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莲
我终于知道,
我的父亲,
在外面就是这样活着的。
只是不知道,
他在烈日下寒风中要等待多久才能被人领走?
在没人认领的日子里,
他的吃饭住宿怎么解决?
父亲今年67岁了。从小到大,我和父亲每年待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因为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在外打工。
我记得小时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爸爸写信,妈妈说一句我写一句,写不出来的字画圈圈,写了什么我完全不关心,现在也完全不记得,只是知道信要寄给新疆的舅爷爷,让他转给爸爸,爸爸在他那儿打工。信寄给爸爸,爸爸是要请人代念的,因为爸爸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他除了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分得清男女厕所外,其余的字大概都不认识。爸爸很少写信回家,但过一段时间,邮递员就会在门口喊:“刘牛巧,汇款单。”妈妈就会满脸喜气地去房里翻她的印章,交给邮递员,然后在左邻右舍啧啧的赞叹声中谦虚一番,那是妈妈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我关心的是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那种一咬一口“囍”字的糖,然后在伙伴们贪婪的目光中每人分几颗。那种糖简直太奇妙了,一口咬下去,我们的嘴里都会含着一个“囍”字。爸爸的大包裹里除了糖,还有苹果,是那种特别面的苹果,口感并不好,但不好吃不要紧,要紧的是伙伴们平时很少能吃到苹果,而我因为有个在外打工的爸爸,每年都能吃到。那时吃苹果是奢侈的享受,那一刻,他们大概都会羡慕我有个打工的爸爸吧?
爸爸总是在过年前的几天回来,他一回来,家里面就会多了一种陌生的气味,是那种灰尘、烟草和烂苹果混合的气味,那是男人的气味,旅途的气味。在有限的日子里爸爸特别娇宠我,他似乎想把一年中亏欠的父爱在一个月里全部给我。走到哪儿都会把我带在身边,逢人便说,我家姑娘这次考了第一名,我家姑娘又得了一张奖状;我家姑娘写的字像刻刀刻出来的。每次他当面夸我,我都会浑身不自在。但是孩子是容易被笼络的,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在吃饭时,爬坐到他的肩头,肆无忌惮地揪他的头发,摸他的胡碴,学他打哈欠时发出的怪声,甚至当面叫他的名字。妈妈会看不下去,嗔怪爸爸,而爸爸总是一脸的笑,似乎特别享受我的胡闹。
父亲像一只候鸟,我很少去关心他每年去往何方,更不关心他在远方怎么生活。他在家的时候也很少说起他在外的生活,只是偶尔会提到在外没活干的时候,就得在大街上“摆摊儿”。我不明所以,后来长大后,在电视剧上看到一排排农民工蹲守在大马路边上,身边摆放着各自的劳动家伙,斧头、凿子、瓦刀、油漆刷、扁担,什么都有,面前多半还会有一块纸牌“会木工”“会贴瓷砖”等,然后等着城里人认领牲口似的把他们从人堆里带走。被领走的满脸喜气,没有被认领的只能无望地等下去——我的心刹那间被刺痛了。我终于知道,我的父亲,在外面就是这样生活的。只是不知道,他在烈日下寒风中要等待多久才能被人领走?在没人认领的日子里,他的吃饭住宿怎么解决?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所偏僻的乡镇学校教书。父亲从外面回来后,第二天必定到学校来看我,因为我是父亲的骄傲。他走到哪儿,都会有意无意地提我的名字,听到别人夸奖我,他更是喜形于色。回来每每会眉飞色舞地告诉我,谁谁谁说你教学好,谁谁谁的孩子想尽办法要分到你班上来。我总是很反感他的张扬,警告他不要在外面到处吹牛。他很委屈地辩解:“我哪里吹牛了呀?到哪儿只要人家听说我是你爸爸,都要和我搭讪。”他脸上写满的荣耀让我无法懈怠,我知道我必须做得更好,才能让父亲的这份荣耀永远保持下去。他这一辈子一直仰着脸看人,我这个做女儿的似乎给了他挺直腰杆的机会。
父亲从20多岁就四处奔波,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在新疆乌鲁木齐待过5年,在黑龙江佳木斯待过18年,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给了父亲终生难愈的气管炎。南昌、石家庄、天津、上海、北京、呼和浩特、本溪,地图上找得到找不到的地方他似乎都去过。多年的打工生涯让他养成了一个奇特的习惯,无论在哪吃饭,他都喜欢蹲着,不喜欢坐着。常常捧一只大瓷碗,蹲在墙角呼哧呼哧吃得震天响。为此母亲批评过他无数次,可是他改不了。这么多年了,父亲在外吃饭从来没有饭桌,睡觉永远都是打地铺,睡在工地,床板就是他给别人打家具用的木板。
50岁以后,父亲开始跟随一个远房堂叔去河南郑州搞室内装潢,工资不低,父亲越干越有劲。前年父亲回来,嚷嚷着要去染头发。我取笑他,老来帅么?父亲正色道:“头发不染不行了,白头发太多,人家大老板会嫌年纪大,会让你堂叔把我退回家。”我问他,在外面也去理发店染发吗?他说,不去,我自己买了染发膏,白头发冒出来,过几天我就染一下。他还沾沾自喜地告诉我:我从来不让白头发长出来,不看我的身份证,人家都以为我才50出头呢!父亲一脸狡黠的笑,我也朝他笑,却笑出了满眼的泪。
最近几年每年春节,我和父亲都会有一番斗争,只为了阻止他出去打工。我问他:有你这么老的打工仔吗?你缺钱还是咋的?外面金矿银矿多的是,你是不是全想背回来?你到底还想苦到哪一天?父亲说:我还能做得动,你把我陷在家里,我反而会闲出一身病来。哪天实在拿不动电刨了,就不出去了。你堂叔照顾我,需要爬高的活计从来不要我做。我在外面一点不吃苦,能做一天是一天,能赚一点好一点。这样你们养老的负担也轻一些,攒点钱将来志强买房我们说不定还能支持一点。志强是我的侄儿,他的孙子。每次的斗争都是我输,我没有办法拴住他,过了正月十五他就满村子转悠,像只孤单的老狗。他不会打麻将,看电视打瞌睡,在家待着他整天长吁短叹。
于是,每年春节过后,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市的农民工大军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那就是我父亲。
孙强摘自《散文选刊·下半月》endprint