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益, 陈玉瑶, 张三南
(1.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100732;2.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
民族国家 (Nation-state)是近现代最为普遍的国家形态,是国际政治的基本单元。它肇始于欧洲中世纪晚期,不仅是资本主义的产物和“通例”,也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和国家学说的基本概念和重要内容。列宁作为一位承前启后的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民族国家尤其是资本主义民族国家有着丰富及极具洞见的重要论述。本文拟对列宁关于资本主义民族国家的若干论述进行介析,希冀有助于更为全面地理解列宁关于民族国家的理论与实践。
列宁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综合考察了俄国、欧洲及整个世界的历史演变,在马克思、恩格斯民族国家理论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现代民族联系的建立及其在经济、政治等方面对资本主义民族国家初起的重要作用,指出了民族国家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必然要求。
早在19世纪末,列宁便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批判了俄国盛行的民粹主义民族观,并以俄国为例对现代民族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作了明确论述:
如果可以说古罗斯有过氏族生活,那么毫无疑问,在中世纪,在莫斯科皇朝时代,这些氏族联系便不存在了,就是说,国家完全不是建立在氏族的联合上,而是建立在地域的联合上:地主和寺院接纳了来自各地的农民,而这样组成的村社纯粹是地域性的联合。但在当时未必能说已有真正的民族联系:国家分成各个“领地”,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公国,这些公国还保存着从前自治制度的鲜明遗迹、管理的特点,有时候还保存着自己单独的军队(地方贵族是带领自己的军队去作战的)、单独的税界等等。仅仅在近代俄国历史上(大约从17世纪起),这一切区域、领地和公国才真正在事实上融合成一个整体。最可尊敬的米海洛夫斯基先生,这种融合并不是由氏族联系引起的,甚至不是由它的延续和普遍化引起的,而是由各个区域之间日益频繁的交换,由逐渐增长的商品流通,由各个不大的地方市场集中成一个全俄市场引起的。既然这个过程的领导者和主人是商人资本家,所以这种民族联系的建立也就无非是资产阶级联系的建立。[1]124
在列宁看来,民族联系的建立是一个历史的范畴,离不开一定的经济-政治条件。而这个经济-政治条件,指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发展状况。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简单说,这种观点认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斗争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以这一矛盾运动为基础构成了社会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历史上形成的各种人们共同体的形式,包括氏族、村社、部落、民族,等等,都不可能脱离社会历史发展的一定阶段。因此,像“家庭-氏族-民族”这种对人们共同体形式历史发展的说明,如果不考虑每一个范畴所处的社会历史阶段,只能是脱离真正社会历史发展的抽象推演。
以此为理论基础,列宁所指的“这种民族联系的建立也就无非是资产阶级联系的建立”这句话的内涵在于:所谓民族联系,并非某种抽象的、永恒不变的联系,而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代表比封建社会更为先进的生产力的资产阶级为发展生产力所形成的联系。换句话说,正是在上升时期的资产阶级的民族运动中,才形成了现代民族的联系;之前所谓的民族联系,充其量是体现为更为落后的生产力的“古代民族”的联系。列宁不仅认为现代民族联系是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在资本主义战胜封建主义的民族运动中产生的,还指出了在资本主义的不同发展阶段上及不同时空的民族运动中所产生的民族联系,也应该是不一样的。
在西欧和美洲,资本主义的发展形成了以经济为核心要素的民族联系。最典型的例子是美国,“在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具有特别有利的条件并且特别迅速,因此在这里巨大的民族差别的泯灭,统一的‘美利坚’民族的形成,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更加迅速更加彻底”。[2]368与此同时,在政治上,产生了要求“民族自决、民族独立、语言自由和人民代议制”这样一些“民族”的要求,而且“通过报刊和参加代表机关等等途径,以不同方式把一切阶级的居民卷入了政治”,民族运动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第一次成为群众性的运动,甚至使得“人数最多、最‘难发动的’居民阶层——农民投入这个运动”。[3]229
所以,“民族的”联系在这里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经济上的联系;二是政治上的联系。政治上的联系,其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国民”(人民)的联系,取代了封建主义时代君主和臣民,贵族和平民的等级制的联系。
随着资本主义的帝国主义扩张,其它地区的民族运动所形成的“民族的联系”,虽然各地区在民族的发展速度、居民的民族成分、居民的分布等方面仍各不相同,但其大体内容还主要是上述两个方面。其差别在于,由于金融资本主义时代民族运动的特点,“就是没有群众性的资产阶级民主运动”[3]229,经由民族运动形成的“人民”的联系,一方面更多地是共同反抗殖民统治所形成的命运共同体的联系,另一方面是广大人民群众争取更广泛民主权利斗争所形成的联系。正是后者,成为这个时代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斗争中的革命性因素。
需说明的是,除经济-政治之外,列宁虽还强调了资本主义民族发展与语言的关系,但绝非把语言作为现代民族的先决要素。如在对安潘涅库克论民族问题的一本小册子的批语中,列宁特别说明,把南、北德意志统一而非南德意志、北法兰西统一为政治共同体的原因归结为方言同源“有点过分”。[4]360正确的理解应该是:不是同样的语言使得人们更容易形成统一的政治共同体,而是共同的经济、政治联系和历史上的交往,才使得共同的语言成为民族发展的重要因素。
列宁认为,资产阶级的民族运动是与资本主义战胜封建主义相伴随的运动。这不仅是资产阶级夺取权力的政治运动,而且有着深刻的经济基础,即“为了使商品生产获得完全胜利,资产阶级必须夺得国内市场,必须使操同一种语言的人所居住的地域用国家形式统一起来,同时清除阻碍这种语言发展和阻碍把这种语言用文字固定下来的一切障碍”。也正因为如此,“建立最能满足现代资本主义这些要求的民族国家,是一切民族运动的趋势(趋向)”。[3]224-225而“争取民族自决、民族独立、语言自由和人民代议制的斗争,目的就是为了建立民族国家,建立这个在资本主义的一定阶段上发展生产力所必需的基础”。[5]34
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的一定发展阶段上,民族国家这一上层建筑形式,是同生产力发展的要求相一致的,能够最好地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在这个意义上,民族国家是资本主义一定发展阶段的必然要求,“民族国家是资本主义的通例和‘常规’,而民族复杂的国家是一种落后状态或者是一种例外。从民族关系方面来看,民族国家无疑是保证资本主义发展的最好的条件。这当然不是说,这种国家在资产阶级关系基础上能够排除民族剥削和民族压迫。这只是说,马克思主义者不能忽视那些产生建立民族国家趋向的强大的经济因素。”[3]228就算是欧洲的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另一个阶段,在刚刚被资本主义唤醒的亚洲,“在那里也到处都激起了民族运动,这些运动的趋势就是要在亚洲建立民族国家,也只有这样的国家才能保证资本主义的发展有最好的条件”。[3]22
这里涉及一个重要的问题,在资本主义发展不平衡的条件下,资本主义不发达国家的资产阶级,由于其在经济上的依附性,往往不见得有建立民族国家的政治要求。这就在理论上产生了一个问题:建立民族国家是否在任何时空都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对此,列宁也承认:“资本主义的发展不一定就唤起一切民族都来争取独立生活。”[3]226从辩证的观点看,列宁这种提法也正好说明,民族运动的“必然性”是一种趋势;但是,某一特定地区是否兴起以建立民族国家为目的的民族运动,还要在具体时空的条件下进行分析,并不是由经济一个方面决定的。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罗莎卢森堡与列宁产生了分歧。卢森堡认为,20世纪初的波兰,因为经济上已经越来越同俄国联为一体,资产阶级绝不可能要求民族自决权,或者这种要求只是幻想。列宁则指出,在俄国这样一个官僚统治,实行民族压迫的资本主义国家,其统治必然会激起被压迫民族的反抗;而且,波兰悠久的民族革命传统,也决定了它不会轻易放弃独立的要求。在一定的政治条件下,波兰的民族独立是有可能的。[6]相反,在奥地利等资本主义发达的国家,“民族不平等这种特殊的政治现象,在这里所起的作用是很小的”。[2]367
因此,对民族运动“必然趋势”的理解,不能建立在“纯经济因素”分析的基础上。所以,尤其在理解帝国主义时代的民族运动的兴起的原因时,不仅要看到随着资本主义的扩展,资本阶级发展“自己的”资本主义的要求;更多的是要意识到正是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的矛盾,使得在这个时代民族运动“方兴未艾”。可以把这一观点大概归纳为:在美国和西欧的民族运动中,经济因素起了更大的作用;而在帝国主义时代的民族运动中,政治因素(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的斗争)起了相对更大的作用。
列宁分析了资本主义各个历史阶段的民主和民族问题,总体而言,这也是资本主义民族国家从初起到嬗变到帝国主义阶段所涉及的民主和民族问题。在列宁看来,资本主义民族国家的初起是取代封建主义的历史需要,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具有现代民族联系的人们共同体解决民主和民族问题的客观产物。而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西欧一些老牌资本主义民族国家不断强大,前后进入了帝国主义阶段,它们和沙皇俄国、奥匈帝国等东欧古典多民族帝国一道使整个世界分化成了两大对立的阶级类型(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对立的民族类型(压迫民族与被压迫民族)及两大对立的“国家”形态(以英格兰、法兰西为代表的宗主国类型的资本主义民族国家与广大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此时的世界仍然本质上属于资本主义民族国家时代,涉及的核心问题仍然是民主和民族问题。对此,列宁最终从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的立场出发,提出了“民族自决”的建设性主张,力图据此为实现无产阶级的国际联合与彻底的民主主义打下坚实的现实基础。
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由于争取政治自由,特别是民族权利的斗争的开展,民族运动方兴未艾”[3]229,民族问题是以资产阶级民族解放运动的方式体现出来的。在这个时期,新兴的资产阶级“争取民族自决、民族独立、语言自由和人民代议制的斗争,目的就是为了建立民族国家,建立这个在资本主义的一定阶段上发展生产力所必需的基础”。可见,在这一时期的民族解放斗争中,无论是法兰西那样的共和制民族国家,还是像美国那样的联邦制民族国家,其基础都是人民主权(尽管是资产阶级意义上的)和宪政之下的公民平等,完全不同于封建时代的君主专制和臣民制度。
这时期形成的民族国家,一方面在国内政策中致力于塑造“国民”,打破了前资本主义时代的政治的(君主、臣民、贵族、市民)、宗教的和民族的身份,使其成为统一法律之下的公民,形成形式上平等的关系。另一方面在对外政策中以独立的民族国家为单位,展开利益的竞争。
在有些地方,尽管没有建立单一民族的国家,比如说瑞士,然而“正是独特的、不寻常的、历史形成的条件和生活条件,才保证了它比那些同它接壤的多数欧洲邻国有更多的民主”[7]143,正是这种彻底的民主主义,使得瑞士的民族问题得以解决。列宁由此得出结论:“既然在资本主义世界民族问题一般地说有解决的可能,那就只有一种解决办法,这就是实行彻底的民主主义。”[7]142更进一步,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法国大革命时代不仅用最民主的方式解决了从封建制度向资本主义制度过渡的一些首要问题,同时还顺便地‘解决了’民族问题”。[7]144
瑞士的例子说明,在一般意义上,民族问题是民主问题的一部分;民族问题的提出固然有其经济和社会发展的背景,但民族问题的解决程度,取决于民主的程度。推而广之,民族国家的建立,也是为了建立同资本主义发展相适应的一套“人民主权”的民主制度,在资本主义上升阶段尤其如此。那么,到了资本主义成熟之后的帝国主义阶段,民族问题又应该在何种意义上提出和解决呢?
列宁认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即这样一个阶段,此时生产已经达到巨大的和极为巨大的规模,以致垄断代替了自由竞争。这种新的经济即垄断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就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政治上层建筑,就是从民主转向政治反动。民主适应于自由竞争。政治反动适应于垄断。 帝国主义无论在对外或对内政策中,都同样力求破坏民主,实行反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帝国主义无疑就是对一般民主即一切民主的‘否定’,而决不是对种种民主要求中的一个要求即民族自决的‘否定’”。[2]133
在帝国主义时期,西方老牌资本主义民族国家大都嬗变成了帝国主义国家,资本主义民族国家有了新的时代特征。在这些国家,彻底的民主主义要求成为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斗争的重要焦点,斗争越来越集中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而原先“那些似乎是全民的、全民族的、普遍的、超阶级的民主而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的民主的口号,不过是为剥削者的利益服务”[8]82,其虚伪性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因此,一方面无产阶级必须用无产阶级专政摧毁资产阶级的民主,建立真正的民主。另一方面,也需要为争取彻底的民主同资产阶级展开斗争,以便在这种斗争中锻炼自身,宣传自己的主张,为达成最终目标做民主的准备。也就是说,资产阶级的反动和无产阶级的先进,必须在民主和反动两种态度中充分体现出来。
而在世界范围内,“帝国主义意味着资本的发展超出了民族国家的范围,意味着民族压迫在新的历史基础上的扩大和加剧”。[9]77资本在全世界的扩展使得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由此扩展到全世界,并在全世界越来越多地制造出新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因此,在欧洲以外的东方(包括东欧和俄国),建立起最适合本地区资本主义发展的国家形式——民族国家,也越来越成为一种历史的趋势。然而,在帝国主义时代,这种趋势却演变为全世界两种民族,即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的斗争。这种斗争最重要的表现形式,就是被压迫民族争取民族独立和民族自决的民主性与压迫民族的反动性之间的斗争。又由于这些国家的资产阶级大多依附于资本主义列强,甚至依附于本国的封建专制制度,使得他们不具备进行彻底的民主主义革命的动机和力量。所以,在帝国主义的历史时代,被压迫民族的民主民族斗争越来越成为广大人民群众要求彻底的民主权利和各国资产阶级联合起来压制民主权利的直接对抗。
在民主成为无产阶级斗争焦点的情况下,无论是从坚持理论原则还是从革命策略的角度,无产阶级无疑更应该以彻底的民主主义姿态来面对民族问题。列宁对此有明确的论述,他说:
我们应当把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斗争同实现一切民主要求的革命纲领和革命策略结合起来;这些民主要求就是:建立共和国,实行民兵制,人民选举官吏,男女平等,民族自决等等。只要存在着资本主义,所有这些要求的实现只能作为一种例外,而且只能表现为某种不充分的、被扭曲的形式。我们在依靠已经实现的民主制、揭露它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不彻底性的同时,要求推翻资本主义,剥夺资产阶级,因为这是消灭群众贫困和充分地、全面地实行一切民主改革的必要基础。正是为了这个最终目的,我们应当用彻底革命的方式表述我们的每一项民主要求。[9]78
可见,在民族问题上,列宁认为当时最彻底革命的表述就是“承认民族自决权”。
列宁一再强调,“承认民族自决权”并非鼓励所有民族分离的要求,在这一点上,他区分开了无产阶级彻底的民主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并做了最简洁有力的表述:“承认一切民族有自决权,正是最高限度的民主主义和最低限度的民族主义。”[3]263
民族主义的最高目标,就是建立民族国家,并且保障自己“民族”的最大利益。而无产阶级革命的目标,则是实现共产主义。在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中,“某一个国家的工人在一项基本的民主改革都未充分实现以前就推翻资产阶级,这是完全可以设想的。但是,无产阶级作为一个历史阶级,如果不经过最彻底和最坚决的革命民主主义的训练而要战胜资产阶级,却是根本不可设想的。”[9]78也就是说,只有在“自由人联合”的基础上,在最广泛民主的基础上,共产主义才是可能的。在民族问题上,实现共产主义意味着各民族在民族平等基础上的真正联合,以及在共同经济生活中的逐渐接近,以至于民族的最后消亡。而要实现各民族在真正民主基础上的联合,必须以真正的民族平等为前提。在帝国主义时期,“承认民族自决权”之所以是最彻底的民主主义,原因在于,只有有了自决权,被压迫民族和压迫民族才真正做到一切权利上的平等;而也只有在承认自决权的前提下,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的无产阶级之间,才能有真正民主的联合。
在帝国主义时期,为什么只有承认民族自决权,才谈得上无产阶级的联合呢?因为在这个时代,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已经走向成熟,已经实际上成为压迫其他民族的力量,但是,为了“他们作为奴隶主的权利、他们的殖民地、他们的金融资本在别国的‘势力范围’等等”[2]130,他们还在民族主义的口号下力图继续奴役其他民族。另一方面,在这些国家,“享有特权的工人阶层的比较安定和文明的生活,使这些工人‘资产阶级化了’,使他们从本国资本的利润中分得一点油水,使他们感受不到破产的贫困的大众的灾难、痛苦和革命情绪。帝国主义战争就是这种情况的直接继续和顶点,因为这是为维护大国民族的特权、重新瓜分殖民地和加强对其他民族的统治而进行的战争。保住和巩固自己的即小市民‘上层’或工人阶级贵族(和官僚)的特权地位,这就是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的希望和与此相适应的策略在战争时期的自然的继续,这就是当代社会帝国主义的经济基础”。[5]259也就是说,帝国主义国家对“自己民族”的特权的维护,不仅使得被压迫民族的解放困难重重,也让无产阶级产生了分裂。在某些国家,如俄国,则是由于资产阶级对俄罗斯民族沙文主义的宣传和长期形成的历史偏见,导致了大国的无产阶级对被压迫民族存在一些特权思想。所以,承认被压迫民族的自决权,其实就是取消压迫民族的特权。无产阶级也只有在不承认一切特权的基础上,才能实现真正民主的联合。可见,在这个意义上,列宁提出和解决帝国主义时期民族问题的出发点,都在于彻底的民主主义。
马克思、恩格斯与列宁都十分关注民族问题,本质上都主张民族问题服从于民主问题的解决,只是所处的历史背景和实践角度有所不同,这也导致他们对待资本主义民族国家的态度和方略稍有不同。马克思、恩格斯作为无产阶级理论家、革命导师、国际主义蓝图设计者,所处的欧洲社会正值资本主义战胜封建主义并得到快速发展时期,民族国家已经由资产阶级初建起来。他们虽然无情地揭露资产阶级对劳动者的赤裸裸的剥削,但却对资产阶级建立民族国家的做法与事实并没有表现明显的批判态度。而当历史赋予俄国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同样的机会去推翻沙皇的专制统治时,列宁作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直接领导者、革命理论的实践者、革命策略的策划者,既要推翻专制统治又要反对资产阶级政权,他所面对的专制俄国是一个民族(族裔)成分众多的国家。也就是说,一旦革命成功,无产阶级将会从封建专制的国家废墟上直接建立无产阶级的“祖国”。建立后的无产阶级的“祖国”将与西欧的民族国家有诸多不同。与马克思、恩格斯相比,列宁关于资本主义民族国家的论述充满更明显的评判(批判与赞同)意味。
在《共产党宣言》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中,恩格斯谈到1848年革命时说道:
这次革命到处都是由工人阶级干的;构筑街垒和流血牺牲的都是工人阶级。只有巴黎工人在推翻政府的同时也抱有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明确意图。但是,虽然他们已经认识到他们这个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对抗,然而无论法国经济的进展或法国工人群众的精神的发展,都还没有达到可能实现社会改造的程度。因此,革命的果实最终必然被资本家阶级拿去。在其他国家,在意大利、德国、奥地利,工人从一开始就只限于帮助资产阶级取得政权。
1848年革命虽然不是社会主义革命,但它毕竟为社会主义革命扫清了道路,为这个革命准备了基础。最近45年来,资产阶级制度在各国引起了大工业的飞速发展,同时造成了人数众多的、紧密团结的、强大的无产阶级;这样它就产生了——正如《宣言》所说——它自身的掘墓人。不恢复每个民族的独立和统一,那就既不可能有无产阶级的国际联合,也不可能有各民族为达到共同目的而必须实行的和睦的与自觉的合作。[10]25-26
恩格斯在这里阐述得很清楚:恢复每个民族的独立和统一应该放在第一位,然后才能谈无产阶级的国际合作问题。这一结论运用于那些已经由资产阶级实现民族统一与独立的西欧民族国家是不成问题的。从列宁领导俄国无产阶级革命,建立统一和独立的俄国社会主义民族国家的角度看,也是合理的:首先建立俄国无产阶级自己的国家,然后再与其它国家的工人阶级进行国际联合。但是,当同样受沙皇压迫的边疆民族地区以同样的名义要求独立时,问题出现了,这种问题显然是针对列宁领导的俄国社会民主党而言。最具典型性的例子是波兰无产阶级政党的独立要求。对于列宁而言,这个问题意味着应将波兰作为与俄国在政治上具有同等地位的民族(nation)看待,还是作为俄国国家民族之下包含的民族(nationality)来看待。
在社会民主党的党纲中,列宁提出了“民族自决权”概念,该概念一经提出就引起了广泛的讨论。1903年,列宁在对党纲草案中的民族问题进行解释时提出“民主宪法应保证‘承认国内各民族有自决权’”,但他的具体说明远比这句简单的原则要复杂:“社会民主党将永远反对任何用暴力或任何非正义手段从外部影响民族自决的企图。但是,无条件地承认争取民族自决的自由的斗争,这丝毫也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支持任何民族自决的要求。社会民主党作为无产阶级的政党,其真正的主要的任务不是促进各民族的自决,而是促进每个民族中的无产阶级的自决。我们应当永远无条件地努力使各民族的无产阶级最紧密地联合起来。”[11]218很明显,这段说明中“但是”、“而是”和“应当”后面的话才是重点,也是列宁回应这类问题的原则性主张。简言之,就是在帝国主义压迫阶段,主张民族自决权利是正当的;但在以无产阶级联合为首要任务的阶段,民族自决权就要退居其次,应当服从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
列宁对于波兰社会党的具体回应是:“这个纲领丝毫不排斥波兰无产阶级把建立自由独立的波兰共和国作为自己的口号,尽管这在社会主义以前极少有实现的可能。这个纲领只是要求,真正的社会主义政党不要腐蚀无产阶级的意识,不要掩盖阶级斗争,不要用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空话来诱惑工人阶级,不要破坏现代无产阶级政治斗争的统一。这个条件正是全部关键之所在,只有在这个条件下,我们才承认民族自决”,“和我们推翻专制制度的目的不同,波兰社会党所追求的是俄国的四分五裂,而只要经济的发展使一个政治整体的各个部分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只要世界各国资产阶级愈来愈齐心地联合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无产阶级,支持共同的盟友——沙皇,那么俄国的四分五裂在目前和将来都只能是一句空话。然而,目前在这种专制制度压迫下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力量的四分五裂,这倒是可悲的现实,这是波兰社会党犯错误的直接后果,是波兰社会党崇拜资产阶级民主公式的直接后果”。[11]224
由此,列宁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在承认每个民族有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的同时,认为支持民族独立的要求应该服从无产阶级斗争的利益。而且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体会出列宁对俄国和波兰的定位,俄国是一个“政治整体”,而波兰属于这个“政治整体的各个部分”之一。这里所说的“无产阶级斗争”是指什么呢?当然是联合无产阶级目前“还很分散”的力量去推翻专制统治,使无产阶级掌握国家政权,然而这种“无产阶级斗争”与支持波兰的独立之间究竟存在多大矛盾呢?波兰社会党指出:“ 专制制度消灭以后,我们只会这样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使波兰同俄国脱离。”[11]224恐怕真正的症结在于这句话,那就是专制制度消灭后,即俄国社会民族党领导的无产阶级掌权后,波兰要从这个无产阶级政权下独立出去。
事实上,恩格斯对波兰问题也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他在《共产党宣言》1892年波兰文版序言中说道:“在资产阶级看来,波兰独立在今天至少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然而这种独立却是实现欧洲各民族和谐的合作所必需的。这种独立只有年轻的波兰无产阶级才能争得,而且在波兰无产阶级手里会很好地保持住。因为欧洲所有其余各国工人都像波兰工人本身一样需要波兰的独立。”[10]24恩格斯的态度很明确:波兰无产阶级为了欧洲各民族和谐的合作有义务去争取自己的独立。这种看法与列宁的观点矛盾么?从特定历史条件下看是不矛盾的,这个条件就是反对沙皇政府的压迫。列宁是这样说的:“大家知道,马克思主张波兰独立,是从欧洲民主派反对沙皇政府的势力和影响——可以说是反对沙皇政府的无限权力和压倒一切的反动影响——的斗争利益出发的。”[2]36从这种历史背景出发,列宁也支持波兰的独立:“无产阶级应当要求受‘它的’民族压迫的殖民地和民族有政治分离的自由。”[9]259
十多年后,国际局势再次发生变化,各国资产阶级联合的态势越来越明显。在俄国,大俄罗斯资产阶级支持沙皇制度,波兰及其他民族的资产阶级也义无反顾地走向这种国际资本主义联合。列宁从中看到一种迫切性:“俄国无产阶级若不在现时就彻底地和‘无条件地’要求让一切受沙皇制度压迫的民族有从俄罗斯分离的自由,那它就不能领导人民进行胜利的民主革命(这是它的最近任务),也不能同欧洲的兄弟无产者一道为社会主义革命而斗争”,并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们要求民族有自决的自由,即独立的自由,即被压迫民族有分离的自由,并不是因为我们想实行经济上的分裂,或者想实现建立小国的理想,相反,是因为我们想建立大国,想使各民族接近乃至融合,但是这要在真正民主和真正国际主义的基础上实现;没有分离的自由,这是不可想象的。”[9]85
由此可见,列宁支持被压迫民族当下的分离,但不希望在“建立大国”后,出现分离要求,因为他心中设计的蓝图不是这样的。所以当波兰社会党提出“将来”的独立要求后,遭到了列宁严正的批评。列宁批评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波兰社会党在1903年前后没有意识到,那时无产阶级力量还很薄弱,只有无产阶级的联合才有可能推翻专制制度,而这种联合应该是“无条件的”,而波兰社会党以“未来的”独立作为筹码,显然不合时宜。所以列宁在1916年再次谈论波兰问题时建议“所有参加讨论的人都做国际主义者:俄国和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人要求给波兰以无条件的‘分离自由’,而波兰社会民主党人则为大小国家的无产阶级斗争的团结而奋斗,在当前时期或目前阶段不提波兰独立的口号”。
在民族自决(建立民族国家)与无产阶级联合的问题上,波兰的事例表明,对于以上两者之间的矛盾可以从两个不同角度进行解读。一方面,如果将波兰预设为一个很有可能独立建立其自己的国家的民族(nation),那么列宁的确遇到了民族统一与无产阶级国际联合之间的矛盾:力争波兰作为未来俄国的一部分,还是争取联合波兰无产阶级反对沙皇专制?列宁似乎始终没有进行二选一的抉择,而是在这两者之间力求兼顾。另一方面,如果将波兰预设为一个完全没有可能独立完成推翻专制、建立自己国家的民族(nationality),那么对于列宁而言,波兰的民族自决只涉及到如何完成俄国内部的无产阶级联合问题,而不是无产阶级的国际联合问题。
就民族自决(建立民族国家)与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联合本身而言,正如恩格斯分析1848年革命时所说的,资产阶级取得政权、完成民族统一是在为社会主义扫清障碍和准备必要的物质基础,无论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去完成民族的统一和独立都是下一步无产阶级走向国际联合的必要前提,所以这两者本身没有矛盾,列宁所遇到的问题实质上是俄国多民族(族裔)的特殊现实情况造成。在资本主义起步早的西欧国家中,民族成分实际上也并不单一,但是由于资本主义发展得早而且迅速,加上其特有的前期社会基础,资产阶级拥有自己的思想武器和物质手段将不同的人们同质化进而联合起来;而在资本主义起步晚的俄国,无产阶级除了宣传他们同处于“受压迫”地位和提出“推翻资产阶级”、实现“工人阶级专政”等口号外,难于寻求更多地能将国内各个差异人民联合起来的物质手段。可见,如考虑到列宁当时面临的极其复杂的革命形势,其理论与实践可谓是最大限度地兼顾了基本理论与实践方略的统一,即民族国家之自决与无产阶级之联合的有机统一,实现了对马克思、恩格斯民族理论的继承与发展。
从威斯特伐里亚和会到苏联成立的几百年间,资本主义民族国家成为了国际政治舞台的主要角色。这一时期虽然出现了多个拥有广大殖民地、统治世界众多民族的帝国主义国家,但国际政治的权力中心和核心地带仍是原先那些老牌的资本主义民族国家本部,因此可把这一历史时期称为资本主义民族国家时代。列宁的民族国家理论分析了资本主义民族国家初起及其嬗变的历史过程,肯定了其取代封建主义的历史进步性和必然性,揭示其在不同历史阶段所涉及的民主和民族问题的实质。列宁继承了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国际联合和进行世界革命的基本主张,但在理论发展和实践方略上更加务实,提出了“民族自决”的建设性主张,兼顾了民主问题和民族问题的处理,并最终通过创建苏联实现了长远目标(实现无产阶级国际联合的世界革命、“共同胜利”)与阶段性胜利(“一国首先胜利”)的有机统一。尤需强调地是,列宁充分注意到了经济、政治诸要素在民族国家兴起中的重要作用,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仍然是今天的我们正视资本主义民族国家仍在世界范围内广为存在以及努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构建好社会主义现代民族国家所应该坚持的。
[1] 列宁全集:第1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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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列宁全集:第36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9] 列宁全集:第27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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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列宁全集:第7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