客须逐。①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十二
诗所描绘的情状分明就是《〈滑稽小传〉序》中“不交俗人而与人和,不善饮酒而喜人醉,对客寡言而乐闻滑稽。一闻其言为之绝倒,客去静坐,往往思之,辄发一笑”的最好注脚。卷五十一载周紫芝作于绍兴癸亥六月五日的《送赵德庄序》称:“是时余馆于故人方元相家,已而今淮西使者李侯又来,李侯磊落喜谈笑,于是相与益欢,酒杯流行,谐语杂出。”可见,当时周紫芝身边不乏善俳谐戏谑之人。又卷三十七诗《大治山中有东方寺,世传东方曼倩尝读书于此寺。后有泉,凡邑人之乞子于此者,随愿辄得。僧慧满住持十载,无日不醉。癸酉冬十二月之吉,跌坐示寂,九日而色不变。人皆携酒来酌,师至暮必頳颊泚颡,状如醉人。然其事甚怪。金山贯道人将赴东方之请,于其行也,戏作三诗送之。因纪其事,使刻之山中,以传好事者》
先生自以滑稽雄,何事偷身入汉宫。跨鹤乘鸾本无定,安知不到此山中。(其一)
平生著酒满葫芦,醉上禅床不用扶。更把酡颜惊世俗,方知肉眼是凡夫。(其二)
谁谓灵泉易感通,解令少妇却愁容。道人应为众生说,此事如何著得侬。(其三)②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三十七
上三首诗又与《〈滑稽小传〉序》中“司马迁作《史记》一书,上下数千载而特为滑稽立传。东方曼倩目如悬珠,齿如编贝,胸中有书四十四万言,而以滑稽自雄。岂非俳谐之中自有箴讽?或能感动人情,使之改过,是以有取焉耳”语印证,可见,周紫芝假传创作与诗歌创作是互为表里的。
以游戏之笔写日常闻见之诗,除上文所引之外,另有卷五《戏蛙》、《为蛙答》,卷十一《于潜道中戏作》,卷十三《半隐寮》、《次韵道卿效离合体见赠》,卷二十一《黄文若携秦别驾侍儿像见遇戏题二绝》、卷二十九《小儿灯下读细书戏作》,卷三十四《河豚之美,唯西施乳得名旧矣,而未有作诗者,戏作此诗》,卷三十九《十月十七日大风,约客登虎渡亭观浪,人言今日下水风不可往也,戏作此篇》等,诗作均笔触诙谐,可见当时诗风对周紫芝的影响。
前述宋代文人涌动着一股俳谐戏谑之风气,这与宋代的右文政策密切相关,同时也反映着士人的地位和精神风貌。周裕锴教授认为谐谑文创作在士人日常生活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谐谑作为一种智力优越、常识渊博的显示,娱己且玩人;仕途坎坷时,谐谑又可作为淡化悲苦、抚慰伤痕的灵药,自嘲且自悦”。③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成都:巴蜀书社,1997年第67页。他们把诙谐滑稽之戏文提升到载道之义的高度,并欣赏其微言解颐的审美旨趣,并作为在逆境中化解苦痛、摆脱物我对立的有效排解方式。因此,从内容上看,多表现文人生活旨趣,展示文人学问见识等各方面。
因此,宋人对待俳谐文的态度可以想见,是非常重视的。但有一点值得提出,宋人的俳谐文在针砭世事、讽喻规谏的功能有所淡化,从而显示出雅化的倾向。以讽刺为主旨的俳谐文以暴露弱点缺陷为主,而在宋人俳谐文中,主要表现文人的高雅生活情趣、高尚品格和事物之优点充分结合起来,故其披露现实的锋芒较为减弱。周成国教授认为“宋代的假传,它们的对象大多是士大夫平时津津有味地把玩、欣赏的人文日用品。作者立传时注重的是将物之优点与人之高尚品格相关联,而不是以暴露其缺点为指归。”④刘成国.《宋代俳谐文研究》,《文学遗产》2009年第5期,第34~43页。这样的论述是符合宋代俳谐文发展的实际的,作者还指出宋人陈亚、曹琰、刘攽为俳谐文创作的代表,另外有杨亿、晏殊、梅尧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亦推波助澜,根据《太仓稊米集》中周紫芝俳谐 (诗)文的数量以及创作实绩,亦可视周紫芝为这股潮流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周紫芝大量的俳谐文创作实践源自其对俳谐文观念的认识之上。《〈滑稽小传〉序》称“昔韩退之作《毛颕》等传,而旧史乃谓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在当时如张文昌辈,号为深知愈者,犹且不乐于斯文,则旧史之陋固已不论可知矣。余昔游士大夫间,当酒杯流行歌正乐阕,堂上客醉谐戏杂出之时,虽街谈巷语、小说不载、稗官不录者,时有可观,辄采而书之,号《滑稽小传》。久之得数十事,以传好事者。虽有愧于马迁之书,方朔之辨闷,则取而观之,亦足以自娱也。”此段前半部分说明人们开始对韩愈《毛颕传》这种滑稽戏谑之文是持轻视鄙夷态度的,为“文章之纰谬者”,甚至与韩愈关系最密切的张文昌也对此嗤之以鼻。周紫芝对旧史视俳谐文为“讥戏”颇为不满,显然,这样的看法并非竹坡一人持有。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云:“韩退之作《毛颕传》,此本南朝俳谐文《驴九锡》、 《鸡九锡》之类,而小变之耳。俳谐文虽出于戏,实以讥切当世封爵之滥,而退之所致意,亦正在中书君老不任事,今不中书等数语,不徒作也。”①叶梦得:《避暑录话》,丛书集成本。苏轼、欧阳修、黄庭坚、洪迈等人皆对俳谐文的价值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概括言之,宋人眼中的俳谐 (诗)文有“资谈笑,助戏谑,叙人情,状物态”之功能。“资谈笑,助戏谑”实为俳谐文在宋人手中的大发展。
周紫芝在《〈滑稽小传〉序》中指出俳谐文之价值在于“能感动人情,使之改过,是以有取焉耳”,退而求之,或“足以自娱也”,而并非纰谬而“不近人情”者。另外周紫芝对俳谐文的看法还有一点值得重视,那就是他有意识地把“俳谐文”与街谈巷语、稗官小说区别开来,“虽街谈巷语、小说不载、稗官不录者,时有可观,辄采而书之”,说明周紫芝对俳谐文有自己的取舍标准和自觉的文体意识。《太仓稊米集》卷四十四、卷四十五、卷四十六有周紫芝论凡十五篇,其中卷四十六《稗官》一篇论稗官设置的缘由,稗官的职责、源流兴废进行了一番论述,文曰:
古之人君喜闻直言,故其求言之路广,惟恐一微言之不闻也;后世人君恶闻直言,故其拒谏之刑峻,惟恐一言之上达也。直言日闻于前,则谄谀之论不得入,此天下所以获治安之福;直言不得闻,则谄谀之论日以浸润,国因以乱而不可救。二者利害相悬不啻如天地,而人主有不察焉。殊不知古者,庙堂之上,君臣之间,相与赓歌以戒荒淫,必在于治安无事之际。当是之时,在廷有敢谏之臣,出纳有喉舌之司,而群言无或蔽于上矣。犹以为未也,则又狥众庶之论,考刍荛之言,以禆吾之听焉。然而上下殊位,贵贱异势,畏威者或不敢言,卑贱者或不得言,则又未必尽得天下之言也。于是设敢谏之鼓,立诽谤之木,以使之言焉。犹以为未也,则又命国史作诗以明得失,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而设采诗之官以察民之情,则其求言之路可谓广矣。此三代之盛,虽瞽蒙犹得于箴规,虽百工之贱犹得执艺事以谏,况公卿大夫忠臣义士之贤者乎!余尝博采六艺百家之书,以谓圣王求言之术殆尽于此矣。其后读西汉书,见班固叙小说者,皆谓出于稗官。说者谓:稗,米之细碎者。而稗官以采摭细碎为职。班固曰:“街谈巷语,道听涂说,亦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论也。”乃知贤君广求言之路委曲如此,唯恐一言之或遗也。前世求之如是其详,尚恐不得闻。况末世杀忠臣以钳天下之口,设监谤以禁天下,使不得言者乎?稗官之设不知起于何代,汉之唐林请省置吏,公卿大夫至都官、稗官各减十三,则疑此官自是而废矣。呜呼!先王设官分职,可谓详矣。其微至于采荼葛驱黾之事,犹掌以官。后世省官罢员,有不可废如稗官者,犹以为不急而去之。殊不知其官减而职废,天下之言日以壅塞,而忠臣谠议寝不得闻,则是其所省者微,而其为害也大矣。夫雷霆之所击,莫不摧折;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人主之威甚于雷霆,而镇服之势重于万钧,言者岂得不畏其摧折糜灭之患哉?又况门廷之间远于万里,非设官而授之职,俾旁求而博采之犹恐不闻,况废而不设乎?林之建此议,可谓不思之甚也。②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四十六
周紫芝的《稗官》是《汉书·艺文志》以来论述“稗官”较为系统的一篇文章,其观点大致还是沿袭了《汉书·艺文志》的观点,学界现今还似尚未关注。周紫芝对“稗官”之职的废置提出了批评,特别是唐林上疏减官之事,认为是不思之举。有“稗官”之时言路稍宽,亦有滞塞难以闻达于上者,因此君王亦犹恐失之一言,况废而不设?周紫芝以为“稗官”为“不可废者”,“不急而去之”。鉴于“稗官”之不存,而君王需要了解天下之言,故周紫芝另辟蹊径,以为俳谐文亦能充分发挥稗官小说之功能。滑稽之本义就是俳谐,同样,“有口之說,乃是俳諧。”③(北齐)魏收撰:《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61页。因此,周紫芝撰《滑稽小传》以及《太仓稊米集》卷四十九杂说十二首、卷五十杂说十三首正是他的俳谐文观念下的产物无疑。卷四十七《书梅圣俞〈碧云駮〉后》云:“直讲梅公圣俞以诗名家,技绝古今,声满天地。文忠公在政,府书问中,犹称圣俞二十五,凡其为言,岂不足以取信于当时。《碧云駮》者,其所著小说也。而文正范公、文正潞公首所深诋,读者多不满其意焉。虽骂讥笑谑,自是诗家者流。然吾身不在朝廷,职不当谏诤,而讦其所短,攻其所长,专务以过掩,公不免有恶居下流而讪上之失。梅公于乡里为文人行,固不当小有贬剥,恐好事者讬公之重,以显其书,故不可知,谓公为此书则绝非也。”①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四十七周紫芝还在此跋文中认为小说“虽骂讥笑谑,自是诗家者流”的观点,认为小说乃诗之余翼。周紫芝集中有《时宰生日》诗凡四十八首、《秦少保生日三首》以及《大宋中兴颂》一首,为谀辞逢迎秦桧、秦熺父子之作,四库馆臣对此批评曰“老而无耻,贻玷汗青”,其人品为人所诟。②周紫芝作“生日诗”的问题,王辉斌教授已有较详细的讨论,认为周紫芝与秦桧是上下属关系,又当时秦桧父子得势,以诗文美秦桧者成为普遍风气。四库馆臣对周紫芝“老而无耻,贻玷汗青”的指责,有悖于周氏所生活时期的社会实况,以及其思想内核,故不能作为品评周紫芝“人品”的依据。见《宋代诗人周紫芝及其诗歌综论》,《文艺研究》2012年第一期。《太仓稊米集》卷六十六《书〈送客诗〉后》云:“东坡尝言:‘古今语未有无对者。’信矣哉!琴家谓琴声能娱俗耳者为‘设客曲’,顷时有作《送太守》诗者,仆尝问之。其人曰:‘此供官诗,不足观。’于是设客曲乃是始有对。四月十日夜,灯下阅猥稿,偶有感于前语,戏作俳体诗云:‘设客元无琴里曲,供官尚有箧中诗。’时日举似,坐客皆为绝倒。”③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六十六似乎“供官诗”所指就是上述数数十首诗,卷三十一有《次韵仲平祠宫书事二首》中“有句似俳谐”④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库全书本。卷三十一说亦明周紫芝自觉地把俳谐戏谑手法运用到他的诗文创作之中,体现了他对俳谐体的钟爱与创作实践。
总括上文之材料并综合考辨可知, 《滑稽小传》之撰者“乌有先生”为宋人周紫芝,此序见于周紫芝《太仓稊米集》。依据《滑稽小传》序文,可知此书所收多为谐谑之作,《〈滑稽小传〉序》亦系假传体,是为与此书之内容特点相协调而作。“乌有先生”之号源于《子虚赋》,又与周竹坡喜爱乌有 (纸钱鸟)有关,颇有滑稽意味。《太仓稊米集》中多俳谐戏谑之诗文,周紫芝以为俳谐文可补正史、“稗官小说”之不足,可以看出他对俳谐文的重视与提倡。在宋代俳谐文创作盛行的情况下,周紫芝亦为此潮流中的典型代表,因此,研究周紫芝诗文,俳谐文是其中重要的部分,不可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