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玮
7年前的一个星期二,布雷希被审判。由利比里亚总统指定的九人委员会进行判决。在审讯中,他们问布雷希杀过多少人。布雷希身着白上衣、白裤子和白鞋子。
他看着这个宽敞奢华的房间,似乎很专注。委员会坐的地方在战争期间是被推翻的总统宝座、一堆粪便和发亮的斯坦威钢琴。钢琴的脚已经被锯掉,像是做了外科手术一样。就在那时,布雷希控制了利比里亚首都蒙罗维亚。
战争从1989年持续到2003年,25万人的生命被夺走,上百万人背井离乡,近两万儿童被征募入伍。军阀们使用在电影或新闻中看到的名字,比如兰博将军、本·拉登将军、撒旦将军。
现年42岁的布雷希是其中最残忍的一个,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号——光屁股将军。他是杀害婴儿的食人魔,因为他认为婴儿的生命是最有效的庇护。他全裸参加战争,只穿运动鞋并拿着砍刀,因为他坚信这样可以刀枪不入——他也的确从未被子弹击中过。他手下的士兵会赌孕妇腹中的胎儿性别,然后切开其腹部验证谁输谁赢。
布雷希现在是一位牧师。被问到受害者数量时,他扭头并用手摸自己的脖子。几年前才开始学习英语的他很小心地遣词造句,汗从前额流下。最后,他说:“我不知道具体……具体的数字,但是如果……如果要我算……我想大概……我想应该不会小于2万。”
少有人及的杀人犯
很少有人和布雷希杀的人一样多,他们面对自己罪行的态度和布雷希完全不同。康克由(一万五千人被折磨和杀害的红色高棉监狱头目),认为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只是执行命令而已。拉特科·姆拉迪奇,屠杀近两万人的波斯尼亚塞尔维亚裔司令官,声称对他的指控是他闻所未闻的可怕字眼。奥古斯丁·比兹芒古,列出卢旺达死亡名单的卢旺达前军方参谋长,则什么也没有说。
布雷希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包括人肉的味道。
“‘我雇佣9到10岁的儿童,是不是这样?”
“是。”
“‘我给他们灌输暴力思想,我告诉他们杀人是一种游戏,是不是这样?”
“是。”
“‘当我抓获敌人,我会取食他的心脏,是不是这样?”
“是,我还会让儿童军把他肢解。”
“你是那个被称为福音传道者的布雷希吗?”
“是。”
“为什么你会来到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呢?”
“为了我的信仰,主告诉我面对事实才能得到自由。”
他现在叫作约书亚,是圣经中摩西继承人的名字。他为之前的娃娃兵传教布道,并供给他们食物与衣服。他领养了3个孩子,在Facebook上有超过2500个好友。他被妈妈称为“好孩子”,被妻子认为是“一个全新的人”。
战犯可能变成圣徒吗?他是骗子吗?有人说他每个星期日戴上牧师的面具,但面具之下的他依旧是个杀人犯。布雷希从未因罪行受惩。真相委员会只负责调查罪行,位于海牙的国际刑事法院只审理2002年后的案件,利比里亚没有审理早期案件的法庭。
“你准备好在监狱中度过余生了吗?”
“我会欣然接受,哪怕是死刑。就算可以逃跑,我也不会走。主说:‘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你如何赎罪?”
“我走访受害人和他们的家属,努力帮助他们。”
“求得原谅?”
“是的,这是最艰难的时刻。过去我毫无感觉,但现在可以体会他们的痛苦。”
“你怕什么?”
“怕我终于面对上帝时,他说‘你浪费了我赐给你的机会。”
有一天,布雷希遇到过去的敌人持刀恐吓他。他说,如果可以让对方获得解脱,他愿意被杀。最终,那个人还是放过了他。多年来,布雷希走访受害者的家庭以求原谅。76个受害者中的19个原谅了他,但更多的人希望和他再无往来。他们打他、骂他,或者只是静静走开。
向受害人下跪
费思是布雷希走访的第77个受害人。费思在他靠近时回头,看起来很惊讶。他和22年前她最后一次见他时完全不同,当时她16岁,他19岁。1991年7月,克拉恩部落的人在搜寻其他部落的人,费思的哥哥丹尼尔藏好为他们工作多年的吉奥部落保姆。随着男人们脚步的逼近,费思听到一声尖叫,一个完全赤裸、手持砍刀的男人出现在面前。然后,她看到了25个持枪的男人。
丹尼尔站在保姆前面保护她。“她是与你我一样的人,”他对布雷希说。布雷希回应了一个手势,一名男孩冲上来逐个砍掉了丹尼尔的脚、小腿、大腿和臀部。丹尼尔倒下了,再无声息。布雷希命令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他们奸杀了费思的母亲和姐姐。
布雷希走向费思,左手在口袋中,右手扶着走廊的柱子,若有所思。费思背对他坐着,彼此都在等待。最后,布雷希说:“我来这里只是想说对不起。”他跪下,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开始哭泣。费思发出一声呜咽,仿佛身体中有什么爆炸了。
“请原谅我。”布雷希抽泣着,等待着,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她说:“好了。”但这并不是原谅,她只是想停止这一切。但布雷希没有放弃。他给她钱,她拒绝了。他问她是否有亲人、是否结婚、为什么独自居住,她只是摇头。他还不知道他杀害了她全家。
“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他说,“但你可以把我当作兄弟、父亲,只要你愿意。”费思的膝盖轻轻颤抖着。
他试图通过讲述自己来与她沟通。“我最近和我的孩子一起玩得很开心。但我忍不住在想,我的孩子这么开心,其他孩子呢?我杀死的那些孩子呢?”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我不断地想这些事,但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唯有祈祷。”
这简短自怜的对话虽然不足以赎罪,但打开了话题。纤弱的费思开口说:“这不是可以马上实现的事,这是一个过程。不要打扰我,过一阵子我会去想这件事。你不能指望我有一天醒来后突然说:好的,我原谅你。这是不可能的。”
布雷希的行为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种是这是他的权宜之计,但在一个战争罪行并不受惩罚的国家,这似乎说不通。割掉前总统耳朵并使之流血至死的约翰逊,已是利比里亚国会议员。在被问及罪行时,他说:“那是战争,我只是一名士兵。”为什么布雷希要成为牧师,并追溯那些无人关心的往事?
另一种可能是他真的变了。
主教约翰也许知道真相。这位受人尊敬且有影响力的主教曾使很多杀人犯转变。内战爆发时,他和其他宗教领袖决定设法阻止恐怖行动。在宗教占重要地位的利比里亚,最有效的行动是劝人们皈依宗教。他们打算先从那些军阀们入手,约翰分到的是布雷希。他来到布雷希的营区,后者正坐立不安并表示没时间见他,因为他正忙着把自己的冲锋枪拆了又装。
为什么布雷希曾是个嗜杀之人呢?“他只会杀人,”约翰说,“我想他享受人们畏惧他、依赖他、听命于他。”
约翰对他说:“我只想告诉你主爱你,他为你的生活做了更好的安排。”布雷希注视着他。他祈祷,让布雷希闭上眼睛并重复祈祷。布雷希没有闭眼,但重复了祈祷。他逐渐了解到布雷希非常恐惧,他认为自己被寻找出路的魔鬼附体。
布雷希最喜欢的圣经段落是约翰福音3:16:“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交出,谁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信主之人无罪。”
也许这是第三种可能性,既没有面具也不是真正的改变。即使他真的每周日戴上面具,面具下面的脸也努力变得和面具一样。他只是一名未被审判的罪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